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斐這一番看似非常合理的解釋,落在那些貴賓們的眼裡,卻是使得一些人惶恐不安。
發生了甚麼事?
這個午餐中間,一定是有故事發生的。
因爲上午的審問,多半人都認爲張斐確實有偏袒種諤,但是下午一開始,這幾個問題,便令案情急轉直下。
尤其是還坐實了種諤矯詔一事。
再加上張斐對種諤的態度轉變,這難免會令人浮想聯翩。
種諤自然是非常憤怒,但他也只能忍着,這時候他若跟張斐發飆,絕逼就是死路一條,只要張斐判他有罪,那些文官絕對會全力支持張斐的,然後將他往死裡整。
張斐倒是沒有在乎他們的感受,而是繼續向李水問道:“李主簿,你無須在乎種副使所言,你只管回答本庭長的問題,將你的所見所聞說出來。”
“是。”
李水剛上庭時,還是非常忐忑的,如今見這庭長挺好的,對他還充滿着感激和尊重,而他本就是向着陸詵,自然就更加不害怕。
張斐又問道:“就方纔那個問題,你還有何補充的嗎?”
李水本是說完了,竟種諤這麼一打岔,他還真補充道:“當時據我所知,種副使在綏州部署,都是準備迎戰,而沒有任何撤退的跡象,可見他本就不打算撤軍。”
張斐點點頭,又偏頭看向種諤,“種副使,在你佔據綏州後,可有接到陸知府的詔令。”
種諤心裡還有點怨氣,只是稍稍點頭。
張斐道:“那你當時可有聽從?”
種諤搖搖頭,心想,我不能與之鬥氣,這可是我吃虧。又趕緊補充道:“但我之所以這麼做,也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張斐問道。
種諤道:“正如李主簿所言,陸知府的第一道傳令,並未涉及到嵬名山所部,故此我回信詢問清楚。至於第二道傳令,我是有考慮到折將軍等其它軍隊的部署,絕非是李主簿所言那麼簡單,就只是將兵馬撤回青澗城。”
張斐哦了一聲:“此話怎講?”
種諤道:“在最初的誘降,周邊各軍統帥都知道此事,因爲我們也有想到,一旦收復綏州,西夏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如折繼世將軍他們都是提前部署好的。
如果我在沒有與他們商量的情況下,就選擇突然撤兵,這會使得他們非常被動,我必須也得與他們先溝通。
其次,當時來的是敵軍,也都是在我們的計劃之中,我是有備而戰,勝算非常大,即便不撤,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張斐點點頭,又向李水道:“李主簿,我暫時沒有別的問題,你可先下去休息,若有需要,我會找請你上來。”
“是。”
李水站起身來,拱手行得一禮,然後退了下去。
張斐突然看向一旁,“郭相公,又得勞煩你上庭,幫助本庭長,弄清楚一個問題。”
郭逵愣了愣,似乎不明白,爲什麼張斐又讓他出庭,但他還是上得庭來。
張斐解釋道:“方纔李主簿的供詞,郭相公可有在聽。”
郭逵點點頭。
張斐道:“那郭相公也應該聽到,種副使還涉及到矯詔的問題,郭相公帶兵多年,經驗豐富,可否告訴我,在種副使那種情況下,應該要怎麼處理,纔是最爲妥當的。”
郭逵先是鬱悶地瞧了張斐,你這個問題問得忒也難爲人了吧。
他思忖好一會兒,才道:“在一般情況下,還是要應該嚴格遵守命令,不應擅自出兵,更不應該矯詔出兵。”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猶豫片刻後,又道:“但若在特殊情況下,這種事也是有發生過的,不僅僅侷限於武將,一些文官也有過類似的行爲,就是在軍情緊急之下,又無法聯繫到上司,亦或者未有等到上司的命令,自己又沒有做主權,面對危機來臨,只能編造命令,先統帥兵馬作戰。”
張斐點點頭,道:“那麼面對這種情況,朝廷一般是如何處置的?”
郭逵道:“不一定,還得看具體情況。”
張斐又問道:“那麼以郭相公的經驗,認爲當時是否處於軍情緊急的狀況。”
郭逵剛上來就開始冒汗,哪有你這麼問問題的,就不會含蓄一點麼,比我這武將還要直接一點,這怎麼回答好像都不對。猶猶豫豫半響,才道:“我私以爲算是比較突然,但是最好的處理方式,還是應該與陸知府商量。”
這老司機就不一樣,儘量兩邊不得罪。
張斐又繼續問道:“如果陸知府不答應,郭相公又會如何處理。”
郭逵直接道:“我當時不在延州,無法知道當時的具體情況,不敢妄言。”
“沒事!”
張斐又道:“再次感謝郭相公相助。”
郭逵訕訕點了下頭,又略帶抱歉地瞧了眼種諤。
種諤還是表示感激地點點頭。
蘇轍突然眉頭一皺,低聲道:“說來也真是奇怪,即便種副使知道陸知府會拒絕,他也可以傳信,先告知一聲,這麼一來,即便他不等陸知府的回信,就立刻出兵,也不會惹陸知府這般氣憤。”
王申小聲道:“其實這事一直有一個傳言。”
蘇轍問道:“什麼傳言?”
王申道:“就是當時種諤其實有官家的密詔在手,才果斷出兵的。”
蘇轍驚詫道:“真的?”
王申道:“我之前在韓相公手下擔任司理時,就曾聽到過這個傳言。”
陳琪皺眉道:“但是根據我們的調查,種副使可從未承認有這密詔,當時卷宗上面,也未有提到此事,官家也從未提過此事,再加上,當時官家剛剛即位,怎麼可能會下密詔給種副使。”
王申道:“所以這纔是傳言,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來的。”
蘇轍卻是微微皺眉。
忽聽得張斐道:“傳陳小武。”
陳小武?
是誰?
在場的人又是一臉懵逼。
陳琪苦笑道:“這張三不管是當庭長,還是當珥筆,傳得的證人,總是會讓人感到迷惑。”
但見一個二十來歲,身着短褐的漢子走上前來,這一站住,雙腿就在止不住的在發抖,彷徨無措,也不知道幹嘛。
陸詵瞧這人打扮,不禁偷偷瞄向對面的種諤,發現種諤也在打量着這人,似乎也不認識,心裡也是萬分好奇。
張斐笑道:“陳小武,請坐。”
“哦哦哦!”
陳小武點着頭,攙扶着椅背,緩緩坐下。
張斐又問道:“你是不是有些渴?”
陳小武愣了下,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張斐吩咐道:“拿杯茶給他。”
這茶送來,陳小武雙手捧着,喝了一口,心裡稍稍淡定一些。
張斐等了片刻,才微笑地問道:“陳小武,你是幹什麼的?”
陳小武擡起頭來,道:“我是當兵的。”
張斐道:“在哪裡當兵?”
陳小武道:“目前是在永興軍。”
“你當兵多少年了?”
“八年。”
“八年?你看着跟我一般大,豈不是很早就當兵了。”
“嘿嘿。”
陳小武撓着頭,憨厚一笑,“算是挺早的,不過我應該比官人大一些。”
張斐道:“是嗎?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七。”
“那確實大兩三歲,那我還得叫你一聲陳大哥。”
“哎呦!不敢!不敢!”
陳小武不好意思地揮舞着雙手。
旁邊的人看得眼睛都掉出來了,你們這是在審案,還是在稱兄道弟?
你這庭長當得未免忒也隨和了吧。
可是可是你爲什麼對咱們就不隨和。
種諤也有很大的意見,剛纔訓我訓的很有官威,對他又怎麼好。
難道在皇庭之上,證人才是地位最高的嗎?
張斐又問道:“在治平四年時,你在哪裡當兵?”
“我在青澗城。”陳小武立刻道。
方纔那般閒聊,使得他覺得這個庭長跟其他所有官員都不一樣,倒也不害怕了。
種諤神情一驚,我的兵?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張斐問道:“你是擔任什麼職位。”
“火夫。”陳小武道。
“!”
種諤頓時面露鬱悶之色,我就說我的兵,我怎麼會不認識,原來是個雜役。
其餘貴賓也都是一臉納悶。
火夫?
半柱香前,坐在這裡的可是宣撫使,人稱相公級別的人物,轉眼就來了一個火夫坐在那裡。
這落差大的,大家都已經無言以對了。
張斐卻問道:“你既然當時在青澗城擔任火夫,那你可有參與綏州一戰。”
陳小武是直點頭,“我有去!我有去!”
張斐笑問道:“你爲何這般激動?”
陳小武嘿嘿道:“因爲我是火夫,一般來說,出兵綏州,我們都是跟在後面跑,但是那回,我是直接跟着隊伍殺了過去,原本我還以爲自己立了功,可沒想到,啥也沒有發生。”
張斐好奇道:“是嗎?你可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陳小武道:“最初我也不清楚,反正上面是這麼說的,讓咱們跟着一塊走,是到後來才知道,對方已經答應歸降,大夥過去,又不用打仗,就得馬上生火做飯,那咱們這些火夫自然得一直跟着。”
張斐道:“當時有沒有打起來?”
陳小武搖搖頭道:“沒有,對面站崗的士兵,看到咱們來了,立刻就放下武器,還給咱們帶路。”
張斐問道:“一點抵抗都沒有遇到嗎?”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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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陳小武又道:“也不能這麼說,當時我們包圍敵軍營帳時,我看到有些人還拿着武器對着咱們,但過了一會兒,他們首領就出來,然後他們就放下了武器。”
張斐問道:“你不覺得奇怪嗎?前面的人見到你們來了,立刻就放下武器,但是後面的人卻拿上了武器。”
陳小武道:“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嚇到了他們吧,咱們當時可是突然殺到的,一下子就將他們給包圍了。”
種諤一手託着臉,不太想言語,你這回答的真是粗糙,難怪你就是個雜役。
張斐笑着點點頭道:“多謝陳大哥能夠出庭作證。”
陳小武忙道:“應該的,應該的。”
張斐道:“你暫且先下去休息,若有需要,我會再傳你的。”
“唉!那我就先下去了。”
“請。”
陳小武下去之後,張斐馬上又道:“傳土潤。”
又見一個身着短褐的漢子上得庭來。
等到他坐下之後,張斐便問道:“土潤,是你哪裡人?”
土潤回答道:“我是綏州人,但是我父母都是延州人,是在十多年前,被擄到綏州去的。”
張斐問道:“那你是幹什麼的?”
土潤答道:“我之前是在小嵬名將軍手下當兵。”
張斐道:“嵬名夷山?”
“嗯。”
“治平四年時,你也是在嵬名夷山手下當兵?”
“嗯。”
“那你當時可知道嵬名夷山,已經歸降大宋?”
“知道。就是我拿着那些金器去賄賂李文喜的。”
“是嗎?爲什麼嵬名夷山會派你去?”
“因爲李文喜祖輩也是延州人,與我的關係,還算不錯。”
“結果如何?”
“當時以爲是很順利,那李文明可是非常貪財好色,見到那些金器,很快就答應下來。”
“當時以爲?此話怎講?”
“後來我才知道,李文喜根本就沒有去勸嵬名山歸降,而是吞了那些金器。”
“你爲何這麼說。”
“當時種將軍他們來的時候,大嵬名將軍還拿着武器準備上馬作戰,小嵬名將軍都感到疑惑,於是問大嵬名將軍,‘兄長不是已經答應歸降,爲何還要這般’,大嵬名將軍這才知道,小嵬名將軍已經歸降,又見軍心潰散,於是也就沒有反抗,與小嵬名將軍一塊投降了。”
“你爲何知道的這般清楚?”
“因爲當時我就在小嵬名將軍身邊。”
“就只有你跟小嵬名將軍嗎?”
“不是的,當時大家都圍着大嵬名將軍,準備出營應戰,很多人都見到了。”
“如今那李文喜身在何處?”
“李文喜當時帶着大嵬名將軍的一名小妾趁亂跑了,至今都還未找到他。”
那李文喜既然要貪那筆財富,肯定不會留下來,否則的話,兩邊都會找他算賬。
張斐笑着點點頭道:“多謝你能出庭作證,你先下去休息一會兒。”
“是。”
土潤走後,張斐接連傳喚十餘名士兵出庭作證,但問得都是差不多的問題。
弄得一部分貴賓們都是昏昏欲睡!
至於嗎?
這一個過程,你找十幾個人來說,是我們傻麼,要聽十多遍才能夠記得住。
那韋應方更是心想,你這麼個求證,要是證人還得給車馬住宿費,你審一個案子的成本可真是不小啊!不對,難道這小子是要藉此斂財?
但也有一部分人是聽得非常入神,時不時還頻頻點頭,目光中還夾帶一絲嘉許。
郭逵就撫須笑道:“看來這小子沒有說謊,他能夠當上這大庭長,還真是憑本事啊。”
種詁好奇道:“郭相公何出此言?此事找一個小將官,便可知道整件事情來龍去脈,何許找一些小兵來問。”
“妙就妙在這裡。”
郭逵笑道:“如果只是找一個小將官來問,不足以令人信服,畢竟他們都曾是令弟的舊部啊。”
種詁先是一愣,旋即道:“那些士兵也是我三弟的舊部。”
郭逵道:“故此這是很難做到令人信服的。但是相比起將官而言,士兵們對於此事是完全不知情的,他們也只能看到整件事情的一面,但將這些的供詞合在一起,就是整件事情的過程,除非他們都是事先就商量好的,否則的話,不可能拼出整件事的過程,這足以令人感到信服。”
種詁連連點頭,“原來如此。”
折繼祖又問道:“這些供詞就恁地重要嗎?”
“當然非常重要。”
郭逵道:“你還沒有聽出來麼,這些供詞說明兩個問題,其一,種副使實不知中間是都是李文喜在搞鬼。如果事先種副使就知道,並且以謊言上報朝廷,那就糟了,證明種副使所爲,正如鄭學士所言,乃是爲了貪功,不顧大局。
其二,就是說明種副使籌備完善,是勝券在握,而非是在冒險。這也能證明種副使並沒有說謊,當時的機會是稍縱即逝。”
種詁喜道:“也就是說,這些供詞對我三弟是有利的。”
郭逵點點頭。
正當這時,忽聽得砰地一聲響,又聽張斐朗聲道:“傳河北四路宣撫使,魏國公出庭作證。”
郭逵差點沒有咬着舌頭。
不是吧!
連韓琦都來出庭作證了。
其餘人也都是大驚失色,甚至包括蔡卞、蔡京等人,手中的筆都掉了,蘇轍也是呆若木雞。
這是什麼驚天大案。
竟然讓韓琦趕來作證。
論名望,論地位,韓琦就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富弼都不如他。
說句不好聽的,出皇帝外,誰能請得動韓琦。
種諤、陸詵都覺得受寵若驚。
紛紛舉目看去。
但見一個三十歲出頭的雅士上得庭來,未見韓琦的身影。
“這哪是魏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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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是誰?”
“這你們都不認識麼,此乃魏國公的長子,當今永寧軍通判韓忠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