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都山長城。
寒冬雖過,新春卻還不曾降臨,草原也並非是綠油油的,草地稀疏,四處都是泥濘包裹着雜草。
冷風襲來,天邊呈現出了紅色的晚霞。
冷峻的城牆圍繞着矮山,城牆上的瓦磚破裂,巨大的縫隙和傷口赤裸裸的呈現在外。
城樓大門敞開,上頭站着許多甲士,手持弓弩,來回的巡視。
甲士們圍繞在城門兩側。
俘虜們低着頭,有的被捆綁起來,有的只是被拿走了武器和甲冑,他們低着頭,滿臉絕望的走進了城門。
這隊伍極長,一眼望不到頭。
在俘虜們之後,還有許多東西,戰馬,牛,羊,還有一車又一車的糧食。
這些糧食都是精糧,平日裡是要餵給戰馬的,戰馬跟尋常馬匹不同,不能只喂雜草,有些時候,戰馬所吃的可能比騎士吃的更好.
東西已經運了三天,還不曾運完。
在不遠處的高坡之上,高長恭看着最後一批被運進來的俘虜,終於摘下了那面具,露出了笑容。
晚霞之下,縱馬聳立的將軍,面帶笑容,身上的甲冑上血跡斑斑,有許多的創口,配合上那俊美到無瑕的臉,猶如一幅畫卷。
身邊的姚雄呆呆的看着他,人都看傻了。
也不只是姚雄,就是那些小軍官,還有侍衛騎士們,此刻也都是目瞪口呆。
“關張之勇,潘安之貌”
有人感慨道。
姚雄也做出了自己的評價,“又猛又他媽的好看。”
高長恭看向姚雄,神色認真,“多謝姚將軍。”
“啊大王不必如此,稱我表字就是,何必如此?”
“我衝殺太快,若非姚將軍坐鎮,收攏陣型,怕是我自己先被衝散了。”
姚雄此刻也撓了撓頭,“哈哈,無礙,說起來,我也搶了大王的首功”
“那人也非常人,姚將軍助我拿下此人,怎麼能用‘搶’字呢?”
姚雄更加開心了,哈哈大笑。
“我覺得大王比暴老頭厲害多了!!”
就在此刻,遠處出現了一行騎士,朝着這裡迅速飛奔而來,打出大旗來,看到那大旗,姚雄便縮了縮身體,“問罪的來了”
暴顯領着百餘騎匆匆來到了此處,馬不停蹄的一路來到了高長恭等人的面前。
老爺子的臉色鐵青,眼神凌厲,剛來,就看向了姚雄的方向。
高長恭急忙領衆人下馬,拜見了暴顯。
暴顯打量着面前的幾個人,沉默了片刻,“大王果真是勇猛啊.”
“以少擊衆,斬獲如此之多,從天保四年到如今,還不曾有過如此大勝。”
“只是不知傷亡如何?”
“騎士有二百七十三人陣亡,有三百餘人受傷,隨騎有九百三十五人陣亡,有兩千餘人受傷。”
暴顯點點頭,“還好.”
“老將軍,我沒有聽從您的將令,私自出兵,這並非是輕視老將軍,只是覺得以自己的能力實在無法留住敵人,故而選擇更簡單的辦法,先行出擊.”
暴顯緩緩看向了遠處,那邊的黑煙到現在都沒有平息,還能看到沖天而起的黑柱。
“簡單.”
暴顯點點頭,“我先前便說了,最適合你們自己的打法便是最好的打法,大王若是覺得這樣的辦法是最簡單好用的,那便是最好用的。”
“只是,大王爲何不繼續出擊呢?”
“啊?還要出擊嗎?”
“東部可汗被殺,突厥大汗還不曾趕來,東部各地部落鬆散,沒有統率,現在是趁機拔掉他們各部落的最好時機。”
高長恭反應過來,“唯!!”
“姚雄留下。”
“啊?”
姚雄錯愕的看着暴顯,滿臉的不可置信,“爲何啊?”
“你還說呢!我可是聽人說了,蘭陵王爲主將破陣斬將,都已經將對方主將挑落下馬,你纔上去斬首,你這廝怎麼能奪人首功呢?!”
姚雄臉色通紅,“我”
高長恭急忙解釋道:“老將軍,並非是如此,當時情況危急,哪裡顧得上這些.我們是同時摔落下馬,若不是姚常英,尚且不知結果.”
暴顯點點頭,“這廝向來如此,大王不見怪就好。”
姚雄欲言又止,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蘭陵王率領諸騎兵飛奔而去,滿臉的沮喪。
“你的功勞不少了,讓人家也去拿點回來,勿要貪心。”
“你且跟我回去。”
暴顯招了招手,姚雄垂頭喪氣的跟在了他的身後。
暴顯這纔不悅的說道:“爲主將的人,豈能如此衝動?如此魯莽?我都說了你多少次?”
“這次當真是怪不得我,那蘭陵王看起來和和氣氣的模樣,可他打起仗來,比我要暴躁太多了!!”
“你是沒看到他,我追都追不上,根本不管自己的陣型,也不顧敵人的方位,硬着頭皮就是衝,抓誰打誰,沒有兵法,沒有顧慮,別說是突厥人了,就是我遇到這樣的人,我都得懵!”
“他打仗的時候很像他那些親戚,是要命的打法,他這麼一衝,我都成了後將,一直都在收攏騎士們,生怕被衝散,還要在兩側爲他護陣,就怕他死在前頭”
姚雄當即抱怨了起來。
暴顯卻又訓斥道:“沒有你答應,他能去衝陣嗎?”
“可我們贏了啊.贏了爲何還要被訓斥?”
“你是主將,駐守邊塞,一州近百萬的百姓都在你的庇護之下,戰爭不是用來炫耀自己勇武的,也不是用來比拼高低的,是用來保國安民的。”
“你戰勝了還好,若是戰敗了呢?敵人長驅直入,整個幽州都要被敵人劫掠,十餘萬人的騎兵啊,只怕是寸草不生,遍地廢墟.”
“若是副將,先鋒,倒也算了,可主將考慮戰勝之前得先考慮兵敗纔好。”
聽着暴顯的話,姚雄愈發的暴躁,他終於忍耐不住,勒馬停下。
“這番話,方纔怎麼不對蘭陵王說呢?”
暴顯同樣勒馬,轉頭看向了滿臉憤怒的姚雄,姚雄問道:“蘭陵王同樣是幽州主將,這後頭也是幽州,是他的防區,你爲何不對他說這些?卻總是盯着我罵呢?”
暴顯笑了笑,一點都不在意姚雄的憤怒,“因爲他是諸侯王啊,你是什麼人?”
“我是姚雄!!”
“他是諸侯王,大齊都是他的,便是失敗了,也有人護着他,沒有人敢爲難他,哪怕丟了幽州,也能回鄴城繼續當自己的諸侯王,你呢?”
“沒有他的出身,沒有他的天賦,不想着提升自己,拿到些軍功就開始洋洋得意?還想拿自己跟他比較?”
姚雄雙眼泛紅,“你只是輕視我而已!”
“不只是他,軍中有許多將,漢人,鮮卑人,怎麼不聽你去訓斥他們?!”
暴顯哦了一聲,“輕視你?”
“那你倒是想辦法來讓我看重你啊。”
“你有什麼讓我看重的?!”
看着憤怒的姚雄,暴顯又笑着說道:“這樣吧,你做好準備,我晚上與你覆盤此番戰役,若是你能說服我一次,憑你自己來抵擋我的十萬大軍,我就看重你這麼一次.”
“好!”
姚雄怒氣衝衝的縱馬飛奔離開。
軍官看着遠去的姚雄,偷偷看向了暴顯,“老將軍.這姚將軍畢竟是衛將軍的心腹,您.” 暴顯眯着雙眼,低聲說道:“很多年之前老夫與他一般年紀,在那時,左右的將領們都是出身邊地的鮮卑和契胡也沒什麼人理會我。”
“越是如此,就越是要付出更多,讓人不敢看不起自己才成。”
武川。
馬車搖搖晃晃,前後的騎士們耷拉着腦袋,即便是他們,趕了這麼久的路,身體也有些吃不消了。
兩旁的村鎮格外的密集。
許多村鎮幾乎都是連在了一起,熙熙攘攘,大片大片的耕地之上,滿是辛勤耕作的農夫。
前些時日所種下的護路林,此刻生長的頗爲高大,算不上參天大樹,卻是綠意盎然,兩旁的綠樹之中藏着村莊,炊煙緩緩往上。
偶爾看到牧童驅趕着羊羣從另一旁路過,站在樹林之中,好奇的觀望着過路的馬車。
遠處的幾條小渠就從道路邊劃過,水位很低,幼童光着腿在小渠裡來回的跑動。
崔瞻通過車窗看向兩旁,嘴角咧起,那笑容根本藏不住。
王晞和顯安瞪圓了雙眼,此刻是無比的驚懼。
這是給我們帶哪裡來了?
這還是武川嗎??
他們兩人都多次來過邊塞,說起邊塞,印象深刻的就是那荒涼且稀疏的草地,土丘邊的破敗城池,在城牆外搭建帳篷來苟活的民夫,灰色的土路,累累屍骨,成羣結隊的分不清是狼還是狗的畜生。
幽州和燕州讓他們大開眼界,可邊塞的情況是直接將他們給嚇傻了。
他們明明在幹明元年纔跟着高演來過這裡。
而在那時,邊塞還是他們印象裡的邊塞,灰白,荒涼。
可現在這是什麼情況?
那綠油油的草地,成羣結隊的樹木,藏在其中的村莊,牧民,孩童,水渠
這些跟邊塞違和的東西,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的??
看着他們那驚愕的目光,崔瞻忍不住發笑。
“二位勿要驚訝。”
“我家將軍剛剛到來的時候,派人在四處平坦寺廟,使許多佃戶脫離,又使僧人脫俗,許多佛塔都被迫停止了修建。”
“那時,有一個很有名氣的大僧,臨死前詛咒兄長:說邊塞白災定然不斷,凍殺山魈妖魔。”
“說來也奇怪啊,從那一年開始,邊塞的大雪越來越大,可持續時日卻越來越短哈哈哈,這大雪下的大可不是什麼壞事啊,今年就降了半個月的大雪,雖然大,可耕地卻因此變得肥沃起來,尤其是雪化之後,各地都能修建水渠了!!”
“從永豐到懷荒,天氣竟開始迅速回暖,原先荒蕪稀疏的草地,如今都變得這般猶如仙境!”
“只能說,天命在此啊!!!”
崔瞻說起來,都變得有些激動。
他向來是個沉穩之人,可即便是他這般性格的人,此刻都變得狂熱起來,那嘴角就一直都無法合的上。
主要是,這幾年裡,邊塞所發生的事情堪稱是玄學大事件。
從魏晉那會開始,邊塞的白災就開始變得頻繁且嚴重,其實,冬天下大雪不是什麼壞事,無論是牧民還是農民都知道這一點,只是若是下雪的時日太久,一連下幾個月,那就容易滅城,邊塞人稱其爲‘白災’。
可當劉桃子來到邊塞,開始操持諸事之後,過往那能連着下四個月的大雪,奇蹟般的開始減弱。
幹明元年下了三個月,到河清元年下了一個半月,而到河清二年,時下時不下,儘管還是大雪,卻從白災忽變成了庇護耕地牧場的瑞雪.
乾涸又荒涼的邊塞,氣候明顯回暖,原先那稀疏的荒涼土地,竟被抹上了綠色,水流也開始變得充足,變得溼潤。
這種趨勢還在不斷的加強。
底層百姓尚且不說,就是崔瞻這樣的士大夫,在意識到這個情況的時候,都是哆嗦到說不出話來。
真有天助邪???
顯安聽着對方的解釋,渾身僵硬了許久,方纔緩緩說道:“北地大多回暖.”
崔瞻搖着頭,激動的說道:“事情就出現在這裡!”
“公有所不知啊,這白災幾乎是以長城爲界,長城之外,竟是白災,長城之內,卻是這般模樣,您說這是不是天命?!”
顯安瞪圓了雙眼,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王晞同樣如此。
做大事者有祥瑞傍身,可這所謂的祥瑞,兩人其實見識了不少,當初給孝昭皇帝造勢的時候,各種祥瑞齊出,可真正是怎麼樣的,他們心裡最清楚。
可如今這祥瑞,想造都造不出來啊!!
見了鬼!!
過去一直都很苦寒,劉桃子一來,這裡就開始好轉,偏偏塞外不屬於他的地方還是過去的老樣子.這他媽的算什麼??
兩人默默無言,就這麼跟着崔瞻走向了武川城。
武川此刻正在擴建,能看到兩側的城牆都已經被拆卸,此刻正在擴建,密密麻麻的民夫,都在賣力的做事。
看着這些築城民夫的數量,當真是越來越像了。
當他們一行人來到了城門口的時候,早有一人笑吟吟的等候着他們。
那人正是祖珽。
幾個人走下馬車來,祖珽並非是個見外的人,熱情的與他們相見。
祖珽雖名聲不佳,可畢竟是大族出身,資歷又老,跟許多老臣都是認識的,王晞跟顯安也沒有多少輕視。
崔瞻卻忍不住問道:“祖公,今年的祥瑞更明顯了??”
崔瞻是在大雪停止之前就離開了武川的,祖珽看着他,笑着點點頭。
祖珽心裡多少也知道物極必反的道理,邊塞大寒有數百年,越來越冷,很多郡縣戍鎮都成了空地,到如今,也到了該反彈的時候,至於那長城內外的區別,此刻的長城是前朝的遺留物,當初就是以地方的氣候環境來決定位置進行修建的.不過,這件事在絕大多數人的眼裡,都是屬於天命所在,那祖珽也就不賣弄。
更何況,天命本來就在此處。
“王公,厙狄公,主公此刻並不在城內,否則定然會親自前來迎接,他對二位很是重視,特令我來迎接二位.”
祖珽帶着兩人往裡頭走。
城內那對稱的建築格外冷峻,道路形成了井字狀,沿路上的行人步伐匆匆,臉色堅毅,不苟言笑。
王晞這下卻不奇怪了。
很合理。
他們來到了官署內,官署同樣也在擴建,祖珽讓崔瞻去找路去病彙報情況,自己則是帶着他們往別院裡休息。
算是擺了個粗淺的宴席來款待他們。
顯安看着面前豐盛的飯菜,笑着說道:“好在衛將軍沒有禁止官員們設宴.”
祖珽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認真的說道:“亂世當以重法。”
他坐在上位,神色嚴肅,那張臉上再也看不到平日裡的諂媚之色,整個人的氣質也沒有半點的猥瑣和小人模樣。
他像是柄出鞘的利刃。
他凝視着面前的兩個人,目光炯炯。
“中原各地,治理懶散,令不下鄉,使得民不聊生,如今的邊塞,無論是律法還是諸多規矩,可能確實要森嚴許多,跟中原完全不同,百姓驅使頻繁,多是疲憊,可至少,在如此情況下,許多人都能活下來。”
“這些時日裡,已有許多名士與我談過這件事,他們都以過去舉例,說使天下寬鬆,讓百姓們安心,不頻繁的動用徭役,使民修養安息,方纔是治世之道.說的頭頭是道。”
“若是天下剛剛統一,不必他們開口,我自己就會上奏,而後掛上丞相的名義,待在家裡吃酒,不打仗,不修築,就讓百姓們隨心所欲的去生活,等着民力恢復。”
祖珽說着說着,猛地揮了下衣袖,話鋒一轉,肅穆的說道:
“可如今的情況,卻並非是那般。”
“天災,人禍,周,陳,突厥,廟堂裡還有些蠢物地方上吏治混亂,豪強橫行,勳貴無視律法,士卒毫無軍紀,農民沒有耕地,商賈不敢過市,匠人拿不到酬勞,母親不敢生育,父親不敢先死。”
“自古以來,整個天下都不曾禍亂到這種地步。”
“我以史爲鑑,自以爲,若想要匡扶社稷與水火,唯有效仿古代的制度。”
“耕與戰。”
“法與典。”
“二位以爲如何?”
ps:第六世紀末至第十世紀初,是隋唐(公元589一907年)統一時代,中國氣候在第七世紀的中期變得和暖,公元650、669和678年的冬季,國都長安無雪無冰。———《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竺可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