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章 誓師(三)

五月二十八日,這一天與往常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是這一天對於十一師的將士們來說,代表的卻是生與死、成功與失敗、正義與邪惡之間搏奕的開始。

就是在這一天,敵人的兩個師團開始向石牌推進了過來,戰鬥在石牌外圍陣地各處打響,槍炮聲從此後的三四天裡再也沒有斷過。

張賢隨着胡師長駐進到了三十一團的團部裡,這裡已經離火線很近了。十一師的三個戰鬥團都已經在處在自己的陣地嚴陣以待,基本上都被配製在了石牌要塞四周,真正的要塞裡除了那一百多人的海軍,邊上只有一個獨立營,但是大家都知道,這個獨立營其實也是一個機動部隊,如果真要讓鬼子打到了要塞根前,憑着這麼一個小小的獨立營,這個要塞根本就保不住。其實十一師除了獨立營之外,還有一個警衛營可以調動,但張賢知道,這個警衛營要是真得被調出去補員,那也就是說十一師基本被打光了。

鄂西山地真是一個打防禦戰的好地方,在這裡千溝萬壑,溪谷山林衆多,鬼子的坦克和重炮都失去了威力,因爲坦克開不進來,而帶着重炮又很難爬山,所以在武器上相比較而言,國軍並不吃太大的虧。唯一讓國軍吃着虧的還是被鬼子空中打擊。中美航空隊雖然也參加了這次會戰,但畢竟還沒有形成空中的優勢,無論是從飛機數量上,還是從飛行架次與密集程度上,與敵人的航空隊還無法相比,但是,畢竟已然開了抗戰以來的先河,雖說還有很大的差距,最其馬此時這種差距正在大大的拉近。相對空中而言,敵人不再敢象先前的大會戰那樣肆無忌憚了,他們甚至爲了躲避我方的轟炸,而選擇夜戰。

敵人的三十九師團已經齊聚到了南林坡陣地前,很顯然,這裡已經成了鬼子的主攻目標,一早,他們便開始了第一輪的攻擊。

從高家堰向北往石牌要塞,有一條山路,順着小河上行,由余家壩,經土城,可到曹家畈,曹家畈有一個玉泉寺,張賢和胡師長都去過。從曹家畈往石牌方向有兩條路可走,一條通往牛場坡,一條通往朱家坪。過了朱家坪再往北走十里路就是石牌了。

南林坡陣地,就位於土城附近,正守住那條往石牌的捷徑。這裡已經被三十一團經營了一年多,工事堅固,光碉堡就建了六個,其它還有鐵絲網、地雷、塹壕縱橫交錯,實是一個易守難攻的要衝。駐在此防區的是三十一團的第三營,三營將此陣地分爲三段排布,中間爲營的主力七連,左翼爲八連,右翼爲九連。

鬼子在攻擊之前,先是一陣炮火,這裡主要用的是迫擊炮與山炮,因爲這兩種炮便於攜帶,可以拖到山區裡來。迫擊炮就是大家所說的小鋼炮,這種輕型炮可以分解後由步兵揹着走;而所謂的山炮,也就是鬼子最常用的九二式步兵炮。

聽到南林坡傳來的猛烈炮火聲,張賢已經知道敵人要進攻了,雖說早已經過戰火的考驗,但是此時他不免還是有些緊張。其實無論對任何一個兵、任何一個軍人來說,即使是經過了百戰千回,而一旦又聽到戰場的炮火,再一次進入戰場,這就意味着將又一次面臨着生與死的洗禮,也許在這一次,生命便將終結,如果真有哪一個人在戰場上泰然自若,那一定是裝出來的。

此時,胡從俊便是泰然自若,聽着前面的炮火,他反而要張賢來陪他下一盤象棋。

三十一團的團長叫做李家樹,與張慕禮和王元靈都很熟,平時在十一師裡,三十一團與三十二團經常爲當主力而競爭,而每每是王元靈的三十二團略勝一籌。這個李家樹與王元靈是同一界的黃埔畢業生,雖然有同學之誼,但是兩人之間的暗中較量卻從來沒有停止過。當然,張賢也認得這位李團長,只是交往卻沒有和王元靈與張慕禮那樣得深。

象棋很快就擺好了,胡從俊穩坐在指揮室裡,一臉得常態。儘管張賢很沒有心情來與師長對奕,但知道他這是在安定軍心,要裝一裝諸葛亮穩坐釣魚臺,表現一下他的胸有成竹。張賢卻沒有這麼好的定力,下了兩局棋,每一局也就幾分鐘便潰敗下來。

指揮室是一個依山而建的地堡,即使不幸被敵人的炮火打中,最多也只是會掉些磚頭瓦塊,而不會坍塌下來,所以應該是很安全的。可是,張賢卻總也靜不下心來。

外面的大炮終於停息了,隨之而來的是雙方機槍的對射聲,不用想,敵我雙方已經短兵相接了。

“你小子,今天怎麼回事?”胡從俊在勝了第三局棋後,對張賢很是不滿:“平日裡和你下棋,你我是半斤八兩,水平差不多,呵呵,今日怎麼這般得臭呀?”

張賢皺起了眉頭來,忍不住道:“師長,算了,我下不過你,咱們以後再下吧!”

胡從俊笑了,對着他搖了搖頭,嘆道:“你小子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呀?你還是長官部派來的督軍,我這個先鋒都不怕,你怕個什麼?”

張賢苦笑道:“師長,我哪裡還能靜下心來和你下棋呀!”

“怎麼?你難道還對我們十一師的勇士們不放心嗎?”胡從俊有意地問道。

“不!不是!”張賢連忙回答着,看了看身邊的李團長,這個李團長也和他這般,有一些坐之不住。

“既然如此,那我們接着下,什麼時候你贏了我再說!”胡從俊固執地道。

張賢無奈之下,只好擺好棋子,準備再次開局。

剛剛走了一步,胡從俊卻皺起了眉頭來,看了李團長一眼,道:“聽到沒有?敵人在問我們怕不怕呢?再聽聽我們是怎麼回答的?怕!怕!怕!”

張賢和李家樹都愣住了,側耳傾聽,原來,國軍與鬼子在攻守之前,一般先是機關槍互相對射,鬼子的機關槍用的是點射,聽那聲音是“啪——撲——啪!啪——撲——啪!……”而我方士兵在開機關槍時用的卻是連射,聽那聲音卻是連成一片的“啪、啪、啪……”。張賢馬上明白了師長的所指,李家樹愣了半天,也沒有明白師長的所指,張賢向他說明後,他才恍然大悟。

只聽胡師長又開玩笑地接着又道:“李團長呀,你今後要讓大家改一改,我們這樣打不僅浪費子彈,而且還顯得氣餒了。以後我們要這樣回答敵人:不怕!不怕!呵呵,然後再反問他們:怕不怕?怕不怕?”

聽完師長的話,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起來,一時間,整個作戰室裡的氣氛驟然輕鬆了許多。

張賢終於可以與胡從俊在棋力個勢均力敵了,他也終於踏下了心來,這一局棋費時卻要比剛纔那三盤棋加起來還要多得多。

這一盤棋還沒有下完,前方激烈的槍聲卻漸漸小了許多,不久,一個傳令兵飛跑了進來,興奮地向大家報告着:鬼子的兩次進攻都被打退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張賢一個沒有注意,又一次被胡從俊將死。

李團長正準備將這個傳令兵遣走,胡從俊卻把他叫住了,問道:“我們的傷亡有多少?”

這個傳令兵答道:“七連傷亡較小,八連和九連傷亡較大,共有一百多號受傷,五十多人陣亡!”

胡從俊的眉頭一皺,又馬上恢復了平靜,對這個傳令兵道:“好!你馬上回去告訴大家,讓大家堅守陣地,堅決將鬼子消滅在陣地前,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是!”這個傳令兵大聲答應着,跑了出去。

※※※

中午,從三十一團團部回到十一師的指揮部裡,胡從俊一直沉默不語,張賢很是奇怪,不由得問道:“師長,三十一團第三營打得很不錯呀,你爲什麼還不高興呢?”

胡從俊搖了搖頭,悠悠地道:“敵人兩次進攻,我們就損失了一百五十多號人,這仗難打呀!”

張賢愣了一下,上午在三十一團的團部裡,師長的表現卻與此時是完全兩樣,那時他是如此得從容不迫,而此時又是如此得愁眉不展,就彷彿是兩個人一般。

“不管這個仗如何難打,我們決不能後退半步!”張賢以這樣堅定的話語告訴師長。

胡師長轉身盯視着他,忽然一笑,問道:“你是不是又在懷疑我的決心?”

“屬下不敢!”雖然被胡從俊一下猜中,張賢還是沒有承認。

胡從俊點了點頭,同時一本正經地對他道:“張賢,你放心,就算沒有你在這裡,作爲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我也不會讓鬼子從我的陣地上走過去,除非他們是踩着我的屍體!”

張賢愣愣地望着胡從俊,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話。

胡從俊卻轉過身去,將目光投向了遠處的青山。“聽說過羅店之戰嗎?”他問。

“知道!”張賢點着頭,回答着。羅店爭奪戰,是淞滬會戰中最爲慘烈的一場戰役,在那場戰役中,敵我雙方爭奪這個小鎮如同拉鋸一般,血流成河,屍橫遍野,那裡成了抗戰以來最爲悲壯的戰場,羅店這個默默無聞的小鎮,一夜間聞名於世,這裡被後人稱爲血肉磨坊,便如同一戰時歐洲的凡爾登一樣,是個絞肉機。而當年參加羅店爭奪戰的就有十一師,當時的對手,正是如今來攻打石牌的日軍三個師團之一的第三師團。

只聽胡從俊在緩緩地說着:“那時我還是十一師的一個團長,我手下也有一個和你一樣又能打又能衝的營長,他姓姚,當初就是我和他第一個從鬼子的手裡奪下了羅店,並擊斃了七百多個鬼子,其中還包括一個大佐。後來,我們一起戰鬥,與鬼子在羅店來回爭奪,十一師都打沒了一半,我的團也被打沒了一半,但是大家都沒有退縮過。我們從八月打到十月,那是我曾經歷過的最困難時期,但我們堅守住了陣地,要不是因爲鬼子從金山衛登陸,對我們實行包抄,我們也不會放棄那塊飲滿十一師將士之血的土地!”他說着,聲音已經沙啞了起來,忽地有些哽咽,沉了片刻,這才又接着道:“在撤退的時候,爲了掩護大部隊的轉移,姚營長也和當初的你一樣,自願請纓留了下來,很快便陷入了敵人的重圍。他帶着那個營與鬼子激戰了三天三夜,最後彈藥用盡了,只剩下六個人,便與敵人近身肉搏,六個人都死在了鬼子的刺刀之下。姚營長和他的營全部壯烈犧牲,而被他們打死的鬼子卻是他們人數的三倍!”

張賢聽着他的故事,不由得胸潮澎湃起來,有些激動地道:“姚營長和他的營,正是我們國軍的楷模,我定當以他爲榜樣!”

胡從俊再一次轉過了身來,張賢看到了他紅通通的眼睛,還有他那雙眼睛中閃動的淚光,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平日裡冷靜堅強的胡師長流淚。胡從俊對着他點了點頭,卻道:“知道嗎?張賢,每一次當我看到你,就讓我想起了姚營長,你們都是十一師的脊樑,都是十一師的軍膽,只要你們在,那麼十一師就會在,無論換多少個師長,你們依然是不倒的十一師。所以這一次,是該報仇的時候了,我不會後退的,也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人再步姚營長的後塵,更不會讓誰去孤軍奮戰,我會想辦法帶着大家衝向勝利,即使真得無法成功,那麼,我也會陪着大家一起戰死疆場,我們的犧牲,也要換取敵人最少兩倍的代價!不然,我都無顏去見姚營長和那些戰死在羅店的兄弟們!”

張賢望着胡從俊如此堅定而清澈的目光,再一次被他的師長感動了!在他的印象裡,胡師長一直是一個長於心計的人,而此時此刻,在他的面前,師長所展現的竟然也是一種血性、一種陽剛和一種只有對朋友纔會有的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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