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適修建將軍府,用的是公帑,他南下後府邸便歸公家調用,楊應麒來塘沽後加以增築修改,就成爲當前的丞相府,前五進辦公,後兩進安家。而爲了安置完顏虎,楊應麒又出錢將隔壁的陳府買了下來,加以修築,增高了門牌和主樓的高度,作爲折皇帝在塘沽的行宮。
行宮的右側,又有一座新建的大宅,那卻是公家給楊開遠起的將軍府,眼下楊開遠不在塘沽,楊應麒知道歐陽適要來以後,徵得楊開遠同意,便將宅子空出來給歐陽適駐蹕。但歐陽適來了以後偏偏就不住這裡,而住到塘南去了——那是他在塘沽的另一處產業,宅子佔地比塘沽北城的相府(也就是他以前的將軍府)略小些,但裡面的結構佈局、裝修佈置卻更爲精美,是他以前在塘南享樂的地方。楊應麒見他已經決定,便不再勉強。
歐陽適到達塘沽時,折允武是在塘南的望海樓給他慶祝。第二天他起了個早,便帶了人馬要到北城來,一是到行宮給大嫂完顏虎請安,二是要到相府議事。從塘南前往塘沽北城,可以乘船渡河,也可以經大橋過河,走過津門大街、遼口大街,再經過已經改爲華表壇的城心廣場,便可以到達行宮。
這幾年塘沽的改變雖然很大,但大街道的方向卻變不了,所以歐陽適這次來見到周圍的景物是又陌生,又熟悉,直到經過華表壇才爲之一怔,問左右:“懷恩營怎麼搬到這裡來了?不是說這裡建了華表壇麼?”
左右知道的便告訴歐陽適這裡就是華表壇,至於華表壇上聚集了那麼多貧民,卻是近一兩個月纔有的事情。
歐陽適聽了不悅道:“荒唐!荒唐!老七是怎麼做事的!這華表壇是我們大漢朝廷的臉面!行宮相府出門不遠就望見了,難道讓皇后、太子每天一出門就要面對這景象?”
左右不敢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歐陽適縱馬過了華表壇廣場,來到行宮,完顏虎早派人等候着了,忙迎了他進去,隔着珠簾行叔嫂君臣之禮。
歐陽適行了禮,指着珠簾笑道:“大嫂,咱們大漢是越來越氣派了,沒幾年功夫,這禮數也都周全多了。”
完顏虎在簾內笑了笑,又嘆息了一聲,說:“我這兩年也越過越不自在了,天知道禮部的官員從哪裡搞來這麼多的禮數!我已經讓人告訴韓昉,讓他儘量從簡,他說是朝廷制度應該這樣。我又派人去和應麒說,應麒也說該從簡些,這才讓韓昉去了十之七八——就成了今日這樣子。四叔你說若按照他們讀書人的安排,那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呢!”就讓人撤了簾幕,說道:“我就長着這副樣子,讓人看一眼,會吃虧不成?”簾幕撤去後見歐陽適漢站着,連忙道:“四叔快坐。”
歐陽適在外邊賠笑,側着身子坐下,說點寒暄冷暖,完顏虎道:“聽說你才生了個帶把的?”
歐陽適道:“是,這是第四個了,才帶把。”
完顏虎道:“什麼時候帶上來,嫂子幫你帶幾個月。”
歐陽適道:“還小,怕經不得風浪。”
完顏虎忙道:“是是,孩子在這時節最要小心不過。你知道,我最喜歡孩子的了,尤其喜歡男孩子。只是幾個帶慣了的,像六奴兒那崽子,允武允文,還有輿兒,一個個翅膀都硬了,飛了!允武是長子,他這輩子,註定要國事第一了。允文還小,偏偏是好動的性子,昨天到我跟前,心不在焉地和我聚了一晚,今天又跑城外和他表哥騎馬射箭去了。還是輿兒最好,懂得哄我開心。不過不知道爲什麼,昨天說好了今早要在來的,直到現在還沒到。”說到這裡忽然對衆人道:“你們都把耳朵塞上!不許偷聽!”
所有侍從宮女一聽都感奇怪,但不敢不從,趕緊捂住了耳朵,完顏虎壓低了聲音道:“四叔,我想招輿兒作女婿,你看怎麼樣?”
歐陽適一聽哈哈大笑道:“大嫂,這件事情你該去和老七說,怎麼來問我?”
完顏虎道:“要是問到他那裡,那就是差不多定了。我想先問問你的意思,你是他們倆小的叔伯,看着他們長大,幫我琢磨琢磨。”
歐陽適道:“輿兒這孩子我也喜歡,恨不得是我的兒子。只要大嫂喜歡,老七同意,那就好。”
完顏虎道:“應麒那裡,我若開口他不敢二話。倒是輿兒那裡,有空你幫我留心一下。”
歐陽適笑道:“我們的公主現在也還小,過幾年議婚姻也不遲。輿兒更小,把他的歲數翻一翻,也沒他老子成親的時候大。”
完顏虎連忙擺手道:“不行不行!不能像應麒那樣,等那麼久才成親。”
叔嫂兩人嘮叨了半天,歐陽適才問:“大嫂,你最近出過宮門沒?”
“少啦!”完顏虎嘆道:“就偶爾去護國寺禮禮佛,其它時候,多在這行宮裡呆着。”
歐陽適道:“那華表壇的事情,大嫂是不知道了?”
完顏虎聽了這話,臉色一沉道:“這事我怎麼會不知道!這天氣幾百人擠在那裡,怪淒涼的!還聽說他們是從幾百裡外流浪到這裡,有的還缺胳膊少腿的,真是讓人見了心酸!我派人往應麒那邊問過好幾回了,都沒得到個實訊。我只差點就要將應麒喚來罵了!”
歐陽適道:“或許老七有什麼難處。”
完顏虎道:“有什麼難處,也不能看着他們這樣不理會!唉,咱們在遼口、津門時再窮,也沒出這等事情啊!萬一出過一兩樁,馬上從速處理!現在國家大了,難道老百姓的日子反而回去了不成?我已經讓顧大嫂她們安排人日夜照看,以防有凍着的餓着的,又在護國寺設了個募捐的箱子,幸喜眼下塘沽善長仁翁多,沒幾天就募了好多錢財銀兩,就是幫他們回家也沒問題了。但這事蹊蹺得很,我看裡頭多半有古怪。我曾打聽過,據說這些人都是從真定、中山來的。按我的脾性,就想直接往那邊去看一看,但周圍的人是左攔右攔,這個說怕出意外,那個說不合規矩——狗屁!我們在遼南時,哪有這些規矩?但想想現在你大哥北征大漠,朝廷上下事情多,我也不好任着自己的性子幹,這才忍了下來。但過了這麼些天了,他們也沒見把事情辦好。四叔,若你得便,就催一催這事!”
歐陽適道:“好,大嫂你放心,回頭我見到老七,第一個就問他這是怎麼回事!”
歐陽適辭了完顏虎後,就到隔壁的相府來,楊應麒在後邊養病,這日輪值坐主房的是是韓昉,見到歐陽適慌忙請禮。兩人昨日在城門邊是見過的了,歐陽適這次得以北上,韓昉的建言實起到關鍵作用,所以歐陽適一見他就覺得順眼,撫慰了兩句,便問其他大臣在何處。
韓昉道:“陳顯大人在隔壁午歇,陳正匯大人到戶部去了,張浩大人今日輪到休息。”
歐陽適又問楊應麒,韓昉道:“楊相昨日休息了一天,今天已能辦公,不過並沒到前邊來,只是我們將文書送後面去簽發。郭浩大人現在正在後頭與楊相議事。”
這時房內有幾個中樞官員行走,歐陽適也不好說些私人話題,便直接問韓昉華表壇竟是怎麼回事。此言一出,幾個官員都忍不住望了過來。韓昉忙道:“四將軍,我們議事廳說話。”就將歐陽適請到旁邊的議事廳來,這間屋子隔音效果甚好,門一關上,外邊的官員便聽不到裡面的討論。
韓昉請歐陽適上座,重新給他請禮,然後道:“元帥怎麼忽然問起這件事情來了?”
歐陽適反問道:“我不當問?”
韓昉道:“這個……不是。只是朝廷體制,文武官員各有職屬,這件事情……”
歐陽適截口道:“我若管了,便是越權?”
韓昉忙道:“四將軍知道韓昉不是這個意思。韓昉對四將軍素來敬愛,比那些等四將軍進塘沽後才逢迎於虎駕之前的牆頭草不同。”
歐陽適含笑道:“這個,我自然知道。”
韓昉又道:“唯獨如此,所以韓昉纔敢向四將軍進一句忠言:四將軍,這件事情,不好辦!”
歐陽適道:“我雖然還沒弄清楚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但也猜到這裡面大有文章。但大哥臨出發前調我進京,那便是委我輔助太子監國,難道還真只讓我進京做建都總監不成?這件事情若是簡單了,我都懶得過問!”
韓昉道:“只是……”
歐陽適道:“不要‘只是’‘只是’了,有什麼直說就是!我才從皇后那裡過來,這件事情,連皇后也委託我找老七問清楚!”
韓昉驚道:“皇后也在關心?這……唉,這都是劉萼這廝不爭氣,才把事情鬧得如此難看。”
“劉萼?”歐陽適道:“是守真定的那個文官麼?”
“不錯。”韓昉道:“他還是河北西路轉運副使,晉北的糧餉,也都是他在主管。這兩年因減免稅賦,河北東西路大部分州縣都要中樞補貼,只有少數州縣能以工商補農,這真定、中山兩地,就是如此。劉萼在真定理政,甚有成果,不但從一開始就不要朝廷給他補貼,還幫晉北軍籌集到了許多糧餉,所以曲端纔會上表舉薦他爲河北西路轉運副使,除了真定、中山之外,忻州、五臺等晉北州縣的財政也歸他調撥。他上任以後辦得有聲有色,晉北軍不但糧餉無缺,而且在中樞沒有額外補貼的情況下器械日精,軍馬日繁,這些都是劉萼的功勞。”
歐陽適道:“那他這功勞可不小啊。晉北乃是防範宗翰的兩大防線之一,晉北若是有失,不但河北,連河東、京畿,甚至陝西都難以安穩。”
韓昉道:“是,是。”
歐陽適又問:“可華表壇的事情,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韓昉嘆了一口氣道:“劉萼的政策,是先軍後民,所以真定、中山一帶的民生……實在是艱難了些。”
歐陽適一呆,便明白過來:“這麼說,那些乞丐浪人都是從真定、中山流浪過來的了?”見韓昉應是,又問:“那他們爲什麼不去懷恩營?”
“這……”韓昉的臉色有些難看,在歐陽適的逼問下,終於道:“好像劉萼用了什麼手段,不許真定、中山之民擅離所屬,這些乞兒,想來都嚇怕了。”
歐陽適是幹過親民政務的人,當初他開闢流求,便整日與民生事務打交道,對民情甚通,一聽這話,就知道真定、中山的民生恐怕不光是“艱難”,瞪着韓昉道:“韓大人,你給我說實話,這兩個地方的人,究竟如何了?”
“這……”韓昉嘆了口氣道:“不知道。”
“不知道?難道你們就沒派人去查?”
韓昉嘆道:“若是派人去查,這事怕就想假裝不知道都不行了。”
歐陽適哼了一聲道:“這件事情老七知道不?”
韓昉道:“自然,這麼大的事情,連皇后都有所耳聞,何況七將軍。”
歐陽適問:“那他怎麼說?”
韓昉道:“七將軍的意思,也是先擱置起來,等陛下凱旋之後再說。”
“胡鬧!”歐陽適道:“我們大漢爲什麼能越戰越強,百姓歸心?爲什麼?爲的還不就是民心兩個字?這件事情要查,一定得查!”
韓昉問:“四將軍打算怎麼查?”
歐陽適道:“這件事情涉及到國家大事,不是尋常案件可比。若只是讓法官依律辦理,恐怕把握不了分寸,若是讓相府直接處理,只怕又會妨礙了律法之公正,開了壞頭。我看這件事得由元國民會議來過問。”
韓昉驚道:“元國民會議,這……這鬧得太大了吧?”
“怎麼會鬧得太大?”歐陽適道:“這件事情,涉及到塘沽的法官、政務官,甚至涉及到河北西路的民生政務,涉及到雲中晉北的防務,也唯有召開元國民會議,處理起這件事情來才名正言順,合規矩,又可以把握分寸。這件事情,就由我來提。”
韓昉聽了,就知道歐陽適是要召開元國民駐中樞代表會議。漢部的元部民會議隨着其領土的擴張,規模也不斷擴大。早在流求開闢以後,元部民會議總部就發現要直接管理全境的元部民非常困難,所以便參照行政區的劃分,成立了下級元部民會議,各個地區都會派出若干名代表進駐中樞所在地,稱爲駐中樞元部民常務代表,組成了一個負責處理元部民會議日常事務的常務機構,折彥衝稱帝以後,這個機構又正名爲元國民中樞常務代表會議。歐陽適是東海代表團團長,進京後自動成爲中樞常務代表,有資格發起這樣一個動議。
中樞常務代表會議對司法、行政都有監督權,歐陽適這個建議倒也合法合理,韓昉又想,歐陽適這建議提出來以後還需要經過狄喻那一關,雖然在法理上狄喻就算反對歐陽適也有資格要求召開特別會議,不過以狄、歐兩人的關係,應該不至於將事情鬧僵,他心想:“這件事從歐陽動議到狄議長決定召開還有一個來回,在這段時間裡若楊相覺得事情不妥,他自己會想辦法阻止。”所以也就不說什麼。
歐陽適當即要韓昉將有關事項、人員列出,擬成文表作爲說明,又請韓昉替自己起草,然後便署名提交元國民中樞會議。狄喻拿到以後,也覺得華表壇的事情該處理一下了,但這等軍政大事,按照程序要先知會一下皇帝、宰相和樞密使,折彥衝不在,接到知會的便是監國折允武。燕京方面,楊開遠看了知會文書後表示樞密院對調查此事不作反對,又將不加印泥的回覆文書寄給了折允武。折允武拿到後想:“三叔這樣做,是要我來作決定麼?嗯,不對,他是要七叔拿主意。”就派人到隔壁的相府問病。
楊應麒休息了兩天,身體已經沒什麼大礙,但仍然呆在後邊家中辦公,聽折允武派人來問病,趕緊放下手頭事務,到行宮來告安。
折允武問楊應麒這事該怎麼辦,楊應麒反問:“太子認爲該怎麼辦?”
折允武道:“四叔建議調查,這是好的。不過現在調查,時機怕有些不對。七叔你也跟我說過,現在最要緊的是穩,哪裡都不要出事,好好支持父皇平定漠北,等大軍凱旋後再說。所以我認爲現在徹查不是時候。”
楊應麒道:“四哥說要查,沒說怎麼查,更沒說要如何處理。他也不是個不顧大局的人。”
折允武問:“那七叔是同意了?”
楊應麒答道:“我沒意見。”
折允武大喜道:“那太好了!這件事我其實已經等很久了,希望四叔能早日還晉北百姓一個公道!”
楊應麒聞言卻嘆了口氣,折允武見了不禁奇怪,便問他嘆什麼氣,楊應麒道:“太子的希望,只怕會落空。”
折允武問:“這是爲何?”
楊應麒道:“這裡面的關節,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太子仔細看,慢慢就會明白過來。”
折允武聽得頗爲狐疑,但仍然封好了回覆文書,表示支持狄喻的決定。當下狄喻便召開會議,提出此事,推選出包括歐陽適在內的十二名中樞常務代表作爲處理此事的代表團,代表團以歐陽適爲首腦,全面負責此事的審查,一干涉事官吏軍民,無論爵位功勳,都必須儘量配合。
消息傳出時,已是歐陽適到達塘沽的十日之後,河北、京畿、東海的士民聞訊無不翹首以待,相關的各派勢力更早在消息確定之前就紛紛行動,歐陽適在塘南的府邸登時熱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