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弼出現的時機和趙構北進的時機,配合如有默契!宗弼的一部衝入燕京城南的楊開遠前軍軍中,左右奔突,四處放火。楊開遠前軍抵擋不住,在後軍的接應下退入塘沽,宗輔盡起燕京兵馬,將塘沽出城道路盡數堵死,開始圍城!
而宗弼的主力則向王宣衝去,王宣所率的兵馬本是舊宋體系內分化出來的軍力,這時聽說宋軍北進,所受到的影響比楊開遠所部更爲嚴重,還沒和金兵接刃便已慌作一團,遇到金兵時更是全無鬥志,許多兵將竟顧不得軍紀,只知道逃跑而已,敗兵與敗兵之間互相影響,軍勢便潰散得更快!
宗弼帶領一萬五千精騎一路砍過來,從燕京直至白溝,數十里間處處都是屍體,王宣渡白溝時身邊只剩下三千人,他領兵過界河進入塘南,這纔有機會收拾敗兵,當晚塘南滿城的哭聲,全是山東、河南的口音。
宗弼卻不追進塘南,而是趕着潰兵向西南而去,衝進了齊魯軍團的大本營。敗兵來得好快,宗潁聽說王宣在北邊戰敗剛要派兵去接應,敗兵的前鋒便已進入視野。
“金人來了……”
靖康以來積累下的對金人的恐懼重新擡頭,幾個月來不斷惡化的疲倦、被親人背叛而產生的絕望和戰敗的氣氛攪在一起,就像毒藥一樣瀰漫在整個齊魯軍團的上空,讓已經喪失鬥志的漢軍士兵竟無法作出理性的反應。
在一些情況下,軍隊的數量並非越大越好,真定城外十幾萬的部隊,在這種時候還能保持住正常水準的不足一成,大部分的人的行動不但無助局勢的改善,反而是在加速局勢的惡化!
宗弼抵達城外的騎兵以小隊分路進擊,就像一把把刀一樣插入漢軍大而糜亂的軀體之中,遇到堅實一點的抵抗則集結並衝,用鐵蹄去摧垮所有攔路之物!銀術可趁機出城,和宗弼內外夾擊,漢軍大亂。
“帥旗!帥旗!”
在混亂中銀術可的軍隊首先找到了宗潁的所在,但宗弼的前鋒後發先至,竟搶在銀術可軍之前——兩軍都是士氣高漲、老於戰陣的金軍部隊,但宗弼軍養精蓄銳已久,所以才能產生出這樣可怕的爆發力。
“吼吼吼吼——”
以生女真爲主幹的金軍像野獸一般奔來,彷彿騎在馬上的都不是人,而是虎,是豹,是狼!他們手裡揮舞着的彷彿不是刀劍,而是獠牙!
佈列在宗潁本部四周的義軍營帳早已或亂或空,環繞在主營外圍的兵馬大多也已經嚇跑。宗潁對軍隊控制力最強的時候可以同時調動十數萬人,但這時兵敗如山倒,在混亂中竟連保住主營的兵馬也湊不足!就是宗潁的親衛,有一部分在這種情況下也開始發抖,金軍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但那種壓迫感已經像錘子一樣敲打他們的神經!
“活捉漢軍主帥!”
金軍咆哮着,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正危急時,忽然一彪軍隊橫了過來,攔在中間。是劉錡的部隊!
“拒馬!”
“箭!”
金軍的陣型是似散漫實集約,在一定的空間範圍內集聚了大量的騎兵,但每一個騎兵之間卻保持了一定的距離,這種陣型大大降低了敵人弓箭的精準度。
漢軍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根本無法發出足以遏制馬足的箭雨,在付出數十人落馬的代價後,金兵便已逼到了拒馬前面,最前沿的兵馬爲拒馬長矛所阻擊,但在萬騎奮進的情況下這小小的阻遏根本沒法完全嚇住後來者的狂熱,金軍部分人衝入了劉錡的部隊中肉搏起來,另外一部分則繞到背後襲擊,兩支軍隊糾纏在一起,金軍料不到這支漢軍竟然未被沖垮,而漢軍也料不到會被金軍瞬間突入,狹路相逢勇者勝!雙方進入肉搏戰以後便只剩下拼命一途,再也無關戰術!
從兩側迂迴包抄的金兵有一隊衝入了宗潁的大營,出來時只剩下一半的人馬,但宗潁的營帳也已處處起火。
此時的戰場上,除了糾纏在一起的那兩支混戰的部隊外,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馬都在奔跑,金軍忙着截殺,而大部分失去了組織的漢軍則忙着逃命。這時如果有人能從空中俯瞰,就會發現百里之內大部分人都是從北往南跑——燕雲的金人大軍一撥又一撥地從北壓下,而漢軍則一堆一堆地往南潰退,在這樣情形下,真定城外的漢軍數量便越來越少,而金兵的數量則越來越多。
當劉錡帶着親衛趕到宗潁的大本營時,這裡已被金兵進犯過四次,外面的殺聲雖在黃昏半點不減,彷彿金人要將他們半年來忍受的窩囊氣一併發泄出來一般。
劉錡在一個正燃燒着的營帳中找到了主帥,當時宗潁已經滿臉灰土,但仍然站得甚直。劉錡跳了進去,叫道:“宗帥,快走!”
“走?”宗潁慘然道:“走去哪裡?我誤了國家,誤了華夏,應該留在這裡殿後纔是!你不要管我了,快走!快走!”
劉錡叫道:“塘沽未陷,河東尚存,我們重整旗鼓,再來與金人一戰!”
宗潁朝廷痛叫一聲道:“重整旗鼓再戰……信叔,那就交給你了!”
劉錡還要再說,帳外宗潁的副將道:“宗帥,三千死士已集結!”
“好!”宗潁取出一個包裹對劉錡道:“我縱戰死,印信旗令不能落在金人手中!如今我交託給你,緩急之時請你代我行令。”又道:“包裹之中另有我請罪之信一封,請你代我轉交給執政!”說完便拔刀上馬,怒聲對着衆死士道:“趙構賊子!偏安江南一隅,竊居九五之位,竟與金人南北呼應,斷我軍生機!只恨我不能及早看破這賊子的禍心,以致十數萬大軍毀於一旦!今日之事,我已無面目渡河見中原父老,願與此刀一起折於真定城下!願歸者從劉將軍以圖將來,願留者隨我殿後!”
衆死士爲其激情感染,齊聲叫道:“願隨宗帥死戰!”
煙火當中,徐文縱馬入內叫道:“宗帥,劉將軍,我們快擋不住了!”
宗潁上馬喝道:“走!”
劉錡叫道:“宗帥!”
宗潁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卻不再說什麼,刀一揮,領着三千死士向北衝去。
徐文問劉錡:“將軍,我們……”
“走!”劉錡用力地抓緊宗潁交給他的包裹,說道:“往西,去和曹帥會合——我們至少要把河東軍的元氣保住!”
華元一六八一年,春,漢軍齊魯軍團副元帥宗潁戰死,金人梟其首傳示河北、塘沽,諸郡震駭,宗弼鐵蹄過處,河北平原無人能當其鋒,不一月間,太行山以東、大名府以北、滄州以西復爲金軍所有。
中原的棋盤,再次亂成一鍋臘八粥。
宗弼的行動並不是單獨的,當他以精銳千鈞壓下時,宗翰在雲中府也發動了大反攻!河東軍方面首當其衝的就是種彥崧。不過種彥崧所部並未混亂,他的行動竟比婁室快了半步,面對金軍忽然大漲的壓力緩緩後撤到太原。
趙構對盟友的背叛對河東軍也造成了相當的打擊,不過由於河東軍的結構、歷史與齊魯軍不同,所以受到的打擊也頗有區別。
齊魯軍將士的老家多在山東、河南,趙構一出手,所有將士都害怕後方家園淪陷、親人受害,而河東軍的老家在隆德府,舊宋陝西兵雖號稱偱河東進,實際上張浚並不敢輕率挺進,而且隆德府尚部署有相當的兵力,又是經歷過好幾次大敵壓境的堅城,所以在北方作戰的河東軍將士對隆德府能夠守住信心較大。
齊魯軍中有大量的舊宋兵將,在情感上受南宋朝廷影響甚大,河東軍則不然,這個逐漸壯大的軍團的肇端,一是曹廣弼從汴梁帶出來的人馬,二是種彥崧的忠武軍舊部,至於後來招收的兵員,更是一開始就接受類似於上十二村的軍事訓練,灌輸“抗胡保華”的政治思想,所以如果說齊魯軍團在趙構捅刀子後更多的是傷心恐懼的話,那河東軍團就完全是憤怒!
不過,即便如此,河東軍團的士氣還是受到了相當的打擊,因爲趙構一旦背盟,整個河東便有可能被四面包圍。
“那樣我們還能守住麼?”
部分兵將懷疑着,並因此而導致行動有些遲滯起來。唯有曹廣弼的直系隊伍沒有遲滯,太原的軍樞甚至顯出了比平時更加迅疾的反應,而這一切都有賴於河東軍有一個臨危不亂的統帥。趙構背盟的消息到達太原後的兩個時辰內,太原城便連發十三道軍令:着種彥崧部退回太原;着王彥部在平定軍、遼州之間相機行事;着遼州守軍進駐磁州;着澤州守軍進駐相州;着河內守軍寧河(東西走向段);着絳州守軍寧河(南北走向段);着石州契丹部伍至太原聽命;着晉寧燕人部伍至太原聽命;隆德府全面戒備;太原府全面戒備;晉州全面戒備;汾州全面戒備;着虞琪啓動戰備倉,以備四方後勤所需。
在兩天之內,太原又先後派出了九個使者,分別前往雲中、燕京致書宗翰、宗弼,以窺虛實;前往塘沽致書楊開遠,前往登州致書陳正匯,前往齊魯軍團大營致書宗潁,迂迴前往遼陽府致書執政,迂迴前往東海致書歐陽適——既是通告河東方面的情況,也是提出自己的建議希望他們採取措施呼援;最後出發的兩個使者,一個派往建康責趙構,一個派往長安責張浚,兩個使者隨身帶着充滿憤怒的檄文沿途散發。
曹廣弼的反應比金軍的大兵進擊快了半拍,也就是這半拍之快讓種彥崧得以從容退卻,其它各州縣、駐軍在得到命令後也不至於慌了手腳。
當劉錡引領五千疲兵來到井陘時,王彥已經收到了折彥衝的命令,正準備去接應宗潁。兩名大將見面之後,劉錡聽說了曹廣弼的部署後稍稍鬆了一口氣,詳述了前方戰場的情況後道:“我才從敗亂場中來,深感金軍氣勢極盛,我軍氣勢甚餒,金人如懸壺灌流而下,勢已大成,若非宗帥殿後,我這部軍馬亦未必能保全。”
王彥道:“你且到後方整軍,待我來會一會那宗弼!”
劉錡道:“宗弼鋒芒正盛,我軍士氣正低,此時此地不宜與他正面相抗。”
王彥慨然道:“正因爲我軍士氣正低,所以要打一個勝仗!就算勝不了,也要以一場激烈殘酷的對耗來消磨對方的銳氣!”
劉錡也不多勸,引了人馬到甘泉谷駐下,不久徐文又領三千人來會,此外尚有各路敗兵陸續而來。王彥親到各營巡視鼓舞士氣,決意要鬥一鬥宗弼的鐵騎。
但宗弼竟未朝這邊過來,而是迅速南下,如風馳草上,攻略河北諸州,逢軍斬將,遇強破堅,不讓潰敗的漢軍有重新集結整頓的機會。跟在宗弼後面的第二撥、第三撥兵馬則接收宗弼的戰果,遇潰兵或剿殺或招降,逢城池或攻堅或屠滅,兵行五百里,五百里盡皆披靡。
反而是婁室一部過五臺山直逼柏嶺寨,這時井陘東南的欒城、南方的趙州都已爲金軍佔領,東北、西北的金兵也不斷壓下,王彥眼見勢孤,不敢久留,領了兵馬撤到平定軍,屯於樂平,要依靠太行山阻擋金人的攻勢。
徐文對劉錡道:“如今齊魯軍團本部已散,王宣所部不知如何,恐怕山東之空虛空前難比——偏偏山東又同時面臨金宋兩軍的夾擊。不如我們取道遼州、磁州、大名府阻擊金人,勢若勝可山東無虞,勢若不成亦可以退守登州。我軍阻金、趙立遏宋,或能保住山東。”
劉錡沉吟道:“山東有趙立在,他所部兵力雖不足以同時抵禦金宋的夾擊,但我估摸着,大宋也未必會全力攻打山東。而且山東與遼南隔海相連,又有東海軍團的水師接應。漢部在東北有多少家底你比我清楚。如今局勢已與大將軍歸來前大不相同,山東地接海濱,若是告急漢部可隨時調兵入援,即便我們不去,山東未必便會淪喪,便是土地淪喪,軍民亦有退路,將來兵勢重振仍能從海路捲土重來。我如今擔心的,反而是河東!河北一失,河東與本部的聯繫便會被切斷,漢部的兵力縱然能守得住山東,短期內要威脅金軍在河北、燕雲的據點恐怕也難,再要救援河東就更難。在這等情形下金人與趙構一南一北夾擊曹帥,河東危矣!”
徐文道:“劉將軍的意思是留在這裡助曹帥守河東了?”
劉錡道:“單是這樣,恐怕有所不足。河東若被孤立,勢難久守。要解河東之憂,須破此勢!我想入太原與曹帥商議大計,只帶三千教練步騎走,其它人馬均歸你指揮,助王彥守住太行東線。”
徐文道:“好!宗弼不能在真定城下將我們徹底擊潰,現在我們士氣已漸漸恢復,他再想取得真定城下般的戰果,那是休想!”
當下劉錡引了從青州時代就一直跟着他的三千教練團進入太原,與曹廣弼相見,這時宗潁戰死的消息已經傳來,曹劉兩人聞訊痛哭,劉錡在城內擺下靈堂望東虛祭,暗暗發誓定要報仇。
劉錡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只灑一輪熱淚便不再愁眉,他和曹廣弼是郎舅之親,又互相知信,說起軍事,開門見山便問曹廣弼是否有把握守住河東。
曹廣弼道:“河東北方門戶,全在太原。如今之太原,兵糧不缺,便是宗翰、宗弼齊來,我也足以憑城一戰!”
劉錡問道:“南邊呢?”
曹廣弼道:“我料張浚必不敢過河!”
劉錡道:“太原雖爲河東屏障,但怕只怕太原未失,而河東已亂。”
曹廣弼臉色一沉,知道劉錡所言甚是。新漢政權在河東經營日淺,除了隆德府外,其它州縣都是新得之地。太原有曹廣弼坐鎮料來無恙,但汾河河谷等地可就難說了。以前漢部聲威最盛時大戶紛紛解囊相助,但經此一敗,人心會怎麼變幻可就難說了。如果汾河河谷有失,太原只怕就難以孤守了。
曹廣弼道:“你既點破此慮,可有良策?”
劉錡道:“河東勢孤力弱,能自保便出人望外,要想扭轉整個天下局勢,卻得靠東北的中樞。”
曹廣弼道:“應麒在大軍潰敗之前便有預見,可惜我們身在局中無法扭轉而已。但他既有此慮,接下來或有因應之對策。我們現在最大的任務,仍在於保住河東!”
“河東不能單保,”劉錡道:“欲保河東,或南據汴梁爲後援,或西控秦川爲呼應,得此二地之一,汾河自然人心安寧。汾河安寧,才能支持太原抗戰到底。反之,若我軍地盤日小,軍力日蹙,恐怕支持不到太原陷落,汾河的人心就要大變了!”
曹廣弼聽劉錡如此說微感訝異道:“在這種情況下你竟然還要進取?嗯,亂中取勝,以攻爲守,這倒也是一法,但我們恐怕調不出足夠的兵力南下、西進。現在汴梁雖然空虛,但若以輕兵取汴梁,趙構在鄧州的大軍定要北上。若無大軍與之相持,汴梁絕難久守,若汴梁得而復失,恐怕士氣益受打擊。”
“汴梁?”劉錡道:“我沒說打汴梁啊。”
曹廣弼驚道:“難道你要打陝西不成?”
“不錯!”劉錡道:“我就是要取陝西!若能合秦晉之力,宗翰、宗弼再強,也未必能奈我何!金人攻不下秦晉,那他們就要再次陷入進退兩難的地步。屆時只要東北中樞還有餘力進擊,金國諸部便可各個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