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在前面的船隻果然是宋非漢,但又不是韓世忠的直系水師,而是一支被韓世忠收服之後聽其節制的海盜艦隊,首領叫朱景,這支海盜艦隊初歸韓世忠時實力平平,漢宋開戰後因應時勢,迅速壯大,眼下已是親宋私掠艦隊中的魁首。
林輿所在的船隻被他們劫持後向西進入崇明澳,自林輿以下全成了階下囚,王佐雖然巧舌如簧,若是真遇上了韓世忠的部屬也許還能曉以利害,但朱景是海盜出身,匪氣極重,溝通上反而顯得困難。幸好朱景也知道林翎是什麼樣的人,沒有破壞她的棺木。
衆人被困崇明澳,水手們被挑了去操船掌舵,算是入了夥,林輿、林安和商人們則被關在一起,吃的是糙糧、睡的是豬棚,不久朱景派人來將林安王佐叫了去,要他修書讓林家拿黃金五萬兩、白銀五十萬兩、絲綢三千擔來贖。林安聽到這個數目哪裡就敢答應?連說太多了,朱景怒道:“多什麼多!天下誰不知道姓林的錢比大漢大宋兩朝皇帝加起來還多!”便下令將林安押下去:“我看你耐得了多久!”
回關押地的路上林安不住地埋怨王佐,王佐嘆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若是遇上韓元帥的嫡系,那興許還好說話些!這回遇到了這些強盜,怕只能破財擋災了。”
林安道:“我們本來是想破財擋災,但這個朱景這一刀未免宰得太厲害了!我們林家雖是開錢莊的,但又不是會變錢。要一口氣拿出五萬兩黃金五十萬兩白銀——只怕大漢戶部尚書也未必做得到!”
王佐道:“但現在實在沒其它辦法了,萬事當以當家的靈柩爲重。”
林安哼了一聲,心道:“幸好他們還不知道少當家的身份,要不然這數目怕還要再翻一翻……”
到了關押之處,林輿問起經過,皺眉道:“咱們家拿不出這麼多錢的。”
王佐道:“不拿不行啊!”
林輿道:“林家沒這麼多現錢的,王掌櫃你也是生意人,這其中的道理難道還不明白?”林家雖然號稱匯通天下,但資本運作的買賣向來是東挪西填,這麼大數量的一筆現錢林家就算拿得出來也勢必對家族事業造成極大的傷害。
王佐嘆道:“公子,這個道理我們懂得,可那個朱景不懂!”
林輿聽到這裡心頭一動,看了王佐一眼,將林安、王佐叫到無人處,才說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當!這次的事情,若只是在朱景手裡打轉,恐怕無論如何也沒法善了的。我看這樣,林大掌櫃這邊先和朱景敷衍着,無論如何要保住當家的靈柩。王掌櫃,你人面廣,在這段時間裡看看能否混出去,將消息上達韓世忠元帥,到了他那裡條件纔好談。”
林安頷首道:“不錯,不錯,公子說的有理,就這麼辦。”
王佐道:“好,我去想想辦法,不過朱景這裡我沒什麼門路,能否出去,實在難說。”
林輿道:“王掌櫃想想辦法吧,我覺得你能行的。”
王佐道:“好,我盡力。”
他走了以後林安想起一事,說道:“少當家,這次你怎麼拿起主意來了!要知道現在表面上還是我在作主,少當家你要拿主意該先私下和我說,由我來對王佐他們講。幸好王佐看來沒起疑心,否則少當家你的身份只怕要露餡!”
林輿看了林安一眼,嘆道:“安叔叔,你這次薦人不力!這個王佐有問題。”
林安驚道:“他有問題?”
“是。”林輿道:“按理,現在拿主意的人應該是安叔叔,可我剛纔用吩咐的語氣和你說話,他居然一點也沒感到奇怪,我估計他可能早看破我的身份了。”
林安驚道:“你是覺得這人身份可疑?”
“嗯,有些可疑。”林輿道:“不過他的目的我還不清楚,咱們定着點來。朱景這種小鬼我們怕,因爲他不講道理,但王佐背後若有來頭很大的人,那事情反而好辦了。”
兩人正說着,王佐興沖沖跑來叫道:“公子,大掌櫃,有希望了!剛纔我遇到了一位故人!”
林安一聽這話,不禁大疑,心道:“只怕真被少當家說中了!”
林輿臉上卻現出喜色來,問:“怎麼?王掌櫃遇到什麼人了?”
王佐道:“我遇到了李啓!”
林輿問:“李啓?那是誰?”
王佐道:“李啓是大宋岳飛元帥的幕僚……”
他還沒說完,林安已經臉色一變道:“李啓!可是人稱岳家軍財神爺的李啓?”
王佐道:“不錯。”
原來南宋朝廷爲了應付外患,這些年交給邊將的權力是越來越大,岳飛等統帥除了對軍隊擁有自由度甚高的軍事指揮權外,還擁有相當的財力調配權。王佐和林安口中的李啓便是岳飛的重要幕僚,主要負責岳家軍內部的錢糧轉運、增殖。岳家軍規模龐大,所費甚巨,如果單單依靠建康朝廷的補給恐怕早就入不敷出了,幸好軍中有李啓這個理財大高手,他以各種軍費爲本運營生息,每年所得都數以百萬計,岳家軍之所以能兵甲精良、戰馬蕃息,李啓這個岳家軍的財神爺實是功不可沒。
李啓雖是岳家軍的幕僚,但因多在生意場上出沒,商界便多知他的大名,所以林安也聽說過他,這時聽王佐認得李啓,不由得厲聲問道:“李啓是宋帥的幕僚!你怎麼會認得!”
王佐道:“大掌櫃你忘了?我入漢之前本來就在漢宋邊境的榷場活動啊。當初我也是在榷場上認識他的。”
林輿忙問:“那他這次來崇明澳又是爲了何事?”林安本要發作,但看看林輿,暗叫了聲慚愧,心道:“就算王佐是個奸細,現在也不當揭穿他!枉我活了幾十年,還不如一個年輕人!”
王佐道:“這個就不知道了,這個李啓雖然掛職岳家軍中,其實生意做得極廣,現在河南、漢中還有徐州的邊境榷場都關了,也許他是到東邊來找生意。”
林輿道:“不管他來做什麼,這條線不能放過!若能經由他將消息傳達到韓元帥那裡,事情多半就好辦了。”
王佐道:“我去試試。不過若我們真能求到韓元帥那裡,卻該和韓元帥說什麼呢?”
林輿道:“說什麼?就是請他救我們出去啊!”
王佐愕然道:“請他救我們出去?這個……公子,要讓人家救我們,總得開個價錢吧。”
林輿微笑道:“開價?你道韓世忠是朱景麼?漢宋雖然敵對,但大漢內部也有親宋派,比如大漢前丞相、七將軍楊應麒,又比如我們林家。咱們當家和這位七將軍的關係,王掌櫃應該也知道一些吧。若咱們當家的靈柩在這裡出了意外,只怕七將軍這位親宋派會變成仇宋派,咱們林家更是會對大宋水師恨之入骨。所以我以爲韓元帥若能顧全大局,應該會幫我們纔對。以他那麼高的身份,難道還會像朱景這樣的流氓一般趁亂勒索麼?”
王佐笑道:“公子說的是。我再去活動活動,看看能否通過這個李啓向韓元帥求援。”說着便出了關押之地,來到一個帳篷之中,帳篷內立着一人,身穿布衣,腳穿草鞋,卻正是岳家軍的財神爺李啓,他見到王佐後便道:“怎麼樣?那位林公子怎麼說?”
王佐笑道:“這少年好機警,看來對我的身份已經起疑了。”跟着便將林輿的話轉告李啓。
李啓嘿了一聲道:“他不止是機警!而且一毛不拔!怪不得他們家能這麼有錢!原來是這麼來的!”
王佐笑道:“說到一毛不拔,你也不比他差!看你這身行頭,若不是熟人,誰都會以爲是個一文不名的鄉下漢子!誰能想到這鄉下漢子每年過手的軍資都數以百萬貫計!”
李啓正色道:“這軍資又不是我的!別說百萬,便是千萬我也不敢妄取一文!”
王佐知他不會開玩笑,忙端立肅然,施了一禮道:“李兄這些年爲咱們岳家軍賺到的軍資恐怕不止千萬了,但仍能如此清貧自守,委實讓人敬佩。”
李啓回了一禮道:“王兄冒險北上,頭顱日日都掛在刀口上卻一句怨言也沒有,這等氣魄我等在後方玩弄算盤的人如何及得上!”
兩人惺惺相惜,王佐握住他的手笑道:“咱們就別自家人誇自己人了,莫被人瞧見了笑話。說回公事,這次我們被朱景所擒實在是意料之外,我本來打算護着林家這個少當家前往福建,順便和黃縱接頭,我已約了黃縱在福建等着,有一個大消息要交給他,不意卻撞到朱景手中。這姓朱的門路我不是很通,若不是遇到李兄真不知如何是好。李兄,你指使得動這朱景麼?”
李啓搖頭道:“不行,我調不動他。我此來只是爲了生意,韓元帥那邊打過招呼,朱景這裡卻只道我是和朝廷、和韓元帥很有關係的生意人罷了。不過幫你傳遞消息還是可以的。”
“不行。”王佐道:“不是我不信任李兄,只是這件事情我得和黃縱面對面講,要不說不清楚。”
李啓道:“既然如此,我便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通知黃縱。”
王佐又道:“還有,林家這事也得請李兄一併想辦法。一來林當家對我真的不錯,二來那個少當家的話也有道理,在私在公,我都希望此事能有驚無險。林家與大漢大宋各方面的牽連極爲複雜,要是林當家的靈柩和這位少當家真出了意外,恐怕於國事有誤。”
李啓道:“通知黃縱的事情不難,但要救出這位林少當家就得去說韓元帥,我在韓元帥面前只怕份量不夠,此事得另做打算。”
王佐也知李啓在岳家軍中的作用雖然極大,但那是體系內部的認同,到了外邊論起身份,他的官爵便嫌不夠,當下道:“一切都請李兄安排。”
說妥之後,王佐仍回到林輿、林安身邊,李啓自去活動,第二日聽到消息說黃縱正在建康,不日將往江陰一行,李啓不禁一奇,心道:“不會這麼巧吧。”便趕在前頭,在常州等候。
到達常州次日,便有屬下引了一個身着儒服、腰佩寶劍的書生來見,這書生正是王佐口中的黃縱,任機密文字一職,是岳飛軍中最重要的幕僚之一,深通兵略,加入岳家軍後岳飛凡有軍事必與之謀。黃縱氣宇軒昂,轉盼之間如明月照人,李啓在他面前相形之下便更像一個農民了!
黃縱見到李啓後笑道:“財神爺,你怎麼有空來這裡會我!”他是個曠達豪放的人,與沉默寡言的李啓公事上雖有合作,平日卻難得說話。
李啓道:“不是我要找你,是大節兄找你。”
“大節兄?”黃縱驚道:“王大節?”
李啓道:“不錯。”他們口中的王大節便是王佐的真名。
黃縱忙問:“你在哪裡見到了他?他出事了麼?”這兩句話說得甚爲急促,可見他心裡對王佐南來一事是何等看重!
李啓道:“黃兄不必緊張,王兄雖然出了事情,但此刻並無危險。”便將自己前往崇明澳,碰巧遇見王佐之事,連同王佐所託一併說了。
黃縱聽了之後沉吟道:“我接到王兄的消息後便稟知元帥,藉故前往福建,不意我到了建康之後,韓元帥聽說我東來,竟請旨要我到江陰大營一行,想詢問河南、荊北的戰局。我本來還擔心江陰一行會誤了和王兄的約定,卻不想他會在長江口出了這等意外!”
李啓道:“那現在黃兄準備怎麼辦?”
黃縱想了想道:“既然王兄在此,福建我就不去了。那林家少當家的事情我也一併接下。等救了他們出來,我再設法與王兄一聚。”
李啓頷首道:“好!那崇明澳的線索留給你,我就先回去了。北面戰事正緊,只怕元帥正等着我的錢用。”
他說告辭就告辭,客套話也不多講一句,黃縱亦不以爲意,接掌了李啓在崇明澳這條線上的部下後派人秘密通知王佐,自己卻先朝韓世忠所在的江陰大營而來。
韓世忠的主要任務本來是對付來自海上的威脅,但徐州易手之後,淮河南北人心惶惶,韓世忠肩頭上對於來自北面的威脅便多擔待了幾分。此時王庶、吳家兄弟在西北,張俊韓世忠等在東南,岳飛居中,要抗拒折漢必須東部、中部、西部三大軍勢攜手同心,東南若是吃緊岳飛便有後顧之憂,岳飛若是戰敗東西兩路便要面臨被漢軍各個擊破的局面,因此韓世忠需要了解岳家軍的狀況。
黃縱見到韓世忠時他正赤腳走在一艘剛下水的戰艦上,冒着寒風視察,聽說黃縱來到慌忙在甲板上抱拳道:“不知黃機密今日就到,失禮了!”
黃縱看看韓世忠的赤腳,笑道:“人道南人行船,北人騎馬,不想陝西的好漢也能乘風破浪。”
韓世忠嘿了一聲笑道:“騎馬是打孃胎裡就會了的,至於行船——還不都是給國事逼的!黃機密,我們到營內談,還是就到船上談?”
黃縱笑道:“到了江東,豈能不上船!”也把自己的鞋脫了,赤腳踏上甲板,隨韓世忠來到議事艙。
喝了一巡茶,韓世忠也不說別的事情,開門見山道:“黃機密,自漢宋開戰以來嶽帥連戰皆敗,現在江南到處都哄傳說湖廣岌岌可危,又有人說吳家兄弟正與劉錡暗通款曲,只等湖廣有失便開兩川之門迎漢軍南下。若真到那時,這江南的仗也不用打了。不過我不敢輕信這些道聽途說,黃機密在湖廣、河南日久,必有實訊告我。”
黃縱笑道:“只要東西兩翼沒有破綻,中路便有驚無險。”
韓世忠冷笑道:“有驚無險?黃機密恐怕說得太過了吧!去年中秋亳州出事,北朝宣戰南下,九月渡河,十月破汴,當日金兵之勢無今日之猛,靖康之敗亦不如今日之疾,短短几個月中,漢軍就已盡得河南,逼到了襄鄧之間。若不是河南那邊敗退得這麼快,徐州未必保不住,張俊在徐州若能支持,我在江陰這邊就不用擔心北面的事情了。”
黃縱微微一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保住了中路的主力,河南之地,一勝可以復得。”
韓世忠皺眉道:“黃機密!我多聞你是懂軍略的人才請教你,可不想聽你信口開河!”
黃縱一聽慌忙起立道:“韓帥面前,何敢放肆?不過卑職方纔也絕非虛語大言!其實若不是顧慮東南人心浮動,擔心建康諸公耐心不足,我真想勸嶽帥把漢軍拉到洞庭、赤壁去打!”
這句話可比方纔那句更有誇口之嫌,但韓世忠聽後卻沉默了下來,良久方道:“願聞其詳。”
黃縱對韓世忠道:“韓帥,如今南北大戰,勝敗之機已不在前線戰場,而在我大宋內部,爲何?漢軍雖接連取勝,其勢已窮;我軍雖再三撤退,卻是後勁延綿。待黃某試爲韓帥析之。
“北朝皇帝用北人南侵,北人耐寒不耐熱,南人耐熱不耐寒,其於秋冬之際發動攻勢渡河取汴,豈只是因亳州之突發事件而已?不然!折氏欲借天時背靠北風南下方是主因。故其於秋冬之際連戰皆捷並不奇怪,但如今冬寒已過,暑氣漸生,而漢軍之攻勢亦已窮竭,只等端午一過,漠北之馬脫毛生病,便是我軍反守爲攻之時!”
韓世忠點頭道:“善!”
黃縱得韓世忠嘉獎之言,眉毛一軒,繼續道:“所謂‘北人騎馬,南人行船’——此爲天性之能。漢軍東南海島之衆能行海舟,然皆非此次南侵主力,且已爲韓帥所遏,其北方人馬,能縱橫無敵於平原之中,未必也能取勝於東南丘陵之間、江湖之上。劉錡、種彥崧擅打山地戰,折彥衝不用之以圖兩川,而用蕭鐵奴種去病騎馬叩關,故蕭鐵奴空有百勝威名,遇吳氏兄弟所當之關便寸步難進!吳氏兄弟背靠山川之利,有勝無敗,只等蕭、種力盡便可坐享破漢大名,何必去易而就難,舍百世威名而就變節大惡?故二人與劉錡暗通款曲之傳聞必是謠言!漢軍西路不利,東路亦有隱憂。汴、陳之間一馬平川,故我軍在此處難與抗衡,但如今戰場漸移漸南,丘陵漸多,水網漸密,北人之蹄無所用其長,南人之足可以盡其利,眼下我軍已穩住陣腳,酷暑來時,勝敗若決於襄鄧、淮西,則是淝水再演,若決於洞庭、漢口,則是赤壁復現!”
韓世忠連連點頭道:“大善!”
黃縱精神抖擻,繼續道:“北朝軍伍,威名最盛者莫過蕭曹二系,蕭胡而曹漢,蕭胡利於北而曹漢利於南。若曹氏仍在,主持南侵,則南北之間尚難言勝敗。如今曹氏已逝,北朝皇帝不用將帥而親自征伐,一是無最恰當之大帥纔可用,二是自恃其能,三是奪諸帥之功,內憂已埋根底。又逞其私慾,揚胡而抑漢,劉錡棄而不用,種彥崧、王彥、趙立等轉爲後軍押糧,前鋒盡是胡人犬馬,主力全是北方漢兒。黃河長江之間乃我漢人作主,折彥衝以客犯主,棄長就短,既不能殺嶽帥於汴梁城下,轉戰至今又爲先前連勝之虛妄聲威所迷,若再不及時抽腳,則曹操、苻堅之患不遠矣!北軍必敗,已無疑問,如今只等一個契機罷了。但我大宋亦非無憂,可慮者在君上不信、將相不和、諸帥不調而已!若是東南不穩,朝廷有疑,則嶽元帥雖有補天之才亦不能展布成功。故黃縱剛纔纔會說勝敗之機已不在前線戰場,而在我大宋內部。只要陛下與諸宰執仍能信任嶽帥,東南局勢不至傾覆,則湖廣必可全,河南亦可圖,甚至以此一戰而顛覆折漢,越黃河盡取舊疆亦非絕無可能!”
韓世忠大喜,說道:“我亦知漢軍有憂,只不知嶽帥如何打算,如今得黃機密一言,心下大安!黃機密可代我向嶽帥傳言:東南局勢有我!任得敬若敢過淮河,我也要他這支軍馬盡數淹死在這大江之中。至於朝中之事,我近在咫尺亦會盡力,希望建康諸公不爲北軍當前之威勢所迷,勝敗未定便自毀長城!”
兩人又說了許多具體事宜,將兵謀說得差不多了,黃縱才提起林輿與林翎靈柩被困崇明澳之事,韓世忠訝異道:“這個朱景!出了這等事也不上報,當真大膽之至!”
黃縱問:“這個朱景不聽將令麼?”
韓世忠道:“此人有流寇海匪之長,亦有流寇海匪之短!我用其長而制其短,故這半年來多立戰功,但他勢力漸大之後便跋扈起來,看來得找個時機敲打敲打他。”
黃縱道:“不過眼前局勢危而且微,林家之事需用巧而不可用力,否則激得這朱景狗急跳牆,恐怕會誤了大事。”
韓世忠笑道:“黃機密放心,我自有打算。”
第二日便派了一員副將率領一支水師,循例到朱景寨中視察,朱景開寨迎接,一切如舊,直到臨離開時韓世忠派去的副將才忽然問起此事,朱景支吾不能對答,那員副將當機立斷,不等朱景反應過來便將林家一應人等連同林翎的靈柩都提走了。黃縱混在軍中,找個空隙見到了王佐,從王佐處得到一個機密後大吃一驚道:“竟然有這等事情!我這便回去稟告元帥!”
韓世忠掌握了林輿一行後,部將或勸他拿住了作奇貨,韓世忠道:“我等又非強盜,林當家在東南多有善行,我們扣留她的棺木作奇貨,傳了出去恐招南北士林非議。再則楊應麒做事素來周密,既肯放此子入福建葬母,背後必有所恃!魯莽行事恐有後患!”
一言未畢,便聽宰相秦檜派人求見,韓世忠嘿了一聲道:“來得好快!”韓世忠當初曾對秦檜這位臨危受命的大臣十分佩服,認爲他有李綱之德、謝安之才,但隨着局勢的發展,慢慢的卻對秦檜的言行越來越看不順眼,將相之間也越走越遠,不過宰相派人前來,他也不好不見。
不久來人入內,卻是一個眉藏英氣、目蘊風流的年輕人,韓世忠一見便覺喜歡,心道:“不意秦檜門下有如此後生。”未問公事,先問對方的姓名家世,這年輕人據實作答,原來卻是秦檜的黨羽沈該之侄,名作喆,字明遠,號寓山,湖州德清縣人。韓世忠再問起公事,果然沈作喆此來爲的也是林翎棺木之事,韓世忠笑道:“北朝楊公果然神通廣大,我朝丞相耳目亦靈。”
沈作喆聞言不怒不忿,一笑而已,韓世忠頗感奇怪,但也不好多問,只道:“人死爲大,林當家的棺木我本要派人護送到福建,現在丞相要接手,本帥樂得閒觀。”
沈作喆又道:“聽說岳宣撫機密文字黃縱在此,願得一見。”
韓世忠奇道:“丞相找黃縱有事?”
沈作喆笑道:“作喆此來雖是給丞相傳話,其實眼下卻在嶽帥幕中,與黃縱正是同僚,聽說他在這裡,自當一見。”
韓世忠更感奇怪了,只是一時弄不明白這年輕人的立場,不好多問,道了聲原來如此,便準他去和黃縱相見。
黃縱本來已準備西歸,沒想到出發之前會見到沈作喆,與他執手互道別來之情,沈作喆不接私語,直言公務道:“大事不好了!相府正在議論易帥之事,我從叔叔那裡得知,心急如焚!現在要到襄陽請示元帥已來不及了,故藉着這個機會來尋你,希望能商量出一個對策來。”
黃縱大驚道:“什麼!這……這如何使得!我剛剛得到了一個大機密,眼下正是扭轉南北勝敗的良機!若是陣前易帥,那、那之前的種種佈置恐怕就要全部落空了!”
沈作喆便問是何機密,黃縱道:“北面有人要把漢軍的虛實賣給我們。”
沈作喆臉色一變道:“小心有詐!”
黃縱道:“這等事情原來難信,不過從種種跡象推斷,我認爲此事已有八成是真,至於取信與否,卻得等元帥決斷!所以我正趕着要回去,不料建康又出了這等變故,這卻如何是好!”
沈作喆道:“黃兄身懷奇謀,但秦丞相那邊對你並不信任,我年紀太輕、資歷太淺,只能在小節處調解將相矛盾,在這等大事上就連我叔叔也不肯聽我的!更別說秦丞相了!”
黃縱沉吟半晌,叫道:“有了!”
沈作喆忙問:“怎麼?”
黃縱道:“有一個人即將入行在辦事,此事也只有他或許能夠設法婉轉。”沈作喆問是誰,黃縱道:“薛弼。”
“他?”黃縱聞言皺了一下眉頭道:“這老滑頭雖然有才,可惜人品實在不怎麼樣,聽我叔叔說這次調他進京多半是要升他的官。現在建康局勢如此,他真會幫忙麼?”
“不然。”黃縱道:“這老傢伙爲人是圓滑了點,不過他目光極遠,我只能謀軍,他於謀軍之外尚能謀國,且元帥常私下常與我說,薛參謀雖然無松柏之勁,有牆草之嫌,但內心深處其實還是有國家的。縱然他此次入京升官有望,但現在畢竟還是咱們岳家軍的總參謀,成敗榮辱,與有戚焉。我料他若知道了此事必會設法挽回,亦只有他能設法挽回!”
沈作喆道:“那好,我這就回建康去找他,你速回襄陽去見嶽元帥,建康這邊我盡力而爲,就算沒法改變秦丞相他們的易帥之議,至少要拖到前線戰事有轉機。不過你之前說的‘戰於洞庭、赤壁’之議斷不可行,就算你再有把握,建康這邊也不可能有這個耐性!”
黃縱嘆了一口氣道:“我省得!”
兩人告別以後,黃縱便直接前往襄陽,沈作喆則往建康而來,果然找到了薛弼。
薛弼是岳家軍的參謀官(此職務相當於後世的參謀長),在軍中地位極高,是岳家軍中屈指可數的人物。他的年紀也比較大,比岳飛年長十五六歲,對官場政局之通透岳家軍中無人能及,他爲人又圓滑老練,在軍中能和岳飛合作無間,在朝上又與秦檜等人交往甚密。沈作喆雖然出身宦族,乃叔品行道德亦有奸邪之嫌疑,但他本人卻是個憤青,對薛弼能和性情、行事截然不同的人都維持良好關係十分不解,甚至對其立場有所懷疑。不過以薛弼的地位、能力而論,又確實是解決當前岳家軍危機的不二人選。
沈作喆見到薛弼後將相府易帥之議以及黃縱得到北朝機密兩事說了,薛弼聽到易帥之議後先作憂色,聽到北國有人要賣虛實又忍不住作喜色,沈作喆說完之後他好像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臉上又轉憂色,最後才歸於無喜無憂,撫摸着那兩片下巴上稀稀疏疏的鬍子道:“陣前易帥是兵家大忌,陛下是脫胡馬泥潭而龍飛九天的人,對兵事還是懂的,此事只要處置妥當,大有婉轉的餘地。黃縱得到的消息若是實確,我軍大勝可期。不過大勝之後,禍福尚難預料。”
沈作喆心想:“若能大勝,之後的事情便都好辦了!有何難料!”便道:“當務之急還是如何勸阻相府易帥之謀!依我看,不如就將黃縱得到的消息透露一點給相府,丞相若知道大勝在望,必能全力支持!”
薛弼咳了一聲,作色道:“不可!沈作喆聽命!”
沈作喆一呆,便聽薛弼道:“黃縱與你說的秘密,若不得我許可,你不得再透露與第三人知曉!甚至就是陛下召見,若不問起亦不得說!如其不然,軍令處置!”
薛弼是岳家軍參謀官,雖然有望升遷,但只要一日還沒正式調任便是沈作喆的上官,岳飛不在場的情況下他下了命令沈作喆便不能不接。
沈作喆接令以後,薛弼又道:“至於如何化解這易帥之議,卻需雙管齊下。我會親自去見丞相,但你也得幫忙。附耳過來。”沈作喆上前,薛弼低聲道:“你這便去見你叔叔沈該,如此如此說,這般這般言。”
沈作喆聽了摶起眉毛,爲難道:“這……這……”
薛弼道:“怎麼?”
沈作喆道:“這等話我說不出口!”
薛弼道:“說不出口也要說!爲免在你叔叔面前露出破綻,事前你最好練習練習。哼!國事、政事、軍事,可不是做文章,不是一味的大義凜然就行得通的!”
沈作喆無奈,只好嘆了一口氣道:“是。”
沈作喆走後,薛弼又將侄子薛季宣喚來道:“你速速前往襄陽,替我帶一封要緊書信給嶽帥。”便令薛季宣展紙磨墨,他是面面通達的大才,但這封信如何寫卻是大費心思,三易其稿方就,交給薛季宣道:“這封信必須親手交到嶽帥手裡,不能假手他人,若有意外,寧可焚燬!”
薛季宣答應了,告辭了叔叔走開兩步,又被薛弼叫回來道:“等等!”躊躇良久,又將信拿了回來燒掉,然後對侄子道:“還是帶口信吧。”也不管侄子對自己的言行滿臉狐疑,一字字說道:“下面的話你給我聽好了,轉達給元帥時一字不許更易!你轉達元帥:此番若得乾坤大勝,漢軍可不追則莫追,河南可不取則莫取,黃河切不可渡,大功切不可居!如其不然恐有旦夕之禍,且將誤及國事。切記,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