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害王欽若?”
寇季一臉茫然,“王欽若被人暗害了?死了沒?”
寇準嘴角抽搐了一下,沒好氣道:“王欽若真要是被人暗害致死,只怕朝野上下早就轟動了。”
寇季一臉失望的道:“既然沒死,那算什麼暗害……”
寇準瞪了寇季一眼,“王欽若從胡牀上滾了下來,暈死了過去,多虧御醫及時診治,才撿回了一條命。如今已經被送回了府上調養,沒有十天半個月,怕是恢復不了。
此事已經引起了滿朝文武的熱議。
有人說王欽若是被人暗害。
有人說王欽若是自己腿腳不靈便,才遭了罪。
還有說的玄乎的,說吏部衙門裡有冤魂索命,掀翻了王欽若的胡牀。
但老夫覺得,此事肯定跟你有關……”
寇季埋怨道:“祖父怎能憑空污人清白?”
寇準聽到這話,有些狐疑。
往日裡寇季做了什麼,不論對錯,他只要開口詢問,寇季幾乎都會和盤托出,如今寇季矢口否認了此事,難道真不是他做的?
“真不是你做的?”
“我閒着沒事,找他麻煩做什麼?他年齡比祖父您還大,看他的身體狀況,也沒幾年活頭了。我今年多大?十八歲!
我需要去找他麻煩?
我只需要坐等他死就行。
劉娥當初用這一招對付的祖父您,如今看她的架勢,也想延續這一招。
我認真的考慮了一下,發現只要不是橫死的話,這一招真的是無敵的。”
寇準無力的張了張嘴,發現自己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最終只能濃濃的嘆息了一聲。
寇季藉機道:“祖父,以您如今的地位,您也不需要事事都操心了。如今內廷的兩位參知政事,皆跟咱們有淵源,有他二人幫忙,您大可以把手上的許多事情放下去讓他們去做。
您只需要做最終的裁定即可。”
寇準嘆息了一聲,道:“老夫想放下,何其難。以前沒站在權力的頂端,看到的很多問題都過於片面。如今站到了權力的頂端,才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大宋所有的弊病。
老夫以前看到的大宋,像是一個身患了疾病的病人。
老夫覺得,只要老夫這個良醫出手,必然藥到病除。
可如今站在了大宋權力頂端以後,老夫看到的是一個滿身毒瘡,毒入骨髓的垂死之人。”
寇季愣了愣,皺眉道:“沒這麼嚴重吧?”
寇準哀聲道:“或許比這還嚴重。你以爲大宋的弊病不重,是因爲在你眼裡,大宋江山沒有傾倒的危險,就不算嚴重。
可在老夫眼裡,大宋卻已經病入膏肓。
大宋之所以沒有病倒,是因爲朝廷每年耗費着鉅額的錢財在支撐。
朝廷花錢養軍卒,消磨其血勇,讓他們始終都有一口飯吃,不至於造反。
朝廷花錢養着大批的官員,把有才的,無才的全都籠絡到朝廷,給他們一口飯吃,讓他們不斷的去安撫那些窮困潦倒的百姓。
朝廷花錢養着天下的士人,讓他們成爲朝廷的脣舌,四處宣揚朝廷的好,讓百姓們生不出反心。
甚至,各地官府還花錢養着那些賊寇,讓他們不四處爲禍。”
寇季聽到這話,心思有些沉重。
寇準嘆氣道:“有時候老夫覺得大宋很有錢,有時候老夫又覺得大宋很悲哀。大宋有錢到可以供養一座江山,可大宋的百姓卻吃不飽穿不暖。
遼人覺得我大宋富庶。
也沒錯,我大宋大行商貿,確實富庶。
可富庶的是商人、是士人、是官員,唯獨沒有百姓。”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寇季幽幽的說出了這句話。
寇準有些難以置信的看向寇季,他沒想到,寇季居然能說出這麼一句飽含道理的話。
似是見慣了天下興亡,風雲震盪的大賢。
當然了,寇準只是神情恍惚了一下,隨後他詢問寇季,“剛纔那句話,你是聽那位賢才說的?”
寇季淡然一笑,道:“以前在相間的時候,聽一位老農說的,具體是何人,我也沒在意。因爲我以前並不懂這句話的深意。”
寇準遺憾道:“可惜了一位賢才,流落在野。”
寇季收起了臉上的笑意,緩緩擰起了眉頭,他從寇準的話語中,聽出了一點別樣的味道。
他試探的問道:“祖父可是想改制?”
寇準眉頭一挑,沉聲道:“老夫正有此意。如今老夫大權在握,面對滿身毒瘡的大宋,不得不做些什麼。”
寇準的回答,證實寇季的猜測,寇季深吸了一口氣,提醒道:“祖父,歷來推行改制之人,若非帝王,下場都不會太好。
別人爲官,縱然得罪人,也只是得罪一兩個人而已。
可推行改制,那是在得罪一批人,甚至有可能是全天下人。
祖父您如今縱然執掌天下權柄,也沒辦法跟全天下人做對。”
寇準沉聲喝道:“老夫改制,也是爲了全天下人好。”
寇季苦笑道:“可全天下又有幾個人知道?百姓們大字不認識一個,朝廷推行任何政令,他們都是從各地的官吏嘴裡道聽途說而已。
各地的官吏要是曲解祖父您推行的政令中的意思,然後藉此引起民憤、民變。
祖父您縱然是百死,也難贖其過。”
寇準發狠道:“那老夫就召集全天下的讀書人,挨個去找百姓分說,告訴百姓老夫要做什麼。”
寇季搖頭道:“大道理,百姓們不懂。縱然祖父您派人去給百姓們分說清楚,他們轉頭就會忘了。只要不是跟百姓利益息息相關的事情,又或者不能讓百姓們直接得到好處,百姓們沒幾個人會在乎。”
寇準外任多年,寇季說的這些道理,他心裡也清楚。
可他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看着大宋繼續爛下去。
“嘭!”
寇準捶打着桌子,怒吼道:“難道老夫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大宋在不久的以後亡國滅種嗎?”
寇季認真道:“祖父要改制,是一件好事。但且不可急功近利,需要徐徐圖之。”
“怎麼徐徐圖之?”
寇準盯着寇季詢問。
寇季幫寇準分析道:“改制的問題,說到底還是利益分配的問題。許多人阻攔改制,還不是改制影響到了他們的利益。
這些人享着國朝制度的便利,早就變得非富即貴,不論是在朝堂上,還是在鄉野間,都擁有着巨大的號召力。
他們若連合起來抵禦改制,那就是一股龐大的足以翻天的力量。
也正是因爲有這股力量的存在,所以歷朝歷代的改制,非帝王推行,最終都會夭折。
祖父改制,若是選擇效法前人的做法,很有可能會跟前人栽倒在一個坑裡。
所以祖父改制,就得換個法子。”
寇準皺眉道:“前人走過的路,尚有跡可循。你讓老夫憑空開一條路出來,老夫又怎麼知道這路合不合適?”
寇季低聲笑道:“祖父且聽我細細道來。”
寇準聞言,瞥着寇季,不悅道:“你又想坑人?”
寇季愣了愣。
寇準提醒道:“你坑人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很奸詐,像極了丁謂。”
寇季收起了臉上的笑意,乾巴巴的道:“那您到底是聽還是不聽?”
“聽!”
寇準餘音長長的說了一個字。
寇季滿意的點頭道:“朝廷的利益,就像是一塊大餅。士農工商,皆在這大餅上分配利益。有人拿的多,有人拿的少。
由於已經形成了固有的分配方式,所以拿的少的人不會有怨言,拿的多的人也覺得理所當然。
祖父改制,就相當於把這個大餅重新換了個分配方式。
但是不管怎麼分配,只要不是沿着原有的分配方式去分配,總會有人覺得吃虧。
人家要是覺得吃虧了,不願意了,自然會鬧事。
祖父要想避免這些人鬧事,只有兩個辦法。
一個辦法就是把餅做大。
讓所有人看到,即使祖父從他們手裡奪走了一塊餅,也會分配給他們更大的一塊餅。”
寇準聽到這話,有了些性質,他湊近了寇季,追問道:“如何把餅做大?”
只是這話他問出口以後,不等寇季開口回答,他自己先搖頭否決了。
寇準聲音沉悶的道:“縱然老夫想辦法把餅做大,那些人也只會佔着手裡的餅,然後從老夫手裡奪走更多的餅。
人的貪心是無窮的,不能放一道口子讓他們發現。
只要讓他們發現了有利可圖,他們一定會把這道口子撕開,變得更大。
你不在內廷,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所以你根本不瞭解,人的貪心到底有多可怕。”
寇季點頭笑道:“所以我還有另外一個法子。”
寇準將信將疑的問道:“什麼法子?”
寇季咧嘴一笑。
寇準老臉一黑,嘟囔道:“又是這個笑容……”
寇季立馬板起臉,道:“那就是讓吃餅的人自己去鬥。祖父您剛纔也說了,人的貪心是可怕的。那麼必然有很多人不滿足於現在手裡所掌握的餅,還想要更多。他們想要更多的餅,就只能去別人手裡搶。”
寇準皺眉道:“如此一來,最後苦的還是百姓。”
寇季笑道:“所以需要祖父您出手,護住百姓們手裡的餅,讓其餘的人去爭其餘的餅。”
寇準搖頭道:“可是即便如此,到頭來餅還是在這些人手裡握着。鬥來鬥去,餅還是被他們給吃了,於百姓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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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季搖頭道:“那祖父您可就錯了。他們鬥來鬥去,侵佔了別人的份額,可他們對別人的份額沒有分配權。最終這分配權,還在祖父您手裡。
祖父只需要在已經無主的餅上,割下一部分,分配給百姓,然後把剩下的給他們就足夠了。”
寇準遲疑道:“他們會甘心?”
“他們有什麼不甘心的?他們本來就有餅吃,如今多出來的餅,是他們搶到的,您分走一點,他們不會說什麼。
畢竟您纔是分餅的人。”
頓了頓,寇季淡然笑道:“最重要的是,不論他們爭鬥到什麼地步上,都不會對祖父您產生敵意。非但不能對您產生敵意,還得處處巴結着您,生怕您不給他們搶餅的機會。也怕您在他們搶到餅以後,不分給他們最大的一塊。”
寇準愣愣的道:“還可以如此?”
寇季咧嘴笑道:“不僅如此……祖父您還可以在必要的時候,扶持一下那些快被人搶光了餅的人。他們必定對您感恩戴德。”
寇準若有所思,沉思了許久以後,對寇季招了招手。
寇季湊上前,寇準仔細端詳着寇季的腦袋,感嘆道:“老夫真想把你的腦袋掰開看看,看看你這腦袋是怎麼長的。”
寇季趕忙後退了幾步,搖頭道:“尋常腦袋,尋常腦袋,不值錢。”
寇準哼哼了一聲,有些羨慕,有些傷感的道:“有些人總是有狗屎運,明明是一塊蠢材,卻能得到上蒼的垂青。”
寇季狐疑的盯着寇準。
寇準冷哼道:“老夫是突然想起了丁謂,明明有過目不忘之能,才學淵博,卻不幹正事。”
寇季依舊一臉狐疑。
寇準被他看得有些臉紅,硬梆梆的轉移話題道:“那你說說,如今朝堂上文武爭餅,老夫應該偏向誰?”
寇季思量道:“自然是文官!”
寇準皺眉道:“文官已經把武勳壓的喘不過氣了……”
寇季搖頭笑道:“那只是表面現象。以往我朝文官一直壓着武勳,武勳在朝堂上像是沒有一點存在感一樣。可如今提到了要裁撤廂軍,武勳們立馬爆發出了可以跟文官相互抗衡的力量。
由此可見,這些武勳在汴京城裡多年,也沒有閒着,暗地裡必然積攢了不少力量。
祖父現在要做的就是,連合文臣,逼迫武勳,把他們所有的力量都逼迫出來。
然後再讓他們傷筋動骨。”
“可是武勳一下被打殘了,誰又能制衡文官?”
“自然還是武勳!”
“這又是何意?”
寇季淡然笑道:“不一下子把武勳打殘,打疼,武勳怎麼可能會下狠手對付文官呢?只要祖父到時候站在武勳這一邊,照樣能把文官壓的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