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衛慕元燾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先看了看陳太初和種麟, 纔看向穆辛夷。他從懷裡取出一個油紙包, 輕輕放在她面前, 粗長的手指笨拙地揭開上頭的麻繩, 攤開麻紙, 裡面是滿滿一包飴糖, 淡淡的金色暖暖的。

“阿辛, 我是蘭州的元燾大哥。你別怕, 記得這個嗎?你愛吃糖,你阿姊愛吃蜜餞。”衛慕元燾指了指飴糖,賠着小心:“想不起來也不要緊, 你阿姊過兩天就來接你。你先跟我走好不好?”

穆辛夷看着那包糖, 忽地擡起頭:“元燾大哥,我不傻了,我認得你,我不跟你走。

衛慕元燾一愣:“阿辛?”

“元燾大哥你有把波斯寶刀,上頭鑲着許多紅的綠的藍的各種寶石, 你有個妾侍擅自□□,就被你砍了雙手。你後來又買了三個手很好看的妾侍。”穆辛夷低聲說:“你對阿姊和我很好, 可是你太兇了, 我不跟你走。我留在這裡等阿姊。元燾大哥, 你把元初大哥還給陳太初吧。”

衛慕元燾的黑臉更黑了,這還不傻?還不如以前好呢。

“你阿姊特地交待,她看見了你, 才能把陳元初放出來。”衛慕元燾意味深長地看向陳太初:“你們最好不要妄動,也別給我惹麻煩。

陳太初看向手邊的酒罈:“我大哥是中毒還是成了廢人?”

穆辛夷和種麟都一愣。

衛慕元燾眸色一亮:“你就是阿辛以前常掛在嘴邊的她的陳太初?”

陳太初的手按上了酒罈:“在下陳太初。”

“你是個聰明人。你大哥的毒是太后下的,只有她能解。手筋腳筋也是太后下的手。毒不解就死,毒解了也是一輩子廢人。”衛慕元燾輕描淡寫地道:“他寧死不降,要不是阿桃和我暗中照應,早就是屍體一具了。太后說的是,只要一張臉還在,無手無腿都不要緊。能活着交給你,也不容易。”

陳太初抿脣不語,蓋在酒罈上的修長手指指節發白,手背上的青筋滿滿平復下去。是,大哥還活着就好。他早料到李穆桃敢擔保幫他救出大哥,一定是因爲大哥已經對西夏沒有了威脅。李穆桃再與梁氏不和,也不會做對西夏真正不利的事。正如自己再怎麼願意照顧穆辛夷,也絕不會因爲她做任何對不起大趙的事。

這些天往返興慶府,陳太初看得很明白:李穆桃要逼梁氏退兵,並不是爲了和大趙和解或是感念陳家當年收留她們,更不是感恩爹爹教她武藝或她和大哥的往日情分。西夏百姓不想戰,物價飛漲,糧食空倉,男子甚至孩子都被逼着上了戰場,民怨沸騰。西夏朝廷里黨項貴族和漢官不和,黨同伐異。十二軍司裡四個軍司對梁氏不滿,互鬥嚴重。只要京兆府守上一兩個月,梁氏進不得,退也不得,被利州路熙河路援軍還有永興軍路東西夾攻,除了潰敗退回蘭州,別無他法。李穆桃想要宮變掌權,借自己的力借陳家的力借大趙的力,最省事不過。

明知道大哥已經是廢人,還利用大哥讓自己救她的妹妹,讓她行事再無後顧之憂。利用大趙誘西夏大軍深入,好讓她趁西夏退軍時名正言順地奪取軍國大權。李穆桃真是好算計。

想起那夜大哥在自己屋裡喝醉了,喃喃重複說着總會忘記的,總有一天會忘記的。陳太初的心被猛然紮了一刀。他已經可以做到想起阿妧和六郎時波瀾不驚,可大哥這些年的心思,他卻沒辦法不痛心。

穆辛夷的目光落在陳太初鬆了又緊,緊了又鬆的手上,用力眨了眨眼,輕聲又堅決地開口道:“我在這裡等我阿姊,我不走。”

衛慕元燾看了她片刻,見她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正強忍着不掉下來。“砰”地站了起來:“好。你們這兩日哪裡也不要去,我的人會一直守着。”他看向陳太初:“你若敢有異動,我麾下等着屠城的人可就不一定忍得住了。”

陳太初雙目如電,手中酒罈突然炸了開來,烈酒淌下,桌面上溼了一大片,酒順着桌縫無聲地流下,滴在了穆辛夷和種麟兩人的腿上。

槅扇門開了又關上,外間的天終於黑了下來。

穆辛夷看着桌面上的酒,像淺水的小河,往幾條桌縫裡慢慢地匯去,腿上溼的地方越來越大,她眨了眨眼,桌面上的酒水多了幾滴,只有極輕極輕的聲音,甚至根本沒有任何聲音,是她錯以爲有聲音,眼淚又怎會有聲?

陳太初一動不動,片刻後站起身來,一步一步極穩地踏上了樓梯。他修長的身型依然筆直如鬆,在樓梯上投下的影子,卻斷成了一截一截,隨着他的轉身,扭曲了一下,又再一截一截地跟着他上樓去了。

種麟一拳砸在桌面上,濺起了一些酒水花,他看了看穆辛夷,捏緊了拳頭,一肚子的悶氣無處可撒,站起身狠狠瞪了穆辛夷一眼,也上樓去了。

許久,吳掌櫃輕輕把那包着飴糖的油紙包挪了開來,看着一動不動的穆辛夷躬身道:“辛公主,一路苦得很,早些上去歇息吧——吃點飴糖吧。”有時候,不傻,比傻可憐多了。人吶,爭得到運,爭不過命。吳掌櫃無聲嘆息着,默默擦去桌上還殘餘的酒汁,一下,再一下。

***

都堂裡的宰執們跟着趙栩和定王在偏殿裡用了些素食,又開始孜孜不倦地勸諫趙栩。

趙昪看蘇瞻和張子厚均未曾勸阻,便也放棄了,這位殿下,驅逐吳王,起復蘇瞻,定軍國大計,樣樣都在他運籌帷幄之中,想要說服他,比登天還難。燕王所要做的,無疑是當下四國局勢對大趙最有利的上上策,但他身爲監國攝政,以身涉險,又面臨阮玉郎的暗中窺伺,此行實在危機四伏。

趙栩舉起手揚聲道:“諸位擔憂本王安危,六郎很是感動,當坦誠相待。各位看一看如今的四國情勢,和三年前先帝昏迷時是否極相似?宮中紛亂、西夏入侵、女真攻打契丹,不同的是三年前有房十三作亂,現在是福建兩浙水患。”

謝相等人仔細一想,面面相覷不寒而慄。

趙栩手中竹枝指着河北東路及大名府:“阮玉郎悉心佈局幾十年,如果諸位料想他只有這點攪亂前朝後廷的能耐,未免太小瞧了他。本王和他交手七年,這次和他近身相處半日夜,可以斷定他的殺招應該還在用兵和民亂上。河北東路以大名府爲中心,應該已經是阮玉郎除汴京以外的一大巢穴。”

幾位相公不禁搖着頭,不敢相信趙栩的判斷。

“不出意外的話,一旦大趙對契丹用兵,最後河北東路必定會臨陣倒戈,從大名府直下汴京僅有六百里路,騎兵如果備空馬一匹,身背三日干糧,兩日夜可抵京師,加上他留在汴京的內應,京師危矣。若再有女真鐵騎做後盾,挾燕雲十六州的糧草,日行七十里,大軍十天即可殺至汴京。”趙栩正色道:“本王絕非危言聳聽,三年來奉先帝密旨,本王麾下近兩百斥候在河北兩路暗查,屢次發現阮玉郎的人和線索,卻始終不能將之一網打盡。”

謝相皺起眉:“殿下,福建和兩浙入春以來並無洪訊,水患也的確來得蹊蹺——”

趙栩點頭道:“工部和營造的人前日已經從開封出發前往這三地勘察。不怕天災,只怕人禍。仔細查看刑部和大理寺的舊檔,近十年來也是福建和兩浙貪腐最多,而阮玉郎和蔡佑黨羽當年正是在福建和兩浙最爲猖獗。”

蘇瞻黯然道:“若是人禍,阮玉郎喪心病狂實在令人髮指。他只需揭露官員貪腐導致堤潰,萬民恨的不只是那碩鼠,更會恨朝廷。他這是要‘救萬民於水火’。”

謝相拱手道:“殿下洞若觀火,朝廷需即刻派遣監察御史前往三省。臣等惶恐——”

趙栩搖頭道:“各位未曾和阮玉郎交過手,想不到這些實屬正常。本王正要從河北東路入契丹境,要先下手除去河北東路的心腹大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行已定,各位請勿再勸。朝中諸事,當以蘇相爲首,還望諸公放下政見不同的嫌隙,同心協力,將福建和兩浙好生清理乾淨。”

衆人齊聲應是。不多時,陸續退了出去。只餘趙栩、定王和蘇瞻張子厚四人還在研究那輿圖。

趙栩把自己心中所想的路線說了,又道前日已派斥候往中京送信給耶律奧野。

張子厚躬身道:“殿下不良於行,若阮玉郎多方行刺——”

趙栩籲出了一口氣:“我正盼着他前來伏擊。”他雙目中似燃起兩團火,瞬間又凝成了冰。

“此行我會暗中帶上高似。”趙栩淡然道。

“什麼?”連定王都忍不住驚呼出聲,猛地站了起來。

張子厚卻立刻面露喜色:“殿下高明。是否假裝爲了避免引起朝中和民間非議,暗中送高似回女真,再議結盟之事?以此迷惑女真,上策也。”

“兵不厭詐。”蘇瞻略思忖也明白了趙栩的用意:“殿下此行的安危也可保。”高似能在雪香閣不惜棄械歸案,絕不會傷害趙栩。

趙栩深深看着蘇瞻:“和重,我仔細看了你中進士時所寫的策論。不知道時隔二十年,和重可還有雄心壯志一改我大趙官場的沉痾宿疾?”

蘇瞻一怔,深深地看着趙栩如雕刻般完美無瑕的容顏,一撩下襬,雙膝跪地:“臣蘇和重癡心不改妄念未消!”他心中太過激動,竟說不出其他話來。

“殿下——”張子厚也激動萬分。那份策論他記得十分清楚,句句言中他心。當年他和蘇瞻胸懷壯志,志同道合,想拼盡全力改變朝廷改變國家,可日以繼夜,他們分道揚鑣,以各自的方式不斷退讓不斷迎合不斷被官場被師長被同僚改變。他們現在所改變的大趙朝廷,不及當日理想之千分之一。

趙栩推動輪椅,虛扶起蘇瞻,微笑道:“那就再好也不過了。當下官多職亂、俸祿耗財、恩蔭和宗室,這三大塊,還請和重和季甫好生思慮該如何整改。”

蘇瞻和張子厚對視無言,均難掩心中激動。歷來幾次變法,無非是民富還是國富之爭,從未有燕王這等發聾振聵敢從朝廷和百官身上削肉的。

趙栩清朗的聲音十分平緩:“我大趙自太-祖立朝以來,保留隋唐以來的三省六部,增設二府宰執制,又爲了限制相權,設置樞密使、三司使分割軍權和財權。如今官、職、差遣三類並行,今日大趙,二十三路的文武官員超過五十萬,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尸位餐素者幾何?國庫中每年職官俸祿耗錢兩千萬貫。還有恩蔭制,京中竟有四歲孩童也能做官,領取俸祿,可笑可氣。除出公用錢外,諸路職官又有職田,與民爭利,種種不妥,一言難盡。”

定王搖頭道:“六郎,如今戰事紛爭,不可動搖國本,慎重慎重。”

趙栩神情堅定如磐石:“時不我待,一旦戰事結束,那厚顏亂蹭戰功者無數,冒領戰功者無數,又何以面對浴血奮戰的將士?和重和子厚無需過於急進,從這些根本上着手變法,待我平定西夏時,方是大刀闊斧變法之時。”

“殿下所言極是,和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稅法之論,殿下有何想法?”蘇瞻雙目閃亮,人似乎也年輕了許多。

“當年和重的策論指出的正是要害。如今稅賦種類繁多,除二稅外,更有任意加稅種的事。昔日楊相公變法,方田均稅法有益處,亦有害處,皆取決於父母官。本王以爲和重所說的輕田稅重商稅甚好。若讓農夫輸於巨室,巨室輸於州縣,州縣輸於朝廷,以之祿土,以之餉軍,此乃民養官,決非長久之道,不可取。”趙栩皺起眉頭:“同樣,軍中變法猶爲重要,只是本王還未想出妥善的法子。還請和重季甫你們仔細思量。”

定王又驚又喜,嘆道:“六郎,你胸懷天下,是好事。然而切記不可冒進,牽一髮而動全身。百年來幾次變法,最終都不了了之,正是這個道理。要說服滿朝文武接受變法,沒有一年半載談何容易?當年楊相公和司馬相公朝堂辯了九個月,方始推行新法,唉——”

趙栩脣角微勾:“有老師在,何懼之有?還請先生一往無前,和六郎同創一個新天下。不破不立,守業百年,再不思變,縱然今日擊退虎狼,他日也無力和虎狼同行。”

蘇瞻眼中熱淚盈眶,再次跪拜於地,不發一言。

張子厚朗聲道:“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也跪了下去。

四人出了都堂,夜裡起風了。廊下的燈在風中飄搖,都堂前的旗幟獵獵作響。

張子厚推着趙栩,將他送往大內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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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季甫那些倭國武士,技藝雖陋,還請殿下此行帶在身邊,以防萬一。”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趙栩拍了拍輪椅扶手:“就把他們留在孟府附近吧,季甫,你能替我護住九娘就好了。”他頓了頓:“阮玉郎對她有些執念,我擔心他再出手。守上一個月,將她護送到蘇州就好。”

宮門近在眼前,趙栩看向不遠處巍峨的重重宮殿,似乎提到她,也讓他格外安心。待他壯志得酬,他一定會親自去蘇州迎她歸來汴京。

回時春去去春回。十方僧衆之力,已盡在他掌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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