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
劉桃子騎着黑風,身後諸多的騎士跟隨,沿着官道一路往北。
祖珽就在他的身邊,時不時回頭眺望着遠處的晉陽城。
“主公,如此大事,就這麼交給姚雄不必我們去盯着嗎?”
劉桃子沒有回頭,只是看着前方的道路。
“祖公那童謠一出,別人我不知道,可姚雄看起來卻很是着急,他想要證明自己的才能,證明自己並非是濫竽充數。”
“既然他不是胡亂的定下目標,多次派人調查,又親自去過河面,那就讓他去做吧。”
“我們在平城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辦。”
祖珽眯起了雙眼,“其實他不必那麼在意,童謠就只是童謠而已。”
“不過,既然主公都認可他的想法,那就讓他去做吧。”
“韋孝寬可不好對付。”
“是啊,韋孝寬從來都不好對付。”
“不只是他,宇文邕,同樣也不好對付。”
祖珽笑了起來,“宇文邕過去想要聯合陳人和突厥人,再於河南立下僞齊,四方一同討伐。”
“忙來忙去,突厥人過不了斛律光,陳人無力再戰,竊據兩淮,段韶更是襲擊了他的援軍,佔據河南宇文邕此刻指不定氣成了什麼模樣呢。”
劉桃子平靜的說道:“至少他能拿出一個完整的戰略,並且積極去執行。”
“我想他不會太將這些放在心上,會及時調整戰略,繼續想辦法來擊破我們。”
祖珽驚訝的看了眼劉桃子。
“主公對這個小子很是重視啊。”
“周圍四個敵人之中,就此人是最難對付的。”
祖珽沒有再說僞周,他問道:“此番回到平城,便該開始着手進王號的事情了。”
“嗯,不必做的太麻煩,越簡單越好。”
“那行臺是不是也該遷徙?”
“往鄴城?”
“或是晉陽。”
劉桃子搖着頭,“沒必要,我說了,周人纔是最大的敵人,治所還是要在平城,重心還是要放在那些周人的身上。”
“好。”
“其餘事情,臣來安排。”
“嗯。”
騎兵緩緩消失在了官道之上。
長安。
皇宮內格外的熱鬧。
天色依舊寒冷,狂風肆虐。
可在正大殿前,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
他們的四面都有士卒來駐守,這些士卒全副武裝,看其髮飾,皆是漢人。
自從宇文邕改變軍制,將軍士變成了天子侍官之後,大周皇帝就有了對基層軍隊直接下令的權力,跳過了中間的將軍和諸軍官們。
宇文邕挑選了一大批不受待見的精銳,用他們逐步替換了原禁軍,完全控制了整個皇宮以及長安。
他多次在軍營裡現身,直接面對基層的士卒,對他們進行多次封賞和犒勞。
這使宇文邕在軍中的威望大增,各地的軍士們都以天子侍官來自居,很多開府大將軍對此很是不滿,卻又無可奈何。
而宇文邕想要做的事情卻是太多了。
只是在軍隊上的事情,就佔據了他每天的主要工作量。
他也是發狂似的做事,跟陳國先帝陳蒨一樣,從早忙到晚,只恨自己每天的時間太少,永遠都不夠用。
在被士卒們圍起來的最中間,是一處簡陋的高臺。
高臺四面,都坐着很多的大臣,將領,博士,名士等等。
左邊坐的是一羣道士,這些人臉色冷峻,仰起頭來,不悅的盯着對面的那些人。
在高臺右邊,則是坐了許多的和尚,這些人滿臉堆笑,和藹可親的朝着周圍的人點頭示意。
從兩旁的官員和將領們的態度,就能看出當下誰更有優勢。
高臺邊上的衆人議論紛紛,言語嘈雜。
宇文憲坐在了對面的官員最中間,看了看左右。
此刻,他身邊卻沒剩下什麼俊傑。
獨自一人。
也不只是他,其餘的官員們大多都是如此。
皇帝上位之後,反覆的加強君王的權力,改變了軍隊只屬於大將軍,俊才只屬於其舉主的歷史,他不只是將士卒們拉了過來,以往圍繞在各個宗室,大將軍,柱國身邊的那些年輕俊傑們,也都被他吸收過來,委任加官,並且要求徹底改變只忠於自己上司而不忠於皇帝的行爲。
坐在他身邊的宇文亮看了看周圍,不解的問道:“陛下到底是想要做什麼呢?”
“過去他做的事情,我都能理解,可如今怎麼偏偏就跟這些人頂上了?”
宇文憲看了看周圍,而後低聲說道:“滅佛。”
宇文亮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怎麼可能呢?”
“陛下想要效仿劉桃子不成?”
“大周信佛者有多少人?從上到下,怕是佔據了七八成吧?”
“就是在座的這些大臣,將軍,再到百姓,士卒,人人都信釋,陛下才上位多久,豈能做到?”
宇文憲沉吟了片刻,“不好說。”
“嗯??”
宇文亮驚愕的看着他,“你真覺得能辦到?”
“主上聰慧,剛剛登基,卻已經得到了許多人的效忠,可朝中有許多人,卻仍然看不明白,陛下在等一個機會.且看着吧。”
宇文憲正說着,從遠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高臺周圍的衆人當即止聲。
場面頓時變得肅靜無比。
很快,宇文邕就從臺階上走下來,身後許多甲士。
衆人急忙起身,紛紛跪拜迎接。
宇文邕擠出了些笑容來,讓衆人起身,而後坐在了北面的一處高臺,能從這裡俯視在場的所有人。
他坐上去之後,一個相貌堂堂的男人趕忙走過去,朝宇文邕行禮拜見。
宇文邕輕輕點頭。
“甄卿,這次的辯論大會,還是你來記錄要用心記錄,朕好道學,如此精彩的辯論,實在不想錯過.記住了嗎?”
這位男人,乃是司隸大夫甄鸞,出身大族,中山甄氏。
甄鸞在大周內算是頂級名士,最厲害的數學家,最厲害的歷法家,寫的書堪稱是當下第一,著作等身,號稱大才。
甄鸞低頭稱是。
宇文邕揮了揮手,示意二者的辯論開始。
這是宇文邕所召開的辯論大會,說是辯論儒,釋,道三教的先後,實際上,就是讓道士和和尚來辯論而已。
宇文邕的臉色略微顯得有些凝重。
辯論正式開始。
一個道士快步走上了高臺,朝着衆人行禮,而從對面也走上來了一個僧人。
兩人的年紀相仿,彼此又行了禮,而後就坐了下來,開始進行辯論。
道士喚作張賓,張賓留着長鬚,臉色紅潤,還真有些仙人的架勢。
而坐在他對面的和尚,喚作智炫,穿着頗爲簡陋,縫縫補補,也不知是裝模作樣,還是本來就如此。
雙方就坐之後,由張賓開始敘述自己的論點。
張賓當然是認爲道應當排在最前,他以道的來源來舉例,認爲道出自老莊,意囊括天下,無論儒還是釋,都是出自道,道是一切,一切是道。
他引經據典,說的頭頭是道。
從來源到意義,說的是清清楚楚。
等到他說完,僧人智炫方纔開始了自己的反駁。
“方纔您說的,都是些虛話,只是講述些沒有根據的事情,以個人的猜想來詮釋諸教。”
智炫認真的說道:“我認爲釋和道沒有先後之別,三教的道義,其實都是要勸人向善,以使天下平定,只是道在這方面,實在是沒有什麼建樹,最初的道士蠱惑君王,讓君王去追逐不切實的長生夢,輕視朝政,引發動亂,而後的道士又開始以妖言惑衆,引發諸多叛亂,到了晉末,道士煉丹,士人皆好玄學!”
“他們整日談論如您方纔所說的那些虛假不實在的話,完全不談論當下,服散,鑽進山林隱居,避世,好做讖言,無讖不通,渾渾噩噩,毫無建樹!”
“這百餘年間,釋家吸納百家,通讀經典,人才輩出,而你們卻只是固步自封借用儒與釋家的言論來與儒,釋辯論。”
“若要我來說,當下只有兩教,儒與釋,道,出於儒,學於釋,不能獨稱一教.”
智炫越說越快,幾乎將這數百年的動亂都歸結到了對方的頭上。
張賓大怒,即刻反駁,“釋家盜取的儒,道之經典何其多,到頭來怎麼成了我們盜取?”
“若我來說,應當只有道,儒二家,你釋家本就是外來之賓,胡”
智炫眯起了雙眼,一臉期待的看着張賓,就等着對方將後續的話說出來,張賓及時醒悟,改口說道:“胡言亂語!”
這要是扯到胡人身上,那就要出大事了。
儘管周在各方面的漢化進程高於齊,但是畢竟皇帝是鮮卑,將軍和許多大臣也是鮮卑。
上一個說自家皇帝和勳貴都是外來胡人的大臣,全宗族的墳頭草都成森林了。
智炫就盯上了這一點,一直追着張賓窮追猛打,刻意將他往這方面引導。
張賓滿頭大汗,又不能輸,又不能說。
周用了一種很奇怪的漢化方式,這種方式被稱爲鮮卑化的漢化。
國內的鮮卑人不夠用了,漢人崛起了,可我們要保障國家還是鮮卑人的,怎麼辦呢?
欸!
有位叫蘇綽的仁兄忽舉起了手指,他有了個點子。
只要我們讓國內的漢人變成鮮卑人不就好了?
於是乎,僞周開始瘋狂的給漢人賜鮮卑名,楊堅就叫普六茹堅,李淵就叫大野淵
只要給漢人改個名,將制度和政令改個名,那我們就不是漢化了,我們在鮮卑化!
僞周就走向了這麼一條奇怪的鮮卑化道路,鮮卑化越久,鮮卑就越少,鮮卑化到最後,鮮卑話都不能當軍令來用了,鮮卑人該聽不懂了.
但是,這些都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說的話題,辯論時也不該引用這個。
張賓越說越吃力,最後被說的啞口無言,智炫就抓住了他這個痛點,瘋狂猛擊,“這些年裡,道總是訓斥我們是外來者,是我們是胡,意有所指,多次發動叛亂,也是以這樣的名義.從何處來對諸位來說便如此重要嗎?能利於天下不就好了?外來又如何?所用的人非外來,莫非您還覺得我們這些人也是外人,不屬於周?”
宇文邕坐在上位,臉色漆黑。
看着張賓無力反駁,他忽開了口。
“你們釋家便很乾淨嗎?!”
智炫一愣,困惑的看向了後方的皇帝。
不只是他,官員和將領們也是紛紛看向了皇帝,都有些茫然。
宇文邕憤怒的說道:“安定天下??你們就不曾叛亂過?前朝的時候,因叛亂被誅的不是你們?!”
“到了如今,更是搶佔耕地,發放利錢,逼人爲奴,這大周,竟有數百萬人的僧尼,佔地無數,不繳納稅賦,吃肉飲血,當真是豈有此理!!”
“就你們這樣的,還敢說別人不對?!”
智炫當即站起身來看向了宇文邕,他臉色凝重,“既是辯論,陛下何以護短?”
“若是陛下親自參與,那還算是辯論嗎?”
宇文邕直接站起身來,怒氣衝衝的離開了這裡。
走向大殿,宇文邕的臉色卻越來越差。
當他走進大殿的時候,甲士們都不敢說話,只是低着頭,都感受到了皇帝那股沖天的怒氣。
宇文邕深吸了一口氣,壓下了心裡的怒氣。
他緩緩坐在了上位,兩旁放着許多的文書。
高熲快步走上來,“陛下不必太過着急,這些事情沒那麼好處理,道士們不是僧人的對手,我們還需要一個合適的機會,今日陛下實在太過急躁不該這麼快就泄露了您的看法。”
宇文邕看向一旁的高熲,臉上的怒火消散了許多。
“你說的很對。”
“今日是朕太過冒失了。”
“這些時日裡,諸事都不太順利。”
“派往段韶那邊的使者,沒能見到對方,甚至都沒能進城,險些被殺。”
宇文邕在段韶背信棄義之後,還是再次派遣了使者,希望雙方能放下成見,一同來對付劉桃子。
可段韶這個倔驢,壓根就沒有一點願意跟周人聯手的心思,周人,劉桃子,陳人,都是他的敵人,他絕不低頭。
這讓宇文邕極爲頭疼。
以段韶這態度,往後自己若是去討伐劉桃子,他會不會對自己發動襲擊?
若是自己去討伐段韶,劉桃子又會不會出手?
陳人那邊又不能輕易相信.
高熲看着有些暴躁的宇文邕,低聲說道:“說起這件事,臣倒是有個想法。”
“哦?”
“什麼想法?”
“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該去找段韶,陛下,您覺得獨孤永業如何?”
聽到高熲的詢問,宇文邕愣了一下,而後說道:“獨孤永業野心勃勃,只是,此人跟段韶一樣,都曾與我們交戰,只怕是難以”
“陛下。”
高熲輕笑了起來,他從懷裡拿出了幾份文書,放在了一旁。
“這些是內史府最近所得的文書,臣略作梳理”
“獨孤永業在接納了段韶等人之後,就開始插手任免之事,所歸順的州郡,他都以自己的心腹來擔任,若是段韶所任命的人,他便想出各種辦法來對付,甚至是讓對方死於非命,而後用自己人來取代。”
“段韶此刻領着獨孤永業的軍士出征,將百保丟給了獨孤永業。”
“段韶應當是知道獨孤永業的想法,他想要收服獨孤永業麾下這些精銳,而後襲殺對方。”
宇文邕皺了皺眉頭,“獨孤永業在金墉城多年,上下都是他的人,段韶怎麼可能將他們收服?”
“段韶能打勝仗,打的勝仗越多,這些人變心也就越快。”
“段韶的威望本來就很高,況且他打南人,我想取勝的概率也極大,獨孤永業若是繼續放任他待在前線,只怕軍士們就開始漸漸動搖。”
“就算不會跟着段韶去殺獨孤永業,但是隻要搖擺不定,不能及時出手,那段韶就能殺掉獨孤永業。”
宇文邕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段韶是我們的大敵,他確實能對付劉桃子,但是,他也絕對不會給我們方便,倒是獨孤永業他是能拉攏的,若是我們能幫助他來除掉段韶,坐穩河南地慢慢的分化利誘,他定然會變成我們手裡的尖刀,或許有一天,整個河水以南,都可以不攻而下。”
宇文邕捏緊了拳頭,沉思了起來。
高熲又說道:“這件事,陛下可以多”
“不必考慮,這件事,就交給你來辦,你想辦法去聯繫獨孤永業,向他示好,告知段韶那邊的情況,你需要什麼,都可以與朕說,朕會全力支持你。”
高熲有些感動,急忙低頭拜謝。
宇文邕又囑咐了幾句,這才送他離開。
高熲剛剛離開,宇文邕又開始處置手裡的文書。
可還沒看幾眼,就聽到外頭傳來喧譁聲。
宇文邕大怒,急忙派人詢問。
侍衛很快就回來稟告。
“是魯公鬧着要見太后。”
宇文邕大怒,“去將那豎子給我帶進來!!”
片刻之後,兩個侍衛拉着一個八九歲的娃娃來到了殿內。
這孩子正是宇文邕的長子,宇文贇。
宇文贇驚懼的看着父親,匆忙跪拜在地上,不敢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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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功》:伏子厚於唐有三功:開國之功、擁立之功、爲民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