“我早就說了,那什麼黃法氍之類的,不足掛齒!”
“當初我在歷陽附近,以少擊衆,斬殺樊毅,嚇得黃法氍三日都不敢出城!”
長孫洪略騎着大馬,正得意洋洋的向身後的騎士們吹噓着自己的勇猛。
沿着坑坑窪窪的鄉間小道,一羣騎士們正在全速行軍。
道路兩旁是早已成爲了廢墟的村莊。
耕地也看不出是耕地,村莊也看不出是村莊,村莊之內偶有黑影閃過,仔細一看,便能看到幾隻流着口水的野狗,看到這麼多的騎士,他們嗚咽一聲,轉身逃離,躲進了遠處的密林之中。
有孤零零的屍體在道路邊上腐爛,蟲豸們迎來狂歡。
這千餘騎兵排成了長蛇陣,迅速從道路上經過。
他們的目的地乃是東關。
劉桃子戰勝吳明徹的消息傳開之後,盧潛等人當即決定出兵奪回東關,最好能與劉桃子一同來圍攻歷陽。
長孫洪略主動請纓,作爲先鋒,在最前頭開路。
兩位騎士聽着長孫洪略一路吹噓着自己的戰功,彼此對視了一眼,也只是點頭稱是。
長孫將軍就喜歡這一口。
打仗沒怎麼贏過,吹噓沒怎麼輸過。
這位長孫將軍乃是晉陽人,正兒八經的國人勳貴,不過,他並非是第一代.並沒有太多作戰的經驗。
當然,放在河水以南,他這樣的也就夠用了。
當初王琳被劉桃子帶走的時候,盧潛對此很是擔憂,而長孫將軍就直接開口羞辱王琳和劉桃子,覺得他們不足掛齒。
如今黃法氍因爲懼怕劉桃子而準備撤退,這位又開始覺得黃法氍不足掛齒。
實際上,黃法氍已經不足掛齒過一次了,就是上次他帶兵來討伐的時候,那是他自己主動請纓來攻打的。
結果被打的暈頭轉向,廟堂部署在整個合肥周圍的守軍險些被對方打沒。
若非劉桃子支援及時,合肥只怕都已經投降了。
那兩位騎士也知道長孫將軍的爲人,對他所說的話,向來也只信一成。
長孫洪略此刻確實格外的激動,先前他是輕視了黃法氍,差點被對方全滅。
但是現在的情況就不同了,大將軍在瓜步痛擊吳明徹,打的對方全軍覆沒,陳人大驚失色,已經沒有戰心,根據可靠的情報,黃法氍的軍中發生了譁變,丟下許多輜重不要,連夜逃回歷陽,準備撤回國內。
長孫洪略再次敏捷的嗅到了戰機。
這種狀態下的黃法氍,那不是隨便打嗎?
盧潛對黃法氍還有些擔憂,讓長孫洪略在前方開路,確保安全,而長孫洪略卻只想要早些收復城池,奪回那些被搶走的輜重物資。
清脆的馬蹄聲持續了很久很久。
直到長孫洪略領着騎士們從此處穿行而過。
在西面的密林之中,陳兵趴在了灌木之間,有高大的樹木爲他們掩藏身形。
他們就這麼一動不動的看着長孫洪略帶着軍隊從自己的身邊經過,雙方最接近的時候,他們甚至能聽到那些人的交談聲。
他們藏得足夠隱蔽,對方也沒有來探查密林的想法,雙方就這麼錯開。
黃法氍冷靜的看着這支前行的騎兵。
果然,如他預料的那般,敵人趕着去收復城池去了,盧潛大概是不想讓徐度跟自己輕易合兵一處?
黃法氍看向了左右的將領們,“讓各地的將士們都勿要輕舉妄動,聽我號令,沒有我的命令,便是看到盧潛從身邊經過都不許進攻!”
“唯!!”
黃法氍在對方的必經之路設立了一個龐大的埋伏圈,西面的密林,東面的丘壑,乃至在那些廢墟之中,遠處的耕地之中,皆藏着他的軍隊。
在對方的先鋒通過之後,還有一支軍隊繞遠路,準備襲擊其後路。
黃法氍做事極爲認真,他甚至考慮到了劉桃子是否會前來支援。
還特意安排了一支別軍,他們不參與伏擊,只負責戒備劉桃子。
而他的敵人,顯然就沒有這麼充足的準備了。
在長孫洪略過去之後,又過了一個時辰左右,敵人的大軍方纔漸漸出現在了道路之上。
齊國在河水以南其實也有大軍坐鎮,只是這支大軍多是強行從地方徵召,又沒有僞周那邊的軍府作爲支撐,這就導致這些軍隊的戰鬥力普遍不高,跟河北的軍隊比起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先前周齊大戰的時候也是如此,周在河水以南基本就沒有吃過虧,只有河洛能讓他們略微頭疼。
盧潛雖然跟王琳不合,但是他坐鎮揚州,着實給南人造成了一定的困擾,他有一定的能力來整合各州郡來爲自己所用。
齊兵低着頭,緩緩從道路上經過。
士卒們的眼神不斷的瞥向了左右,不是在搜尋敵人,卻是在搜尋獵物。
僞齊有着自己的傳統,大軍出征,向來是寸草不生,無論是自己境內還是敵人境內,都是如此,沿路搞破壞,殺人,劫掠,甚至還是將領帶頭進行。
只可惜,兩旁的廢墟,看起來也不像是有什麼獵物的樣子。
他們只能繼續前進。
前軍順利通過,中軍隨後出現。
從他們的穿着,就能看出這支齊兵乃是不同地區的聯軍,彼此之間的默契也並不高,陣型雜亂。
盧潛坐鎮中軍。
此刻他騎着高頭大馬,滿臉凝重的看着遠處。
他不喜歡劉桃子,不只是他,河水以南的官員們大多都不喜歡劉桃子。
此番雖然劉桃子前來支援,救了他們的性命,但是盧潛認爲,劉桃子此舉是有別的念頭,他下令麾下衆人禁止將劉桃子稱爲大將軍,並且常常往晉陽上書,彈劾劉桃子的行爲,也不管晉陽是否能收得到這些。
如今黃法氍要撤退,盧潛也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他很需要一場勝利來將強行聚集起來的軍隊保留住,只要能留住這些人,往後或許就能在河水以南爲大齊留下希望,有一天能將皇帝從晉陽接過來,再將劉桃子驅趕到塞外,中興大齊。
盧潛仰起頭來,腦海裡所思考的都是家國大事。
就在他路過密林的時候,密林之中猛地響起了陳人的戰鼓聲。
陳人的戰鼓比齊人的戰鼓要小,但是節奏更快。
那急促的鼓聲猶如雨點。
戰鼓聲忽然響起,大軍譁然,將士們大驚失色,紛紛拿起武器,將領們開始披甲。
“殺!!!”
黃法氍怒吼了一聲,帶頭從密林之中殺出。
各處的伏兵一同殺出,左右前後都出現了不同規模的陳兵。
齊軍大亂,盧潛素有人望,可打仗的經驗卻遠遠不夠,他看着從各處涌上來的敵人,也亂了心神,完全不知該如何指揮,只是命令自己的親兵們去列陣,打出旗令,讓各部反擊。
而沒有具體的命令,將領只能是各自爲戰,反擊也沒有章法。
雙方廝殺,齊軍在行軍過程之中被襲擊,大軍混亂,找不到敵人,找不到主將,也找不到自己。
而陳兵這邊,戰術明確,他們最精銳的軍士們一路朝着盧潛大旗所在的中軍猛攻而來。
盧潛周圍除了親兵竟也沒有人來保護。
當這些南兵出現在左右的時候,盧潛再也無心指揮,拔出利刃來,準備突圍。
只是,盧潛並非是猛將。
儘管親兵們反抗的很是猛烈,但是並不能阻止敵人的進軍。
當幾個軍士從兩旁撲過來,將盧潛從馬背上拽下來,又將大旗推倒之後,勝負便已經有了定論。
齊軍四處逃竄,丟兵棄甲,黃法氍號令軍士們繼續追殺,道路之上,一片狼藉。
盧潛被五花大綁,跪在一旁,披頭散髮,甲冑都被扒掉了。
在遠處,還有更多的俘虜,不過,這些俘虜們的下場可比盧潛要悲慘多了,陳兵將心裡的怒火都宣泄在了他們的身上,時不時就要進行毆打,這些人被相互捆綁起來,又不敢動彈,只是哀嚎着。
盧潛臉色呆滯,身後站着兩個甲士,死死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向陳人跪拜。
一行騎士狂奔而來,黃法氍敏捷的從戰馬上跳下來,他渾身上下皆是血跡,下馬之後,略微的擦了擦臉,快步朝着此處走來。
來到盧潛的面前,他當即皺起眉頭,訓斥道:“盧公名士也,誰允許你們如此羞辱他?!放開!”
那兩個甲士急忙鬆手。
黃法氍又看向了遠處,怒氣衝衝的罵道:“敵人既然投降,何以再毆打折辱?!下令三軍,不許欺辱俘虜!”
遠處的士卒們迅速收了手,那些俘虜們看向黃法氍的方向,滿懷感激。
黃法氍笑呵呵的將盧潛扶起來,又直接上手爲他解開了身上的繩索。
“盧公,您在揚州行臺,使我們極爲憂愁,一直都不敢輕易北上,那時我就很想與您見面,今日終於等來了機會。”
盧潛看向面前之人,黃法氍相貌隨和儒雅,更偏向儒生的長相,不是那種五大三粗的莽夫。
“既已戰敗,就隨將軍處置,不必多說。”
黃法氍打量着盧潛,長嘆了一聲,而後搖頭“將軍名士,出身大族,怎麼也想爲北胡而死呢?”
盧潛仰起頭來,“將軍說我主北胡,吾等卻說將軍之主是南蠻,將軍同樣名士,出身大族,何以爲南蠻效力呢?”
“我懷忠君之心,多說無益!”
黃法氍平靜的說道:“我主如今正在建康,等待我戰勝的消息,而您的主又在何方呢?”
“劉桃子在國內作亂,架空皇帝,篡位之心,天下皆知,盧公怎麼不去討伐劉桃子來彰顯自己的忠君之心呢?”
盧潛臉色大變,黃法氍卻又急忙解釋道:“我並非是要羞辱盧公,好讓盧公知曉,當初齊主派遣使者前來,與我們約定好彼此不再交戰,聯手來對付周人。”
“我們本來已經接受,但是北方的劉桃子,實在是貴國之中的奸佞,他已經奪得河水以北,齊國名存實亡,我們也只好出兵來防止劉桃子將手伸向河南。”
“劉桃子殘暴兇狠,若是讓他得到河南之地,定是禍害一方,使得百姓民不聊生,我主仁慈,不願意看到對岸慘狀,這才發兵出征。”
盧潛笑了起來“諸位倒是找的好藉口。”
“是想要勸降我嗎?”
黃法氍搖搖頭,“我知道盧公的爲人,此番言語並非是爲了招降,而是想要與大齊聯手。”
“你什麼意思?”
“我知道盧公深受齊文襄皇帝大恩,也有着匡扶天下的決心,而對我們來說,我們也希望能跟齊國繼續保持和睦的關係,不希望劉桃子這個兇殘的胡人得勢。”
“我家陛下先前就想派遣使者,與齊主聯絡,奈何,使者無法趕到晉陽。”
“若是盧公願意,我們願意跟大齊聯手,一同討伐劉桃子。”
盧潛一愣,眼裡閃過一絲遲疑。
黃法氍精準的抓到了這個微妙的神色變化,他輕笑起來,也不讓盧潛回答,“此處並非是談論大事的地方,我們先離開!”
他下令撤軍,衆人隨即開始離開戰場。
黃法氍扶着盧潛上了馬,跟着他並肩而行。
有副將急匆匆的前來,開口問道:“將軍!當下敵人的軍隊已經被我們擊破,合肥就在眼前,與空城無疑,爲何不拿下合肥,卻要撤離呢?”
黃法氍嚴肅的指着一旁的盧潛,“我攻打合肥,就是爲了見到這個人,如今人已經見到了,還打什麼合肥呢?一座空城而已,哪裡能比得上這樣的賢才?”
副將就不說話了,轉身離開。
盧潛坐在馬背上,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什麼。
衆人不急不忙的走在路上,黃法氍不再跟盧潛談論那些大事,竟是聊起了家常話。
“說起來,我們兩家祖上還是有交情的。”
“後漢之時,您家的先祖盧植公,我家的先祖黃琬公,那都是一心爲社稷的賢臣.那時還是漢人之江山.”
黃法氍雖然沒有直接說,但是字裡行間都是在說盧潛輔佐胡人皇帝,辜負先祖的名望。
盧潛對此不甚在意,若是非要辯論正統,兩人能辯論一整天。
天黑之前,他們到達了東關,長孫洪略本來佔據了東關,得到後方的中軍被襲擊,他就帶着軍隊逃走了。
衆人駐守在此處,黃法氍親自送盧潛前去休息,而後纔回到了自己的書房。
在書房之內,早有一人正在等待着他。
此人正是軍師將軍裴忌。
“如何?”
“我看盧潛也有些動搖。”
黃法氍直接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輕輕撫摸着鬍鬚,“不過,北伐之事是難以進行了,只怕陛下的詔令已經在路上,要我們回去了。”
裴忌有些無奈,“吳明徹太過驕橫,平日裡他就總是輕視敵人,非要等到失利之後纔會清醒,過去幾次都是這樣,以他的性格,就是這次沒有失敗,往後也定然會大敗。”
“可惜,他這麼一敗,北伐大計卻是被耽誤了。”
黃法氍認真的說道:“劉桃子。”
“嗯?”
“得儘快除掉劉桃子,不擇手段的除掉他,若是河水以南也歸了他,那天下就再也沒有人能與他抗衡了。”
黃法氍說道:“河水以南的大族,勳貴,豪強,這些人都是不會輕易接受劉桃子南下的,若是能得到盧潛的相助,我們就能與這些人聯手,一同對付劉桃子。”
“我甚至想要跟周人聯手,他們有突厥相助.若是可以,派遣我們的船隻,一路往北,到塞外與奚人,契丹人聯絡”
裴忌驚呆了,他上下打量着黃法氍,“黃將軍?您想跟周人聯手??”
“劉桃子比周人更加可怕。”
“將軍爲什麼要這麼說呢?”
“劉桃子僅僅是佔據了河北之地而已無論人口,土地,軍隊,都遠遠不如周人,周人的皇帝宇文邕.”
黃法氍粗暴的打斷了裴忌,“裴將軍有所不知,我在江南的時候,曾派人打探過對岸,也詢問過此處官員們的情況,我知道這些官員們爲什麼那麼反對劉桃子,故而我也知道爲什麼劉桃子纔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當下他才佔據了河北,此刻,就是要不留餘力,拉上齊,周,突厥,奚,契丹,拉上所有的人來對付他,不能給他緩過勁來發展的機會,否則,誰也不能單獨攔住他。”
裴忌還是覺得黃法氍說的有些太誇張了。
劉桃子是強,但是從綜合國力上來說,周人纔是強敵啊。
裴忌緩緩說道:“可將軍是否想過便是如將軍所說的,多方聯手,一同消滅劉桃子,那最後得利的也一定會是周人,到時候周人一統北方,那我們怎麼辦呢?”
“瓜分齊國。”
“我們依舊還有一戰之力。”
黃法氍看向了裴忌,“裴將軍,你願意跟我一同上書皇帝嗎?”
裴忌忽然有些遲疑,“無論周,還是齊,或是劉桃子,都是不能相信的,一切都要看局勢的變化。”
黃法氍沒有再問,只是拿起來一旁的文書。
低頭書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