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坤靈殿的前夜,正值元宵節祭祖,宮裡的主子們都去了佛寺,小七便得空去了膳房找師父吃酒。
夜,格外幽靜,一輪明月高掛在漆黑的夜空之上,繁星點綴,詩意盎然。
正值溫火的時間,範弦把自己都捨不得吃的陳年佳釀搬了出來,給小七燙了滿滿兩壺。
範閒是坤靈殿的三級伙伕,放在現代就是洗刷杯碗的角色,根本上不得竈臺。小七有幸吃過他的手藝,頓時覺得他人如其名,十分貼切。
之所以被帶來端國,都是因爲範閒一手釀酒的好本事。不論是果子,還是糧食,只要經過他的手釀造,都能做成奇香的瓊漿。
也是這樣一個溫火的時間,小七初來坤靈殿,被其他人欺負,做了一天的活滴水未進。飢腸轆轆的她決定冒死來廚房弄些吃的,正遇到值夜的範閒。一來二去,便與他熟悉了,還特地拜了師父,學了一陣子做果酒。
小七也並不是真的想學做酒,認識了範弦,她至少沒真的被餓到過。範弦也知道她的小心思,教釀酒是假,偷偷爲她備吃的是真。
時間長了,兩人生出了許多惺惺相惜的情分。
與範弦在一起,是小七爲數不多的,不必虛僞的時刻。難得放鬆,她一手拿着師父準備的雞腿,另一隻手端着師父準備的美酒,仰頭看着天空中那純淨無暇的明月,只覺得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最快樂的時光了。
“真是個苦命的孩子。”
範弦可不覺得輕鬆快樂。
他擔憂地看着小七,一副生死決別的模樣。
“師父,如此美景莫要辜負,何必愁眉苦臉。”
“你到底是真的不懂還是裝不懂呀,你真的以爲,美姬那裡是什麼好差事嗎?”
小七笑道:“大家都知道,美姬是最得大王寵愛的良姬。楓天閣都叫上三兩銀子了,我平白得了這個位置,師父該替我高興纔是。”
“說是還差事,還不是糊弄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宮人的。流水的良姬,鐵打的王后。王后纔是後宮之主,整個端王宮裡,哪裡還有坤靈殿的差事好。那美姬,本就不受太后待見,又是那樣的出身,爲了避嫌,從未將女奴放在近身伺候,都是打發到外院的。你在坤靈殿好歹伺候過王后娘娘茶水,運氣好,說不定能脫掉奴籍。可到楓天閣,你也就只能做些粗活。這水蔥似的小手,不拿茶壺拿掃帚,多可惜啊……”
身處宮中多年,範弦知道美姬再得寵愛,也不過是一個出身不良的良姬,實則是配不上如今的位置的。楓天閣只是表面風光,卻不是一個值得伺候的好地方。
“師父知道我的,便是再苦的地方,也是難不倒我的。”
“吃苦也就罷了,做奴才的哪裡有不吃苦的,你出自坤靈殿,我是怕你……”
範弦欲言又止,只能無奈嘆氣。
這小七乖巧可愛,機靈通透,範弦是打心底裡喜歡的。他伺候宮中,一生無兒無女,已然把小七當成他的親閨女看待了,這才替她惋惜。
她是從坤靈殿賞過去的,而不是從奴舍分過去的,這裡面有極大的差別,事關兩家主子的關係,稍有不慎,小七的小命便會不保了。
小七仰頭喝了一口酒。
酒漿被溫燙過,酒香更加濃郁了,帶着淡淡的桂花味道,尾調清冽而甘醇,口齒留香。
辛辣的酒漿慢慢流過食道,哪怕屋外寒風再刺骨,喝上一口,也只覺得整個人都暖了起來。
小七喝完才放下酒杯,豪爽地拍了拍範弦的肩膀。
“師父要說的,徒兒都明白。我一張嘴,要吃兩家飯,能不能嚥下去,還要看我的本事呢。師父也是見識過徒兒的厲害的,不是有這自力更生的本事,您也不會認識我呀。”
王后表面寬和,實則陰狠。表面上寬容美姬的出身,原諒美姬獨佔蕭毅,甚則將她一視同仁,做了整個後宮的表率。其實心底裡,她是最想除掉美姬的。
美姬聰慧隱忍,入宮以來處處做小伏低,讓人找不出她什麼錯處。正如那日因爲穿着樸素而被王姬等人編排。普通人很少能忍耐住當衆羞辱,可是美姬始終不做聲,不與她們正面衝突。可見,也是深諳宮中之道的厲害主子。
狹路相逢,各有千秋,而這脆弱微妙的平衡,即將被她這卑微的小奴徹底打破了。
有昌姬做例,王后的意圖昭然若揭。不比昌姬來自宣敬府,美姬的出身不高,無孃家的根基,處理起來便會更加容易。
範弦白了她一眼,又放在她手中一隻雞腿。
“那是你運氣好,遇到爲師這般通情達理的。”
小七吐了吐舌頭,繼續問道:“不過徒兒不明白,這端國上下的官職,亭長該是不低的級別,掌管一方百姓,掌握一方命脈,怎會不經過審查就直接上任?大王便是再寵愛美姬,也不會如此放縱,連自己封地的百姓都不管了呀。”
範弦悠哉地說:“那人是大王親自任命,越過了審查。這樣的事時有發生,我端國最強的戰將軍,也是這般被選拔到軍中,越級做了將軍的。大王自來到端國以來,雷厲風行,處事果決,求賢若渴,否則,端國怎能在幾年之內成爲大楚最強的藩國呢。想必,定是看到了那人有點才華,是能當百姓官的人才,才破格封官的。至於傳聞爲何如此不堪,想來五十里,人人口口相傳,又有了美姬兄長的頭銜,難免被人詬病吧。”
範弦的話,印證了小七的猜想。
她也覺得,以蕭毅的心性,該不會被一個女人左右,而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也就是說,美姬的兄長,其實是因爲自己的才華,才被選爲五十里亭長,而並非是因爲美姬得寵的緣故?”
“美姬入宮,冊子上可未曾寫過兄長。”
聽範弦語氣中的深意,小七瞭然點頭。
認了範弦這個師父,還因爲他負責宮中採買,見多識廣,宮裡宮外,所有的消息都逃不出他的耳朵。
有了範弦在,能讓小七更加明白自己的處境。
吃酒到深夜,直到範弦面泛醉意,小七才起身告別。臨行前,她將自己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孝敬給了範弦,感謝他一年來的照顧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