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夜
如果把一年比作一天的話,冬至就等於一天裡的子夜。所以,冬至的前夜是名副其實的漫漫長夜,天黑得特別早,也特別地冷,太陽總是若有若無地掙扎着要提前下班,彷彿患了黑暗恐懼症一般急急地躲到地平線以下去。我站在窗前,望着遠方沒有月亮的烏黑的天空,心中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我匆忙地拉上了窗簾,打開了電腦開始上網。今天的網上沒什麼特別的消息,我和我的一個朋友聊了一會兒,就下了線。我開始寫一篇新的小說,剛寫了個開頭,原本想好的靈感卻突然枯竭了,再也記不起來了。我總覺得今天不對勁兒,我打開了郵件箱收郵件,總共只有一封新Mail,發件人是林樹,我的一個老同學兼好朋友。內容很短——
我的朋友:
當你收到我的這封信以後,立刻就到我家裡來一次,馬上就來,一分鐘也不要遲疑,好嗎?我現在等不及了,快,你一定要來。
林樹
他什麼意思?讓我晚上到他那裡去,那麼冷的天,那麼遠的路,他那兒離我家距離一個小時的車程呢,這不要了我的命。我看了看他發出的時間,距現在只有半個小時。而現在已經快11點了,難道真有這麼重要的事?會不會開我玩笑?不過林樹不是這種人,他這種比較嚴肅的人是不太會跟別人開玩笑的,也許真的有什麼非常重要的事。
我在房間裡徘徊了一圈,然後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最後還是決定去一次。
出了門,發現地上有好幾圈黃色的灰燼,不知是誰家燒過錫箔了,我特意繞道而行。走到馬路上,才發覺天氣要比我想象的還要冷,風不知從什麼地方竄出來在半空中打着唿哨。商店都關門了,開着的便利店也是了無生氣的樣子。人行道上幾乎沒有一個行人,就連馬路上的汽車也非常少。我等出租車等了很久,我清楚地數着在空曠的黑夜裡迴響的自己的腳步聲。
終於等到了一輛出租車。駕駛員三十多歲,挺健談的:“先生,今天晚上你還出去啊。”
“有點急事。”
“明天是冬至啊。”
“呵呵,我不信這個的。”
“我也不信,可是今晚這日子最好還是待在家裡。今天做完了你這筆生意,我馬上就回家,每年的今晚我都是提前回家的。”
“爲什麼?”
“鬼也要出租車的嘛。因爲今晚和明天是鬼放假的日子。沒嚇着你吧,呵呵,開玩笑的,別害怕。”
車上了高架路,我看着車窗外的城市。桑塔納飛馳,兩邊的高層建築向後掠過,我如同在樹林中穿行。迷濛的黑夜裡,從無數窗戶中閃爍出的燈光都有些晦暗,就連霓虹燈也彷彿卸了妝的女人一樣蒼白。
不知怎地,我心神不安。
車子已經開出內環線了。林樹的家在徐彙區南面靠近莘莊的一個偏僻的居民區,七樓,100多個平方,離地鐵也很遠。上個月林樹說他的父母到澳大利亞探親去了,要在那兒迎接新世紀,所以現在他一個人住。一個人住那麼大的房子,要有點心理素質的。
我看了看四周,現在車子開在一條小馬路上,雖然林樹的家我常去,但我從沒來過這條馬路,黑夜裡看不清兩邊的路牌,只能看到遠處黑黑的房子,要麼就是大片大片的荒地。車子打着大光燈,照亮了正前方,光亮的柏油路面發出刺目的反光。而四周是一片黑暗,如同冬夜裡的大海,我們的車就似大海里一葉點着燈的扁舟,行駛在迷途的航線上。
我索性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任車子載着我在黑夜裡漫遊。在半夢半醒中,車子忽然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看到了車外一棟棟黑黑的居民樓,的確到了。我下了車,司機只收了我個整數,零頭不要了。然後他迅速掉轉車頭開走了。
我懵頭懵腦地向前走着,不住地哆嗦,小區的弄堂裡不見一個人,兩邊樓房裡只有零星的窗戶還有光線透出,可能是幾個半夜上網的人。我不斷地呼出熱氣,像一團清煙似的向天上升去,我看了看天空,星星和月亮都無影無蹤了,只有幾朵烏黑的雲漂浮着。風越來越大,從高空中向下猛撲而來,捲起一些細小的碎屑,在空中飛舞。不知哪家的塑料雨棚沒有安裝好,在大風中危險地顫抖着,搖搖欲墜,發出巨大的聲音,就象是一隻拳頭砸在了上面。
忽然我好象聽到了前面有什麼聲音,“嘭——”那聲音很悶,像是哪家的花盆敲碎了。
我加快了腳步,在林樹家那棟房子下面,我發現有一個人倒在地上。
我屏着呼吸靠近了幾步,在樓前的一盞昏暗的路燈下,看清了那個人的臉,那是我的朋友林樹的臉。
一攤暗紅色的血正迅速地從他的後腦勺下向外涌出。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立刻擡腕看了看錶——子夜12點整。
冬至到了。
冬至
林樹的臉是那麼清晰,白白的,一絲痛苦也沒有,就像是解脫了什麼。當他要張開嘴說話的時候,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我對他大喊,你快說啊,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時,我從夢中醒來了。
現在已經是中午了。我躺在牀上,昨夜發生的事是真的嗎?是的,是真的,我想起來了,林樹給我一份Mail要我到他家去,當我在子夜12點趕到他樓下的時候,他卻跳樓自殺了。然後我報警,在公安局折騰了半夜,到清晨6點纔回到家,然後矇頭就睡,直到現在。
我起來吃了點東西,電話鈴響了,是我的同事陸白打來的,他請我平安夜晚上和他們一起出去玩。他早就說過了,但我一直沒確定,因爲聖誕對我的意義不大,但現在林樹出了事以後我的心情很緊張,我馬上就在電話裡同意了。
我出門坐上一輛中巴去了嘉定鄉下,一個小時以後,我來到一座公墓前。今天是冬至了,這裡的人很多,上午的人應該更多。我在門口買了一束花走進墓園。雖然天很冷,陽光卻不錯,很溫和,灑在墓園四周的田野上,周圍有許多大樹和蘆葦,一些鳥在歡快地鳴叫着。我走進最裡面的一排墓碑,在一個名字前停了下來,墓碑上鑲嵌着一張橢圓形的照片,一個18歲的女孩正在照片裡微笑着。我輕輕地把花放在了墓碑前,然後看着照片發了好一會兒呆。忽然一聲奇怪的鳥鳴把我從沉思里拉了出來,我擡頭看了看天,那隻鳥撲扇着翅膀飛走了,只有冬至的陽光糾纏着我的瞳孔。周圍的一些墓碑前,人們按照傳統的方式給死去的長輩磕頭,也許這是他們一年中僅有的幾次彎下尊貴的膝蓋,另一次該是清明。隨着祭奠先人的古老儀式,四處升起許多燒冥幣和錫箔的煙,那些清煙嫋嫋而起,如絲如縷,在空中鋪展開來,彷彿已在另一個世界。我又想起昨晚那個出租車司機的話,不知怎麼,喉嚨突然癢癢的。
晚上回到家,我沒有開電腦,把燈關了,一片漆黑中,我獨自看着窗外冬至的夜色。整個晚上我一直沉浸在對林樹的回憶中,我實在不明白爲什麼他會選擇自殺。他這個人性格是很溫和的,但也不是那種特別內向的人,家庭還算和睦,條件也不錯。他是個大網蟲,一直夢想進網絡公司工作,年初他好幾次參加幾大網站的招聘,但都沒有成功。在兩天前,他終於被一家財力雄厚的大網站聘用了,要知道,在現在網站紛紛裁員的時候,學歷一般的林樹還能應聘成功簡直是個奇蹟。在他收到聘用通知書的當天晚上,就立刻請我在外面吃了一頓火鍋,那時候他眉飛色舞,春風得意,誰知道第二天居然就跳樓了。實在沒理由啊。
我胡思亂想了很久,慢慢地陷進了沙發中,忽然我好像看到了前面的黑暗中有一個人影,模模糊糊的,那人影靠近了我,一點光線不知從哪裡照了過來,照亮了那張臉——香香。我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那張臉平靜地看着我,沒有回答,然後又悄悄地隱進黑暗中了。我急忙從沙發裡跳了起來,打開燈,房間裡卻只有我一個人。原來剛纔我睡着了,也許做了一個夢。現在我的精神太脆弱了,已經瀕臨崩潰了。
我上了牀倒頭就睡,卻始終睡不着,直到我聽見一種熟悉的聲音,或遠或近地飄蕩着,鑽到了我的心臟中。
平安夜
“多美的夜色啊。”陸白的女朋友黃韻倚着浦東濱江大道的欄杆,她染紅了的頭髮在風中飛揚着。又是一個聖誕夜。
我們總共有七八個人,雖然說好了平攤,但這回陸白帶着女朋友,堅持要自己請客。
我們漫無目的地遊蕩在陸家嘴,盡情地吃喝玩樂,只有我的心情比較沉重,幾乎沒說什麼話。陸白今年28歲,除了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以外,各方面的條件一般,但他的女朋友卻非常漂亮,是個難得的美人。他們是網上認識的,也該算是網戀的一大成果,一開始的時候可以說是打得火熱,但後來黃韻就對陸白不太滿意了,可能是嫌陸白的相貌一般吧,看來網戀最終還是要回到現實的。陸白常向我訴苦,說女朋友對他越來越冷淡,上個月居然提出要分手,他很痛苦,他甚至到處求教讓女孩子回心轉意的秘訣。
在濱江大道邊,我看着對岸的外灘燈火,還有身後的東方明珠。20世紀最後的一個聖誕夜,一路走來都是花花世界,我的心情卻依然抑鬱。陸白忽然摟着女朋友大聲地向我們說:“我和黃韻決定結婚了,明年的春節請大家吃我們的喜酒。”
這讓我們吃了一驚,原來以爲他們兩個馬上要分手的,沒想到現在居然要結婚了,太突然了。我仔細地看着他的眼神,卻什麼都沒看出來,他滿臉笑容,卻有些僵硬。他一定是太高興了,沒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任何人遇到這種幸運的事都會這樣的。
我看了看時間,快12點了,把這個時間讓給他們的兩人世界吧,於是我向陸白道別,其他人也紛紛識趣地走了。只留下他們兩個在黃浦江堤邊卿卿我我。
我望了望四周,還有許多一對一對的在寒風中依偎着。我豎着領子,沿着黃浦江走了幾十步。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聲。那又高又尖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劃過平安夜的空氣,我脆弱的心臟彷彿有瞬間被它撕裂的感覺。我捂着胸口,那顆心簡直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這時我聽到許多人奔跑的聲音,而女人尖厲駭人的叫聲還在繼續。我回過頭去,看到發出尖叫的正是陸白的女朋友黃韻。我愣了一下,隨即衝了過去,我擠開人羣,看到人們都在往黃浦江裡張望,我也往江裡看了看,黑漆漆的江面捲起一陣寒風,一個人影在江水裡撲騰掙扎着,升上一些微弱的熱氣,然後漸漸地消失在冰涼刺骨的滾滾波濤中。
“陸白!”黃韻繼續向黃浦江裡叫喊着,“他跳到黃浦江裡去了,快——快救救他——”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服,“救救他,快。”
我也麻木了。我若是會游泳,說不定真的會跳下黃浦江救人的,但我不會水,一點都不會,跳下去等於自殺。周圍的人也在頻頻地搖頭,一片嘆息聲,就是沒有一個人敢下水。這時一個穿着黑色新制服的警察也過來了,警察看了看黃浦江,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說自己也不會游泳,然後他對着對講機說了幾句話。很快,一艘小艇駛到了江面上,他們好像不是來救人的,而是來打撈的。我回過頭去,不敢再向江中張望,渾身發着抖,抱着自己的肩膀。黃韻的呼救聲也停息了下來,她不再說話,一動不動地站立在江風中,像一尊美麗的雕塑。
一個小時以後,陸白終於被打撈上來了。慘不忍睹,我無法描述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過的他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他被裝進一個黑色的大塑料袋,拉上拉鍊,像一具塑料棺材,送上了一輛運屍車。
一個警察在詢問着黃韻。她斷斷續續地回答:“……忽然,他忽然變得神情凝重起來——像是看到了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警察催促着她。
“不知道,他的眼神很奇怪,看着我後面,接着又是我左面,嗯——又移到了右面,飄忽不定,時遠時近。我看了看四周,什麼東西都沒有。最後,最後他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了,眼神似乎也消失了,轉身翻過欄杆,就跳進了黃浦江裡——”她不能再說了。
我不明白她說的話,警察也不明白。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人以外什麼都沒有。
那究竟是什麼?
聖誕
我約了這個女孩——黃韻,我知道這是不合時宜的,但我必須要這樣做,以解開我心中的團團疑問。在一個風格簡潔的咖啡館裡,我獨自等了很久,當我認定她不可能來,而起身要走時,她卻真的來了。
一身白衣,染成紅色的頭髮也恢復了黑色,在黃昏中遠看她就好像古時候爲丈夫守喪的素衣女子。坐在我面前,我才發現她憔悴了許多,沒有化妝,素面朝天,卻更有了一番風味。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她的語調很平靜。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你們大概都在猜測爲什麼陸白會自殺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確沒有理由去死。而且他的精神一直也很正常。”
“正因爲無緣無故,所以纔可怕。”我輕輕抿了一口咖啡,都快涼了,接着說,“而且偏偏是在宣佈你們兩人準備結婚的日子裡,更重要的是在平安夜。”
“你們應該知道,在上個月,我明確地告訴他我們分手了。他很傷心,但這不能改變我的決定。就在幾天前,他發給我一個Mail,告訴我他上個星期專門去了趟普陀山,爲我的媽媽上香祈求平安。媽媽上個月被診斷出得了惡性腫瘤,就在那天晚上動手術,手術難度非常大,成功率很低,即使成功也很難完全痊癒。他知道我媽媽是非常相信這個的,媽媽幾乎每年夏天都要去普陀山進香。就在我收到這封Mail的晚上,我媽媽的手術成功了,而且一點後遺症都沒留下來,主刀的醫生也感到非常驚訝,連稱是奇蹟。我立刻對陸白改變了看法,被他的誠意深深感動了,所以——”
“以身相許?對不起。”我冒昧地接話了,我沒想到還有這種事,陸白真的去過普陀山嗎?我不知道。
“可以這麼說,我很感激他,其實我也不相信這種東西的,但至少可以知道他是真心的。”
“有些不可思議。”
“我很傻吧,算了,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現在想起來,我做出和他結婚的決定實在太輕率了,僅僅因爲一件純屬巧合的事就決定婚姻,我實在難以理解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爲什麼會突然變得那麼迷信。也許我不該說這些話,這是活着的人對死去的人的褻瀆。我對不起陸白,其實,我並不愛他,我只是當時頭腦發熱而已。這就是我一時衝動要和他結婚的原因。你會認爲我是一個輕率、自私、麻木不仁的女人嗎?是啊,未婚夫屍骨未寒就和他生前的同事一起喝咖啡。”她苦笑了一聲,“但願陸白能原諒我。”
我的臉突然紅了。我知道她最後幾句話的意思:“對不起,你別誤會。”接着,我把冬至前夜我所遇到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告訴了她。
她平靜地聽完了我的敘述,淡淡地說:“我認識一個心理醫生,他開着一家心理診所,很不錯的,你可以去那裡調整自己的心理,你需要這個,知道嗎?”她遞給我一張那個心理醫生的工作名片。
“忘記我吧,再見。”然後她走出了咖啡館。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黃昏的暮色中,我仔細地想着她的最後一句話,“忘記我吧”。什麼意思?我又看了看周圍,全是一對對的男女。
我獨自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天色全都黑了。
12月26日
上海西南角有着無數幽靜的小馬路,被梧桐覆蓋着,夏天裡是一片蔥鬱,樹影婆娑,冬天的風情卻像是在某個歐陸的城市裡。在這樣一條馬路上,我照着名片上心理診所的地址拐進了一道寬闊的小巷,推開一棟小洋樓的門,門上掛着牌子——莫醫生心理診所。
那是種外面看上去很舊很老,其實內部裝修得很新的房子,門廳不大,在樓梯拐角下有一張辦公桌,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正在接電話。她的語調輕快,好像在說着什麼業務方面的事情,她向我瞄了一眼,給了我一個稍候的眼神。
她的臉讓我想起一個人,我非常驚訝,我瞬間陷入了冥想之中。
她是誰?
“歡迎你來到我們診所。”她的話打斷了我的沉思,接着她說出了我的名字。
“怎麼,你知道我的名字?”
“有人通知過我們你要來的,請上樓,醫生在等着你。”
我在樓梯上又向下看了一眼,她正在向我自然地微笑着,我也還給她一個微笑,但我想當時我的微笑一定顯得非常僵硬,因爲看到她,我的心頭已升起了一團迷霧。
推開樓上的一間房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坐在寬大的轉椅上。他的眉毛很濃,濃得有些誇張,雖然鬍子剃得很乾淨,但依然可以看出他青色的兩腮。與我的想象有一些距離。
“請坐。”他自我介紹說,“我姓莫,你就叫我莫醫生好了。對了,你有我的名片的。”
我坐了下來說:“是黃韻告訴你我要來的?”
“是,你是她的好朋友嗎?”
“不能算好朋友。”
“沒關係,慢慢就會變成好朋友的。”他說這話的神情變得很曖昧,“我聽說她的男朋友跳黃浦江自殺死了,而且他們已經決定結婚了,太遺憾了。”
“那晚我也在場,的確很奇怪。”
“哦,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我是指心理方面。”
“你也是黃韻的好朋友嗎?”
“她一直有精神衰弱的毛病,所以常到我這來看病。好了,言歸正傳吧,你是來看病的,是不是?”
“我沒有心理方面的疾病,我只是覺得最近心理上受的刺激太大了。”我竭力要辯解,我不想讓別人把我看成是精神病。
“聽我說,每個人都有病,有病是正常的,沒有病纔是不正常的。只是我們絕大部分人都沒有認識到自己的病而已,生理的或是心理的。”莫醫生說完以後走到窗口把窗簾拉了起來,那是種非常少見的黑色的大窗簾,很厚實,幾乎把光線全遮住了,整個房間籠罩在幽暗之中。
“你要幹什麼?”我開始後悔爲什麼要到這裡來。
他不回答,走到我面前從抽屜裡取出了一截白蠟燭。然後他點燃了蠟燭,在一點燭光之下,周圍似乎更加黑暗了。漸漸地,除了燭光以外,我什麼都看不到了,眼前彷彿被蒙上了一塊黑布,布幔的中心畫着一塊小小的白點。這個白點在慢慢地移動着,忽左忽右,像是風,也像是一個上下左右移動着的人的眼睛,是的,我瞬間覺得這像一隻眼睛,只有一隻,不是一雙。我彷彿能從其中看出它長長的睫毛,還有黑色的眼球,明亮的眸子,最中間,是一個黑洞般的瞳孔。這瞳孔深邃幽遠,像個無底洞,深深的水井,沒人知道它的盡頭,也許通向我的心靈。
“你看到黑洞了嗎?”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黑洞——物理學意義上宇宙中的黑洞是吸收一切物質的,黑洞附近的空間和時間都是扭曲的,甚至可以說是顛倒的,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過去發生的事。所以,所有的超自然現象都可以在黑洞中得到解釋。”
我說不清現在我是閉着眼睛還是睜着,我覺得現在我像一個盲人,什麼都看不到,世界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只有那一束以光的形式出現的眼睛。那是誰的眼睛,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我見過這隻眼睛嗎?這隻眼睛已經牢牢地印在了我心裡。
我還看到了這隻眼睛在變化,充滿了一種憂傷的眼神,它在注視着我,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獨立的人,他(她)在用眼睛跟我說話,我覺得我們之間可以達到某種交流。在這個意義上,眼睛就等同於嘴巴,甚至可以說,眼睛就是人的全部。
我快被這隻眼睛征服了。我已經開始喪失了“我”的意識,我已經沒有“我”了,我會和這隻眼睛合而爲一。我就是它(他、她),它(他、她)就是我。
不。我不願意。
我猛然睜大了眼睛,大喊了一聲:“讓我走!”
忽然,那隻眼睛消失了,只剩下一隻點燃的蠟燭,還有拿着蠟燭的一個人影。我搖了搖自己的頭,辨清了方向,衝到窗前,拉開了那厚重的窗簾。陽光像決堤的江水一樣衝進了房間,我沐浴在陽光裡喘息着,像一隻野獸,我這才發現自己流了許多汗。
“你不該打斷我對你的治療。”莫醫生平靜地說,但他的語氣好像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對不起,我承受不住你的這種治療。我太脆弱了。”
“不,你是過於堅強了。”
“我能走了嗎?付多少錢?”我急於擺脫這傢伙。
“你當然可以走,我這裡一切都是自願的。至於錢,治療沒有結束我不收錢。”
我“噔、噔、噔”地衝下了樓梯。樓下那個接待的女孩不見了,她的那張熟悉的臉又浮現在我心裡,她去哪兒了?我又回到了樓上,推開門,卻看到那女孩正在和莫醫生說話。
“還有什麼事?”醫生微笑着問我。
“沒,沒什麼。”我木訥地回答。
“你是在找她吧。”
我尷尬地笑了笑。
“ROSE,你還是送送這位先生吧。”
原來她叫ROSE。她一言不發,卻面帶微笑地送我下了樓,走到門外的小巷中,這時她才輕輕地說:“你真行。”
“爲什麼?”
“不爲什麼。”她神秘兮兮地說。
“難道剛纔他在給我治療的時候你也在房間裡?”
她卻抿着嘴不回答,給了我一個奇怪的眼神,那眼神剎那間讓我想到了剛纔在“治療”的時候看到的那隻神奇的眼睛。難道那不是燭火,而確確實實就是她的眼睛嗎?
“別胡思亂想了,下次再來吧,我等着你。”
我向她道了別,走出幾步以後,回頭再看,她卻已經不見了。
那隻眼睛——是她的左眼還是右眼?或者都不是?
我突然彷彿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