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章 民殤(三)

就在王金娜正在耐心等待張義把會開完的時候,忽然聽到這一層樓的頂頭那邊傳來了一陣喧譁,姜秘書馬上站了起來,判斷着道:“可能是會開完了!”他說着,當先地走出了辦公室去。

王金娜也跟在姜秘書的身後,走了出來,卻見到樓道里一個戴着眼鏡,穿着灰色中山裝的人當先地從頭邊的那間會議室裡走出來,這個人把臉崩得很緊,一付不高興的樣子。跟在他的身後,幾個人拿着記錄本也走出來,一個個陪着笑臉一樣地對着這個走在前面的人解釋着什麼,但是,這個戴着眼睛走在前面的人卻連哼都未哼一聲,快步向樓梯口走去。

“嚴副專員!你等一下!”在會議室內傳來了王金娜所熟悉的張義的喊聲。

走在前面這個戴眼睛的人怔了怔,有些猶豫,還是停下了腳步來。

王金娜馬上猜出來,這個人就是從專區過來的嚴副專員了。只見張義從會議室裡夾着一個筆記本,快步地走了出來,別人都自動地爲他讓開了一條路來,他來到了嚴副專員的身前,懷着一種感激之情道:“老嚴呀,謝謝你對我們縣的體諒,明年我們一定搞出實驗田來!”

嚴副專員只是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張義又接着道:“老嚴,今天有些晚了,我已經在招待所給你們進行了安排,今天晚上就住在這裡吧!”

“不了!”嚴副專員依然十分不快地道:“今天晚上我還要趕到麻城縣去,明天一早要在那裡開個會,這是已經安排好的事,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說着,也不再多說什麼,轉身再一次踏下了樓梯。

張義還想要追上去說些什麼,這個時候,姜秘書連忙喊着:“張書記,省裡的醫療隊來了!”

張義這才緩過味兒,扭頭看現這邊,當他的目光與王金娜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時候,他不由得驚喜地叫着:“大嫂,你怎麼來了?”說着,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過來,到了王金娜的身邊,還不忘記對自己的秘書命令着:“小姜,你去幫我送一送嚴副專員!”

“好!”姜秘書答着,追着嚴副專員的背影而去。

楊局長也跟了上來,連忙又向衆人介紹着王金娜的身份,當得知省裡來的這位醫療隊的隊長原來是張書記的大嫂時,這些縣委的幹部們紛紛上前來向王金娜問好,搞得王金娜都覺得他們的熱情已經令她難以招架了。

衆人寒喧之後,這才各自散去,張義將王金娜重新帶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對家裡的事情問長問短着,好像有問不完的話一樣,王金娜都一一作答。一直到最後,看看張義沒有什麼可問了,王金娜這才問着他:“老三呀,我在這裡等你都半天了,你這個會開得時間可夠長的呀!”

張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點了點頭,也表示承認,同時辯解着道:“我真得不知道你會來,要是知道你會來的話,說什麼也要親自去迎接呀!”

“呵呵,我們家的老三什麼時候說話也這麼甜了喲!”王金娜不知道是在嘲笑他,還是真得有所感,笑過之後,她又一本正經地對着張義道:“老三,我剛纔問過了你的秘書,我真得搞不懂,你這個人怎麼跟當初你哥一個樣子呢?就是死心眼子!呵呵,既然上面有要求,那就按照上面的要求來辦就好了,你非要跟他們對着幹,到時候我只怕吃虧的還是你呀!這種虧你又不是沒有吃過!”

聽着王金娜的這一頓數落,張義卻並不以爲意,依然憨憨地一笑,對着她道:“大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做什麼事都要實事求是,尤其是我們這些作基層領導的人,如果爲了自己能夠光鮮照人,就打腫臉充胖子,到頭來你拍拍屁股走了,可是這一縣的老百姓可就要指着罵你的娘了!當初大哥教訓我說作人要有良心,我一直不敢忘,呵呵,現在吧,我覺得作人必須要在良心,而作官,更要有良心,最其馬你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王金娜怔了怔,已然被張義說服,她點着頭,笑着道:“呵呵,老三,看來,你到地方上工作,的確是成熟了不少!你說得不錯,我們作人也好,作官也好,必須要講良心的!你能夠這麼想,大嫂我也就放心多了!”她說到這裡,又有些擔心地道:“只是老三呀,有的時候你也不要太直了,這樣容易得罪人,到時候會被人暗中使絆的!”

張義卻不以爲然地笑了笑,道:“大嫂,我也是經過槍林彈雨闖過來的人,死都不怕,還怕別人給我使壞嗎?呵呵,大不了這個官不當了,回家種地去,我也不會去作有違自己良心的事!”

看到張義如此堅決的樣子,王金娜沒有再說什麼,在不知不覺之間,忽然覺得張義真得與張賢是如此得相像,令她從張義的身影上想到了張賢當年在國家裡的種種來。

“大嫂,你初次到我們縣裡來,我這個當書記怎麼也應該陪你好好走走,呵呵只是最近的事情真得太多了,可能沒有時間陪你們醫療隊去轉了!”張義有些歉疚地對着王金娜道。

王金娜笑了笑,搖着頭道:“老三呀,我又不是跟你們這裡來旅遊的,我也是來工作的;再說了,我們這麼人,我也不是小孩子,要你陪什麼陪?你忙好你的事就行了!”

“多謝大嫂的體諒了!”張義真心地道。

王金娜皺起了眉頭來,不快地道:“我們是一家人,你怎麼這麼客氣?這樣不好,讓人感到太生疏了!”

被王金娜這麼一說,張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但是王金娜卻把話題一轉,又對着張義道:“老三,我下鄉去可是要問一問老鄉們對你這個縣委書記的看法的喲?要是他們都認爲你是一個好書記,那還罷了!要是大家都在背地裡面罵你,到時候我可不饒你喲?你以後也不要進我們家的家門了!”

被王金娜如此一說,張義的臉紅了起來,卻連連點着頭,十分坦然地道:“好!大嫂,你就問吧!”

看到張義如此得自信,王金娜也笑了起來,她其實是要跟張義開一個玩笑。

※※※

雖然說是跟張義開了一個玩笑,但是王金娜帶着醫療隊行走在黃城縣的各公社和大隊的時候,還是專門向這些來看病的老鄉們打聽他們對現任縣委書記的看法,就是要了解一下張義在黃城縣裡的口碑到底怎麼樣。

“我們這個縣委書記呀,還是不錯的!比前一任的那個要強了許多,最其馬他沒有那麼大的架子,他經常下鄉,還跑到過我們大隊裡來,我跟他一個桌子上吃過飯。”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莊稼漢跟王金娜說的。

“這叫我怎麼說呢?”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婆這樣地告訴着王金娜:“這個張書記真得跟別人不一樣,我都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沒有見過有哪個縣太爺會給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下跪;那年冬天,我們大隊很多人都準備出去逃荒討米,這個時候,張書記剛剛到我們縣來,他就在山口那裡攔住大家,給大家下跪,要大家相信他,他一定想辦法會給大家吃上飯的!呵呵,那個時候,誰會相信這麼一個陌生人呀?真得想不到,第二年,張書記親自帶着我們選種育秧,教我們種苞谷、紅薯,種穀子、高粱和小米,又帶着大家一起搞水利,當年就獲得了豐收,我們大隊再沒有一家人出去討荒了!……”老太婆說得囉裡囉嗦,但是王金娜卻聽得津津有味。

“你問的是張書記呀?認識!我當然認識!他還坐過我的拖拉機呢!”一個四十多歲的拖拉機手告訴着王金娜:“要不是他親自過問呀,我們公社的機修站都搞不起來,呵呵,他還專門從黃州請來了一個搞機械的老師傅,把我們幾個公社的農機人員都招到一起搞培訓,我可是受益很大呀!這不,我又帶出了兩個徒弟來!”

“你說什麼?……我耳朵不好……今天八十二了!”一位老態龍鍾的老頭子一邊咳着一邊說着:“你問的是張書記呀?……呵呵,認識!認識……我們都認識……呵呵,要是在舊社會,我這個無兒無女的老骨頭,早就喂野狗了!我命好……趕……咳!咳……趕上了新社會!又……又趕上了這麼一個好的縣太爺,給我們這些孤寡老人建了養老院,才……纔沒死掉喲,呵呵,我跟張書記保證過,我還要活十年呢!……”

“我們當然擁護共產黨,當然擁護張書記,自從他來了之後,給我們開辦夜校,請人過來給我們講各種科學知識,使我們這些年青人不再那麼無所事事了,都有了各自憧憬的目標!”一羣年青人如是這般的說。

……

每當聽到這些讚美張義的話時,都令王金娜覺得自己就好像是吃了蜜一樣,心裡甜甜的,不管怎麼說,張義是他們家此時唯一的男人,卻也是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男人!

可是,稱讚的話雖然多,但是對張義進行貶底的人也有不少。

“你問我們這個縣委書記呀?他就是一個比較膽小的人!”一個公社的副書記這樣告訴着王金娜:“你看,別的縣的生產都搞得熱火朝天,我們隔壁的麻城縣,早稻畝產都能夠達到上萬斤,可是我們縣呢?他就是沒完沒了地搞實驗田,到現在還只有幾百斤,怎麼跟人家比呢?”

“張書記呀?這叫我怎麼說呢?”一位大隊的婦女主任這樣地告訴着王金娜:“我們這個書記嘛?就是有點大男子主義,對我們婦女同志向來看不起,男的可以挑兩百斤,我們女的也可以呀?一開會就說男的怎麼怎麼樣?女的怎麼怎麼樣?分得那麼清楚,叫人聽了心裡頭都不服氣!”

“中央已經要求我們要以大躍進的方式,大踏步的前進,可是張書記呢?在我們縣裡都做了些什麼?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有家隔壁縣已經開始大鍊鋼鐵了,再看看我們縣呢?卻連一點動靜都沒有,你說這急不急人?我們縣本來就是一個落後的縣,要是照着這樣的步子走下去,別說趕英超美了,只怕到時候連脫離後進都夠嗆!”這是一名年青幹部的牢騷之言。

“我就奇了怪了?公社食堂有什麼不好?大家早點進入共產主義嘛!人家麻城縣早就開始大辦公社食堂了,他們的社員家家把鍋都拿出來去鍊鋼鐵了,每天每家每戶都不用開火作飯,大家一起去吃食堂,多好呀!我就不明白,我們是全縣第一個開辦公社食堂的,才辦了兩天,就被張書記給叫停了,這都叫怎麼回事嘛?難道我們學共產主義都不行嗎?”一名公社的幹部對着王金娜如此地說着,大有問責的目的。

面對着這些紛亂不一的評述,彷彿大家說得都有理,彷彿張義做得的確有很多不對的地方,只是想一想這一個縣境裡,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遠比居家過日子要難得許多;就算是居家過日子,還有衆口難調的時候,更何況張義面對的還是這麼大的一個縣呢?

一個縣委書記的好與壞,稱不稱職,也許並不在開始就能夠評價得了的,也許只有過了幾年,甚至於過了幾十年後,還會被當地的人提起來,並念念不忘地感激,那纔是真正爲老百姓着想的好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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