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自始至終沒有露面,蘇錦陪着他遠遠的站在大慶門的高臺上,看着遠處宜德門外的一處鬧劇,蘇錦看得出來,身爲宰相的晏殊感到很是無力。
當上了宰相,本來是令人興奮之事,但此時此刻的晏殊卻毫無喜悅之感,這個宰相真的很難當,特別是趙禎明言要自己莫要插手變法之事之後,晏殊內心中便充滿了不平之氣。
身爲宰執,理應軍政事務都有過問決斷之權,皇上這麼做在文武百官看來,是對晏殊的不信任,雖然晏殊不斷的安慰自己,這是皇上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但晏殊總是有一種傀儡的感覺。
每日裡在政事堂看見副宰相范仲淹的公房中門庭若市,大小官員絡繹不絕,相反自己身爲宰相卻被隔絕在外,晏殊便感到一絲不痛快,特別是當自己無意間出現在他們面前,衆人總是顧左右而言他,雖然表面上依舊熱情,但能看的出對自己的防備。
憑心而論,晏殊對范仲淹還是極其推崇的,當年自己在應天當府尹的時候,若無自己的推薦,當時落魄的范仲淹是絕無可能進入應天書院當教習的,後來.經過自己的舉薦,范仲淹也不負衆望博得盛名,甚至有當代聖人之稱。
而對於范仲淹的成就,晏殊也爲他高興,他甚至都從未想過要索取回報,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和范仲淹都是君子,兩人之間雖有引見之恩,但范仲淹從未正式向自己道過謝,自己也從未怪過他。
如今變法之事開啓,范仲淹其實還是那個范仲淹,但在晏殊眼中,他和范仲淹之間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了;變法伊始,爲了避嫌,晏殊主動命家族中的十幾個無功名卻充塞在朝廷各衙門的子侄兄弟主動辭職,倒不是怕范仲淹揪出來,而是不想讓范仲淹爲難。
說到底,晏殊雖對變法頗有微詞,但是,對范仲淹的一片報國之心還是持肯定態度,而范仲淹也確實沒有任何教人指謫的地方,雖然如今他看似風光,身居高位,但范仲淹樸素的如同街頭的一個老翁,三餐僅小菜數碟,出門也僅僅車伕小廝一名跟隨,無半分的豪奢風氣。
“晏相,咱們繞道東華門吧。”蘇錦輕聲道,本是回京推銷煤餅的蘇錦,卻被趙禎點名要求天天上朝,所以很有幸的看到了這出鬧劇。
晏殊嘆了口氣,轉身緩緩而行,道:“蘇錦,此事你怎麼看?”
蘇錦笑道:“晏相已知答案,卻又何必問我?”
晏殊道:“我就是想問問你,如今我的身邊除了你,又有何人能說話呢?”
蘇錦聽出他的落寞之意,似乎也在埋怨物是人非,像富弼那樣,自己的女婿都因變法之事和他不再來往,也確實教人有些傷心。
“晏相放寬心懷便是,不用想的太多。”蘇錦安慰道:“其實範大人,韓大人,富大人他們做的事情是一件好事,他們都不是奸邪之人,立心居正,有這一點便夠了。”
晏殊道:“那是你的看法,在我看來,即便出發點是對的,若是搞得上下一片怨聲載道混亂不堪,那便是朝廷的罪人,我覺得老夫不能坐視了,在這樣下去,不知道要出什麼亂子;人都鬧到皇宮門前了,這要是讓皇上知道了,還不龍顏大怒麼?”
蘇錦停下腳步拱手道:“晏相,我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說。”
晏殊道:“但說便是,你我之間還需隱瞞麼?”
蘇錦正色道:“晏相千萬莫插手此事,很顯然有人已經發力了,此刻晏相介入,毫無必要;再者說範大人等人一心爲國,即便是手段過激方法不當,也不應由你出面打壓,我不想晏相留下罵名。”
晏殊道:“你怎知打壓他們便會留下罵名?”
蘇錦無從解釋,後世對這次變法持肯定的態度,反對之人總是被一廂情願的扣上帽子,這話也說不出口老來;只道:“其他的我不多言,你若出面打壓,便是教皇上下不來臺,而且今日之事顯然是有人策劃爲之,晏相何不坐山觀虎鬥靜觀待變呢?如果變法之事當真弄得天怒人怨,到那時我和晏相一起出面制止便是,總不能讓朝綱混亂不堪,若變法成功推行,朝政煥然一新,你又何必枉做小人?”
晏殊點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既如此,你我便靜觀待變。”頓了頓晏殊問道:“你說,今日之事是何人策劃所爲呢?是杜衍麼?瞧他強出頭的摸樣,似乎是早有預謀呢。”
蘇錦想了想道:“杜衍肯定是參與其中,但真正的幕後我以爲不是杜衍,杜衍太蠢,想不出好辦法來。”
晏殊道:“那會是誰?”
蘇錦道:“十之八九是夏竦,此人比杜衍可厲害多了,我感覺這宮門喊冤還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棋一定更加的棘手,我倒是很像知道下一步他們該怎麼做。”
晏殊道:“唯恐天下不亂不可有,雖我對變法不喜,我也不願他們爲暗箭所傷,今日之事若皇上問及老夫,老夫還是會爲範大人等開脫的,本身不論冤屈與否,採用這等極端方式來皇宮前集體喊冤,便是一種要挾行爲,絕不可縱容。”
蘇錦笑道:“晏相說的是,咱們不談這些了,碧雲領着虎兒還在你府中,你不想去看看你的侄孫兒麼?他可是對你尊敬的不得了呢。”
晏殊莞爾一笑道:“那小子,將來必是人物,居然已經能牙牙學語了,說的是,有什麼能比享受天倫之樂更重要呢?”
蘇錦心頭嘀咕道:臭小子有個屁的出息,週歲雖還沒到,但家中妻妾預演抓週之時,這小子連抓三次都是胭脂水粉,將來必是個紈絝,馬德碧,老子聰明一世,養出個廢物二代出來,那可丟盡臉了。
……
汴梁南門朱雀門附近新進建了一所宅院,宅子大門上掛着一幅匾額,上書《聲韻齋》三字,宅子寬大雄偉,和周圍的花樹一映照,顯得古樸清淨之極。
這個宅子的主人便是被彈劾賦閒在家的夏竦,夏竦的幾處宅院都被蘇錦搞得烏煙瘴氣,處處都死過人,他也不能居住,被四諫官彈劾之後,他索性在朱雀門附近買了片荒地建起了這座宅院,取名聲韻齋的意思便是,從此閉門隱居,潛心研究古文聲韻,以示隱世而獨立之意。
不過這都是些障眼法,瞭解夏竦的人都知道,他豈會是遺世而獨立之人,相反他是那種有仇必報不擇手段之人,被范仲淹等人灰溜溜的趕下臺來,這口惡氣如果能嚥下,那他也不是夏竦了。
“鎮日無心掃黛眉,臨行愁見理征衣。尊前只恐傷郎意,閣淚汪汪不敢垂。停寶馬,捧瑤卮,相斟相勸忍分離?不如飲待奴先醉,圖得不知郎去時。杜大人,老夫這首鷓鴣天新詞寫的如何?”後園書房內,夏竦黯啞的嗓音傳來。
“都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寫詞?”杜衍挺着大肚子氣呼呼的坐在桌邊,手中拿着一把摺扇呼呼呼的亂扇。
夏竦笑道:“看來我這首鷓鴣天是入不得杜樞密法眼了,杜樞密越發的沉不住氣了。”
“我如何能沉得住氣?”杜衍將扇子一收,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道:“今日被革職的官員在宮門口喊冤,我按照咱們商量好的步驟出面,誰知事情到了皇上那裡,皇上居然將我申斥一頓,說我出事不當,不該爲廢官撐腰,還說廢官的名單都是皇上親自過目的,這些人都有可革職罷免的理由,你說說,咱們這不是白費力氣了麼?”
夏竦看着漲紅面孔的杜暗罵蠢豬一個,緩緩道:“那你要皇上怎麼說?難道皇上當即下令廢除新法,拿范仲淹等人下獄?”
杜衍愕然道:“難道你早料到了是這個結果?”
夏竦道:“當然是這個結果,咱們也並非白費力氣,咱們鬧起來,只是要皇上知道,外邊已經亂起來了,並非天下衆口一詞的稱讚新法,要在皇上心中種下這顆種子,然後纔好進行第二步。”
杜衍怒道:“你倒是跟我說清楚啊,跟我不說清楚,害的我被皇上斥責。”
夏竦哈哈笑道:“消消氣消消氣,我也是怕你露了破綻才未如實告知,這樣才顯得真實嘛,我新進收了個舞姬名叫鄧波兒,舞姿翩翩,身段無法形容,咱們便喝酒便看上一段如何?”
杜衍道:“我可沒心情看。”
夏竦笑道:“你來不來?不來你會後悔的。”站起身來吩咐僕人道:“廳上擺酒,喚波兒出來爲客人跳舞助興。”
說罷起身大搖大擺的走出書房,杜衍無奈,唉聲嘆氣的跟隨他出書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