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0日
我再一次找到了葉蕭。他依舊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根據醫院的記錄,你去精神病院看過錢曉晴?”他的語氣好像是在責備我。
“是的,不可以嗎?”我生硬地回答,他管得太多了。
“就在你離開以後的當天晚上,錢曉晴在病房裡吞下了一把私藏的刀片自殺,因發現太晚而沒有搶救過來,她死了。”
“你說什麼?”我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內疚,我不知道我去看她對她的再度自殺有什麼關係,但她說的那句話卻讓我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恐懼,而她在說完這句話的晚上,就離開了人世,也許我真的不該去看她。
“她死了,你爲什麼去看她,她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的介入完全是多餘的,聽懂了嗎?”葉蕭似乎真的有些憤怒了。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有這種結果。”我低下了頭。
“你以後不要再上古墓幽魂了。”他的口氣終於緩和了。
“爲什麼?”
“我這是爲你好,我在暗中做過調查,在那些不明不白的自殺者中,凡是有電腦記錄的,都顯示他們曾頻繁地去過古墓幽魂。”
“果然如此,那你做過對古墓幽魂的IP地址的追查嗎?應該可以找到服務器和站長的。”
“通常情況是這樣的,通過我們局裡的技術手段找到站長應該是很快的,只要古墓幽魂的服務器是在國內。但出乎意料,即便運用各種先進的技術手段,通過IP地址或其他什麼線索,我也無法找到。這非常奇怪,從技術角度來看,這是不可能的,但似乎所有的技術手段對古墓幽魂來說都無效。”
“也許是服務器在國外。”
“即使在國外也有辦法解決,但問題是這個服務器肯定在國內,而且很可能就在本市。”接着葉蕭搖了搖頭,輕嘆了一口氣,“也許站長擁有比我們更先進的技術手段。先進到我們根本就無法想象他能有怎樣的辦法阻擋我的調查。”
“是的,這個網站很怪,首先速度快得驚人,即便容量再大的網頁,包括那些複雜的圖像,也能在瞬間完全傳輸顯示。而且有許多移動的文字,同一網頁的內容不斷改變。最奇怪的就是最後那個迷宮遊戲,無需下載就可以玩。站長一定用了許多非常先進的軟件和系統。”
“對,總而言之,你不能再上這個網站了,你父母就你一個兒子,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什麼意外。這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很難說的。”說着,葉蕭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明白他是一片好意。
“那你呢?還要調查嗎?”
“我不知道,其實我做的這些調查都是我個人在私底下做的,我也很擔心。至少我不想再上古墓幽魂了。”他突然停頓了下來,我可以從他的語調裡聽出他也有一絲恐懼,儘管極其細微,難以察覺。也許他害怕了。
“你變了。”我覺得他已經不再是過去對一切都無所畏懼的他了,變得顧慮重重,小心謹慎。他去北京唸書的幾年裡,我們從沒見過面,時光的確容易改變人。
“你已經不瞭解我了,因爲——算了,不早了,早點回家睡覺吧,記住,不要三更半夜地上網,對身體不好。”
“謝謝。”
當我走出他的門口,他還在後面提醒着我:“記住,別再上古墓幽魂了。”
我向他揮了揮手,告別了他。
“她在地宮裡。”
黑夜寒冷的馬路上,我的耳邊全是這句話,低沉的氣聲,一字一頓,如絲如縷,始終糾纏着我。而對我說這句話的女孩,已經躺在了太平間裡。
1月15日
我無聊地度過了好幾天,在這幾天之內,我沒有再上“古墓幽魂”,甚至連其他網站也很少去了,只是獨自在家看書。葉蕭不讓我上“古墓幽魂”,我相信他是有足夠的理由的,儘管我無法想象進入某個網站會有直接的生命危險。但那麼多人無緣無故的自殺卻是事實,尤其是我的老同學林樹,同事陸白,雖然他們之間互不相識,但他們與我那麼熟悉,死得又是那麼突然,那麼匪夷所思。我覺得我第一次離死亡的距離是那麼近,過去我總認爲死亡是別人的事,對於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但我錯了,我發現我正在面對它。我想起小時候有一回,奶奶生急病送到醫院裡,暫時沒有進病房,留在內科急診室,我們一家都陪在她身邊。在急診室裡還有好幾個重病人,有一個老頭,躺在可移動的擔架牀上,沒有一個人陪伴他,孤獨地吊着鹽水,醫生從他身邊來來往往,卻沒有一個看過他,據說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們是在等着他要死的時候給他做一下象徵性的搶救。急診室裡忽然又被送進來一個人事不省的女人,她的家人說她剛吃了整整一瓶的安眠藥,醫生立刻給她做了洗胃,好像依然沒什麼用。接着,一羣人揹着一個男人衝了進來,一個女人哭哭啼啼的,醫生搶救了幾下就說準備後事吧,女人立刻癱軟了下來,叫嚷着“他還小呢”。我在急診室裡陪了一晚,這一晚有三個人在急診室裡死去,我看着他們死去,一個個死得很平靜,在幾乎完全沒有知覺的情況下離開人世。三個軀體乾枯了,從生命變成了某種物體,即將被髮放一張死亡證,送到太平間,再在幾天後運到火葬廠焚屍爐。死亡是什麼?我開始重新考慮這個小時候考慮過的問題。
想着想着,我開始發起抖來,我又想起了葉蕭說過的話——病毒。病毒是會傳染的,我與那些自殺者是那麼親近,差不多已經陷進去了,我會不會被傳染?但,我更想知道真相。這個願望要強於我的其他任何願望。我在猶豫了片刻之後,終於打開電腦,進入了“古墓幽魂”。
我再一次仔細地觀察了首頁,瀏覽數顯示爲:“您是第45015名訪問者”;“在線人數279人”。我記得上次看到的還是三萬五千多人次,沒想到幾天之內就增加了將近一萬,在線人數也比上次多。這意味着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裡,或者說是越來越頻繁。一個小小的個人網站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真不知道它使用了什麼方法。
我想起上次我沒有進入古墓幽魂留言版和聊天室。於是我點擊了留言版。還是黑色的風格,但格式與一般的留言版和論壇沒什麼兩樣,只是沒有管理員的名字和信箱。我仔細地看了看那些留言的標題,千奇百怪無所不有,比如“馬王堆古墓西漢女屍的屍檢報告”、“我愛上了埃及木乃伊”、“請問誰知道忽必烈的墳墓”、“阿修羅,今夜我們去盜墓”等等我注意到一頁裡大約有30條留言,頁面最下面的留言時間爲1月15日02:53分。最近的一個留言離現在不到十分鐘。每個留言的點擊率都很高,最多的一個有189次點擊中,最少的也有30次。
我打開了一個標題爲“棺材板裡的愛情”的留言。內容很長,至少有兩三千字,我粗略地看了看,居然是一篇原創小說,發帖人爲“黑白無常”,真不知道是誰寫的,還是轉貼的。小說寫得還不錯,看着讓人的背脊涼嗖嗖的。後面還有幾個跟帖——“太棒了”、“黑白無常我愛你”、“我在午夜看完了這篇帖子,但還好,沒有發心髒病。黑白,你的工夫還不到家,下次要爭取讓我心肌梗塞……”我暗自笑了起來。
也許我也能留言,於是我點擊了發表留言,用我上次在與葉蕭對話時註冊的網名發了一個帖子,題目爲“這裡誰認識三棵樹和白白”?三棵樹是林樹最常用的網名,白白是陸白的網名。然後寫內容:“三棵樹和白白已經自殺身亡了。”
留言發出去以後,我暫時離開留言版,照着上回的次序進入了“明清古墓”,又見到了那些字“你離她越來越近了”。再進入“清東陵”,和上回一樣又出現了“她在等着你”。然後進入最下面的“惠陵”,還是那年輕的皇帝,從他的嘴裡吐出了“她在地宮裡”。我又想起了在精神病院裡聽到的那女大學生低沉的氣聲,好像這聲音立刻就要從我的電腦音箱裡發出來一樣。
我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手指突然有些僵硬,好久都沒有按下去。彷彿真的像要打開“地宮”似的。這應該是每個人共通的心理,也就是對於未知和黑暗的恐懼,也許所謂的“地宮”裡什麼都沒有,根本就是故弄玄虛,連同所謂的“恐懼”多半也是自己嚇自己的吧。我不停地在自我安慰着,夠了,我不能再受葉蕭的那些話的束縛了,他已經失去勇氣了,我現在要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盜墓者。對,我現在就是來盜墓的,該害怕的是地宮裡藏着的東西。
進入地宮。
我發現在這個迷宮遊戲裡還是我上次的進度,原來系統會自動存儲保留的。我按着前進鍵,又是一堵牆,但左面和右面都有路,是個三叉路口,我選擇了左面,前進了一會兒,地道的右面多了一個出口。我選擇了拐彎,這條路很長,我的手按着上鍵不放。我似乎感到自己已經奔跑了起來,在一片黑暗的地宮中,向着前方的一線微光而去。突然,我聽到了腳步聲,沒錯,我真的聽到了,好像就是自己的腳步,那種在很悶的封閉環境中急促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墳墓裡似乎傳出很遠,聲音碰到墓壁上又彈回來發出迴音。我放開了緊按着鍵盤的手,於是那腳步聲忽然消失了,我再按了下去,腳步聲又響起來了。我再一下一下停頓地按鍵,這聲音就是一下又一下的,就像是我在平常走路的聲音。我又把頭靠近了電腦,這才發現原來是音箱裡發出來的聲音,這種隨着鼠標或鍵盤而發出的聲音在遊戲中並不稀罕,雖然是虛驚一場,但這聲音的確太像是真的了,簡直是紀錄片裡的同聲錄音,讓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完全不同於我們通常聽到的電子音效。
在似乎是自己的腳步聲裡,我繼續前進。逐漸地,前方的微光越來越亮了,突然又暗了一些,我見到在前面出現了一個黑影,黑影越來越大,在微光下,變成一個人形。直到我衝到那個“人”面前,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好像是個男人的身形。我決心繼續前進,但按下前進鍵卻沒有反應,我知道他堵住了我的去路。他繼續在往前走,而我發現自己卻在不由自主地後退。
下面的對話框裡突然出現了一行字——
葉蕭:別想從我面前過去,快後退。
怎麼又是他?難道遊戲裡的那個“人”就是他嗎?居然會有這種互動形式的遊戲,他怎麼會知道是我呢,又是他的技術手段?好吧,我不跟他鬥了,我識趣地後退了,而“他”還停在原地。我聽着自己的腳步聲,直到“他”的人影越來越小,消失在那一線微光中。
我關掉了遊戲窗口。
離開“地宮”,我又打開了留言版。看到剛纔我發的那條帖子下面跟了一條回覆,回覆的標題居然是我的名字——不是我留言的網名,而是父母賜給我的真名實姓。我大吃一驚,居然有人認識我,該不會是葉蕭的回覆吧,我看了看署名,不是葉蕭,而是——黃韻。這令我更加震驚。
回覆的內容——“是你嗎?陸白曾經把你最常用的網名告訴過我。歡迎你來到古墓幽魂,到聊天室來找我,我在古墓幽魂還是叫黃韻,我等你。”
居然是她,也許情況要比想象得還要複雜得多,甚至可以說糟糕得多,我越來越糊塗了。我不由自主地打開了首頁裡的古墓幽魂聊天室。
和普通的聊天室一樣,只是用了黑色的背景,白色的字。看着讓人的眼睛很吃力。在線的名字有一長串,各式各樣,五花八門。我在最下面找到了“黃韻”,她搶先和我說話了——
黃韻:你好。
我:你好。
黃韻:你認識三棵樹?
我: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自殺和陸白類似,無緣無故,我是從他的電腦裡查到古墓幽魂纔上來的。
黃韻:三棵樹常在我們這兒發言,我也和他聊過的。
我:真的,那你從他的發言裡看出過他自殺的預兆嗎?
黃韻:從沒有。
我:那陸白呢?他也常來這裡嗎?
黃韻:是的,但他也沒有自殺的預兆。
我:上次爲什麼不告訴警察。
黃韻:告訴什麼?
我:告訴他們陸白和你常來古墓幽魂,這也許對調查有好處。
黃韻:你認爲古墓幽魂與陸白的死有關嗎?
我:也許是的。
黃韻:別開玩笑了。
我:據我所知,最近有許多人像陸白那樣不明不白地自殺了,他們都來過古墓幽魂。
黃韻:不要危言聳聽。
我:請相信我,不要再來這裡了。
黃韻:其實,我已經決定大年夜以後我就不上網了。
我:爲什麼?
黃韻:這個你用不着知道。
我:還有,你和陸白平時在古墓幽魂裡看了些什麼?
黃韻:好了,別問了,今天不早了,我最近大大縮短了上線的時間,我現在要下線休息了。
我:對不起,可我想知道。
她沒有回答,我等了許久,才發覺她已經真的下線了。她好像在逃避什麼。接着我也離開了聊天室,回到留言版裡,卻找不到我剛纔發的那個留言了,發出來纔不到一個小時,不可能掉到下面去的,我在留言版裡翻了好幾頁,還是沒有。而前面我看到的其他帖子都安然無恙,只單單少了我的帖子,惟一的可能性就是——我的帖子被版主刪除了。可爲什麼呢?我無法理解,索性離開了古墓幽魂,這裡果然是一個是非之地,也許我應該聽從葉蕭的話。
我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椅背上,腦海裡浮現出了黃韻的臉。我回憶着最近幾次看到她的情形,濱江大道、咖啡館、心理診所門外,每次都讓我疑惑。這個漂亮的女人的確不一般,我開始了胡思亂想。也許她知道陸白自殺的內情,也許她什麼都知道,卻又出於某種原因無法說出來,甚至有沒有可能——她就是地宮裡的“她”?我不敢想象了。
腦子裡越來越亂,關掉電腦,我在胡思亂想中入眠了。
我夢見了黃韻。
1月16日
從夢中的掙扎中掙脫出來,我的眼前全是黃韻的影子,我忘了,我忘了我夢見了什麼,只記得黃韻的臉。我開始出汗,我從來沒有在夢中出過那麼多汗。我突然有些內疚,莫名其妙的內疚,因爲我想到了陸白。
我起得很早,腦子裡全是古墓幽魂。我仔細地回想了一遍前面兩次上“古墓幽魂”的情景,首頁裡的幾個墓碑其實全沒什麼特別的內容,只有最後一個明清古墓裡有“你離她越來越近了”。明清古墓中的“明十三陵”、“定陵地宮”、“清西陵”、也全是介紹性的文字。只有打開“清東陵”以後纔出現了“她在等着你”。清東陵裡依次是“孝陵”、“景陵”、“裕陵”、“定陵”、“定東陵”、“惠陵”。“孝陵”裡是一片空白,“景陵”、“裕陵”、“定陵”裡各是一張清朝皇帝的畫像。“定東陵”裡則是一個清宮盛裝的中年女人。最後的“惠陵”裡又是一個年輕的皇帝,並出現了“她在地宮裡”的字樣,接着就進入地宮開始玩迷宮遊戲了。
遊戲爲什麼一定要放在明清古墓的清東陵裡的“惠陵”呢?這中間一定有關係的,也許可以從這裡頭入手得到什麼線索。在古墓幽魂裡有詳盡的對其他古墓的介紹,但對清東陵,除了“她在等着你”以外卻一個字也沒有介紹。
於是我進入了一家有名的搜索網站,鍵入了“清東陵”,開始搜索。果然找到了一些文字介紹——
清東陵坐落於河北省遵化馬蘭峪境內,始建於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佔地2500平方公里,整個陵區以昌瑞山爲中心,南北長約125公里,東西寬約20公里。由5座帝陵、4座後陵、5座妃園寢、1座公主陵組成,埋葬着順治(孝陵)、康熙(景陵)、乾隆(裕陵)、咸豐(定陵)、同治(惠陵)等帝王和慈安、慈禧(定東陵)等后妃。整個陵區以孝陵爲中心,諸陵分列兩側,其玉石殿陛,畫棟雕樑,宏偉而壯麗。從陵區最南面的石牌坊到孝陵寶頂,這條長約5公里的神道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大紅門、聖德神功碑亭、石像生、恩恩門、祾恩殿、方城明樓等建築,肅穆典雅,雄偉壯觀。乾隆的裕陵是一座雕刻藝術寶庫。陵中除地面外,無論四壁和券,都砌以花崗石,上面雕滿了各種圖案。主要有八大菩薩、四大天王、五方佛、五供、八寶以及用梵文和藏文鐫刻的數萬字的佛經咒語。所有這些雕刻,線條清晰流暢,形象逼真,儘管圖案繁多,但安排得有主有從,渾然一體,獨具匠心。慈禧太后的陵墓也很有特色。其祾恩殿四周的石欄杆上雕刻着龍鳳呈祥、水浪浮雲的圖案。殿前的陛石採用透雕手法,龍在下、鳳在上,構成一幅龍鳳戲珠的畫面,猶如真龍真鳳在彩雲間飛翔舞動,堪稱石雕中的傑作。
雍正、嘉慶、道光、光緒四帝葬於河北易縣的清西陵。
“孝陵”,順治皇帝的陵墓,傳說順治晚年退位到五臺山出家爲僧,故陵墓爲一空冢。事實上,順治死後爲火葬,遵循着滿洲人的傳統習俗,但此後清朝各帝,均放棄了火葬,改爲漢族的土葬。所以,順治墓中埋葬着的是順治的骨灰,而且基本上沒有陪葬物。正因爲這種種傳說,這座沒有寶藏的陵墓,在二百年後清東陵的一系列浩劫中,竟一次次躲過了盜墓者而安然無恙,成爲清東陵所有陵墓裡惟一沒有被盜掘過的陵墓。
看到這些,我纔開始明白了,古墓幽魂裡我看到的第一個“孝陵”大門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原來是因爲裡面只有骨灰沒有屍骨的原因。而“景陵”中看到的那位目光炯炯有神的皇帝像一定就是雄才大略的康熙大帝了。“裕陵”裡顯示的皇帝像自然該是風流天子乾隆了。至於“定陵”,就是與明十三陵裡萬曆皇帝的定陵同名的這個陵墓的主人,則是咸豐皇帝了,他死的時候應該是正當盛年,所以看上去要比前面兩張畫像年輕。那麼“定東陵”的大門裡見到的那個中年女人肯定就是慈禧太后了,怪不得那眼神如此尖銳,給人一種恐懼的感覺。最後的“惠陵”裡,則是慈禧的兒子同治皇帝了,他好像20歲就死了,據說是得花柳病,所以我見到的那張畫像上的皇帝如此年輕,彷彿還是個半大孩子。每個皇帝陵墓裡都有地宮,爲什麼“她在地宮裡”要出現在同治的陵墓裡?我實在無法理解。
我忽然想起過去看過的一部國產電影,講的是民國的時候,一夥軍閥把慈禧的墓挖開來盜寶的事情,而且是根據真實的事件改編的。其他一些書籍上也提到過這個軍閥,叫孫殿英,用炸藥炸開了東陵的幾個陵墓,發了一筆大財。我又開始了搜索,整整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才把那些零散的資料整理在一起,使我大概知道了個究竟——
1928年7月,落魄的軍閥孫殿英以剿匪爲名,帶領軍隊進入陵區,用了七天七夜的時間,使用了炸藥,將乾隆、慈禧的兩座地宮打開,將地宮及棺木中的陪葬寶物洗劫一空,釀成了震驚中外的大案,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一起盜墓事件。其中還有一些聳人聽聞的細節,盜墓發生一個多月後,當調查人員進入東陵以後,見到了一片慘狀。在地宮內,慈禧的屍體躺在棺材板上,上身全裸(顯然被盜墓的士兵扒光了衣服),下身只剩下一條褲衩,襪子也差點給脫了,全身已經發黴,臉上都生白毛了。孫殿英爲了得到她嘴裡含着的夜明珠,派人用刺刀割開了慈禧的嘴角,總之差點把人給嚇死。而乾隆的地宮裡總共有一帝五後,屍骨全給挖出來了,可憐這位當年號稱“十全老人”,被西方人看做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君主的風流天子,居然遭到後人的如此褻瀆。更可惜的是他的墓中藏的都是字畫,無知的士兵們只知盜寶,不懂得藝術品的價值,結果這些無價之寶被踩在腳下毀於一旦。
也許這就是報應,慈禧一生害人無數,把中國推到了滅亡的邊緣。她生前享盡榮華富貴,死後不到20年就被拋屍棺外,扒光了衣服,傳說還被士兵姦屍。從另一個角度而言,果真是老天有眼,惡有惡報,正是假惡人之手以制惡人,這就叫“以毒攻毒”。至於乾隆皇帝,雖然在民間傳說中他是無限風光,在那部瓊瑤火爆的電視連續劇中還成了一個慈祥的父親,其實在真實的歷史上也不過是一個大興文字獄的暴君而已,所謂“康乾盛世”不過是中國封建王朝最後的迴光返照罷了。
我又繼續搜索了一會兒,網上能找到的資料其實還是有限的,全在這兒了,大多數是重複的,沒有更詳細的內容了。我思索了片刻,再次想到了古墓幽魂裡看到過的東西,爲什麼最重要的東西在同治的陵墓裡?應該說在東陵各帝王陵中,因爲同治死得太早,他的惠陵是最不起眼,最粗糙的一個陵墓看來。僅僅只有我找到的這些還不夠,一定還漏掉了什麼,那個“她”,指的是慈禧嗎?或者是其他人,我必須搞明白。
窗外天色陰沉,我心裡隱隱有些寒意。
1月17日
今天下起了大雨。
冬天的大雨是很難得的,但上海這些年的冬雨卻增多了,也許是因爲上海已經好久沒下過雪了。我撐着傘,走在馬路上,雨水嘩嘩地敲打着傘面,我的臉上濺到了一些水珠。放眼向四周望去,幽遠的街道,黃白色的梧桐,方格子般的小樓,都浸在一片煙雨中,朦朦朧朧的,就像一幅掉到了水裡的水彩畫,於是,我想起了19歲時寫的一首詩上說的“大雨敲打城市的額頭”。
我來到了莫醫生心理診所門口。我在出門前,特地打了一個電話過來,ROSE在電話裡說莫醫生今天出診去了,不在診所裡,於是我就來了,如果她說莫醫生在,那麼我是絕對不會來的。是的,我就是來找ROSE的。
我按響了門鈴,ROSE給我開了門。我身上溼漉漉的,便脫下了外衣,覺得這樣輕鬆了一些。房間裡也瀰漫着一股潮溼的空氣,無孔不入地滲入我的心裡。
她還是給我泡了一杯熱茶。茶水的熱氣覆蓋了我的臉。
“莫醫生出去了,他說也許要四五點鐘纔回來。”
“沒關係,我來這裡,是想——”我卻窘的說不出話來了。
“想什麼?”
“想問你一些事情。”我突然變得結結巴巴的。
“問吧。”她對我笑了笑。
“請不要介意,有些問題是不應該我問的,比如年齡之類的。我知道這很不好,甚至會引起你的誤解,但是——”
“我今年22歲。”她搶先說話了。
“哦,那你在這裡,在這裡做了多久了?”
“只有幾個月,去年我大學剛畢業。”她回答的速度比我提問快多了,這讓我很尷尬。
“我問的這些問題很愚蠢是吧,你不會以爲我是來做無聊的市場調查的吧。”
“你真有趣。”
“爲什麼要爲莫醫生工作,其實像你這樣的人,應該可以找到更好更適合你的職位。”我語氣聽起來像是人才獵頭說的話。
“因爲這裡工作很安靜,很清閒,我不喜歡那種一天到晚忙個不停的工作,爲了某些無聊的事情費盡心機。我只想象現在這樣,一個人獨自坐着,與世無爭,看着窗外的芭蕉葉和花叢,還有朦朧的雨幕,靜靜地聽着雨點敲打葉子和屋檐的聲音,知道嗎?這聲音非常悅耳動聽,比聽CD好多了。你靜下心來,仔細地聽,聽。”
我果然聽清楚了,窗外傳來的雨點聲,還有下水管道急促的流水聲,像是一個微型瀑布。此刻空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我和她兩個,我們都默不作聲了,靜靜地聽着窗外的雨,看着窗外在風雨中搖晃的花叢,居然有些出神了。
“覺得怎麼樣?”她問我。
我這纔回過神來,“你說的對,在這裡工作的確是一種享受。”
“我就喜歡平淡的生活。越平淡越好,就像一個雨點,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沒有人注意到它,對人們來說,這個雨點是不存在的。如果對你們來說,我是不存在的,那麼我會很高興的。”
果然是個與衆不同的女孩,我想該用心靜如水這個詞來形容她,我輕聲地說:“那我真羨慕你啊,知道嗎,我現在腦子裡很亂,許多麻煩事糾纏着我,如果我能像你那樣看待一切,我也就不會到這裡來進行莫名其妙的治療了。”
她微微一笑:“你會好起來的。”
“謝謝,但是依靠莫醫生的那種治療方法,我恐怕只會越來越糟。對不起,我說的太直接了。”
“他可是心理學博士。”
“真的是博士嗎?”我搖了搖頭,不敢相信,他更像是一個江湖騙子,我繼續說,“你看過他的治療嗎?”
“沒有。”
“還好,最好不要看。”
她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我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我們的笑聲在空曠的走廊與樓梯間飄蕩着,撞擊着,這些聲音讓我想起了過去,想起了另一個人,似乎已從多年前回到了我面前。接着又是沉默,我們似乎有了某種默契,一同屏着呼吸聽雨打芭蕉的聲音,彷彿在聽一場江南絲竹的表演。
雨,越下越大。
“你住在哪兒?”我突然打破了沉默。
“就住在這一帶,我租了一間房子。”
“是一個人住嗎?”
“當然,你以爲是兩個人嗎?”她笑着反問我。
“不,不,我是說你爲什麼不和父母一塊兒住。”我力圖消除她的誤解。
“早就分開了,爲什麼總是問這些?”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
突然門鈴響了,ROSE打開了門,莫醫生進來了,他後面還跟着一個人,居然是黃韻。莫醫生看見我,吃了一驚,黃韻更加意外,她極不自然地對我笑了笑。
“你怎麼來了?”莫醫生對我說話頗爲冷淡。
“我是來治療的。”我也冷淡地回答,他突然回到診所讓我非常掃興。我已經與ROSE談得很好了,一下子讓他攪了,而且黃韻居然會和他在一起,我發覺自己越來越討厭他了。
“我沒叫你來,你就不要來,需要治療的時候,我會通知你的,懂嗎?”
我別開頭,看着ROSE,不想和莫醫生說話。四個人突然都靜默了,氣氛變得有些古怪。最後我還是說話了:“黃韻,你好。”
“你好。”黃韻綿軟無力地回答着。
“你今天晚上還上古墓幽魂嗎?”
她的臉色突然變了,使勁搖了搖頭,卻不說話。我這才注意到莫醫生的目光,他緊盯着我,好像非常緊張的樣子。也許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我弄不明白。
“對不起,今天診所提前關門了。”莫醫生態度生硬地說。
他這是在下逐客令。我看了看ROSE,她還是對我微笑着,向我揮了揮手:“再見,歡迎下次再來。”
我向她笑了笑,又看了看黃韻美麗蒼白的臉,ROSE和她各有各的漂亮之處,我還真分不出她們究竟哪個更迷人,但我心裡總覺得ROSE更加親切可人善解人意。我拎起傘,在莫醫生厭惡的目光注視下,離開了診所。
外面的雨依然很大,我撐起傘,獨自走進了雨幕中。走了幾十步,又回頭看了看診所的小樓,似乎已被煙雨籠罩起來,漸漸變成了一個幻影。
1月18日
我來到了圖書館。
今天的天氣依然陰冷,比起往常的擁擠不堪,這裡今天顯得有些清靜了。我先在圖書館的電腦查書系統裡,查找關於清東陵以及同治皇帝的書籍,特別是與惠陵有關的。然後我
來到了參考資料閱覽室,這裡的人比較少,或許能找到一些網上所沒有的東西。
我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尋找着,我翻閱各種記載着同治皇帝生平的書,找到了一些我感興趣的內容——
同治十一年,籌備皇帝大婚,西太后慈禧選定的皇后年僅14歲,滿洲正黃旗鳳秀之女,姓富察氏,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世代均出將入相。而東太后慈安選定的皇后爲吏部尚書蒙古正藍旗人崇綺的女兒阿魯特氏,崇綺是同治四年的一甲一名狀元,官拜翰林院編修,“立國二百數十年,滿蒙人試漢文或授修撰者,止崇綺一人,士論榮之”。阿魯特氏比同治大兩歲。同治並沒有看中自己親生母親慈禧爲他挑選的皇后,而是選擇了慈安挑選的阿魯特氏。這令慈禧大爲惱火,但同治始終堅持自己的選擇,並在東太后的支持下終於如願以償。最後阿魯特氏被冊封爲皇后,富察氏被冊封爲慧妃。大婚後,雖然皇帝與皇后一直情投意合,但是慈禧始終從中阻撓,屢屢對皇后發難。在一些民間傳說中,同治與皇后被慈禧強行分離開來,於是年輕的皇帝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出宮去尋花問柳,染上了花柳病,又不敢聲張,耽誤了治療,結果由御醫來會診的時候已經晚了,最後同治皇帝在痛苦中駕崩,卒年還不到20歲。
而至於皇后阿魯特氏,在皇帝死後更加受盡了慈禧的欺凌,可能是因爲慈禧認爲這個不中意的皇后剋死了自己惟一的兒子。阿魯特氏感到了絕望,於是在同治死後才幾個月的光緒元年二月二十日在宮中吞金自殺,年方21歲。
光緒五年,同治皇帝與皇后合葬於倉促完工的惠陵。我還看到一個細節,在葬禮中,吏部主事吳可讀觸景生情,想起皇帝與皇后短暫的一生,不禁備感命運弄人。返京途中,他夜宿薊州,輾轉難眠,竟然決心以死相諫,在服毒自殺前,寫下一首絕命詩:“回頭六十八年中,竟往空談愛與忠。抷土已封皇帝頂,前星欲祝紫微宮。相逢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如同孤魂思戀所,五更風雨薊門東。”
在圖書館白色柔和的燈光下,我看着這些文字,免不了下意識地發出幾聲嘆息。又過了許久,當我決定離開的時候,卻在一本書的目錄裡發現了一條“第九章1945年東陵的災難”。怎麼是1945年,孫殿英盜墓不是在1928年嗎?我翻到了這一章節——原來在抗日戰爭期間日本軍隊和僞滿洲國曾對東陵做過保護(畢竟埋着的是溥儀的老祖宗)。抗戰勝利以後,守衛東陵的日滿軍隊撤退了,一羣土匪強盜乘機對東陵大肆盜掘,挖開了康熙的景陵、咸豐的定陵、同治的惠陵,還有東太后的陵墓。我又情不自禁地嘆息了一聲,連雄才大略的康熙大帝也未能倖免,落得個劈棺驚屍的下場。
我特別關注了這一章中關於惠陵被盜的情形,當時盜墓賊打開了地宮,從棺材中拖出了同治皇帝的屍體,只見這位英年早逝的皇帝早已成爲一堆枯骨。而當人們打開皇后的棺材後,令他們大吃一驚的是,皇后的屍身竟然完好如初,就彷彿剛剛逝去一樣。他們把皇后擡出了棺材,發現她的關節可以轉動自如,臉色光澤自然,皮膚還富有彈性。盜墓賊將她的衣服全部扒光,搶走了所有珠寶首飾和陪葬品,讓皇后赤身裸體地躺在地宮中,然後揚長而去。不久,另一夥匪徒又闖進了地宮,他們發現自己已經晚來一步,於是便喪心病狂地用刀剖開可憐的皇后的肚子,割斷腸子,仔細地搜索六十多年前皇后殉情時吞下的那一點點金子。數天後,當又一羣強盜進入地宮以後,發現赤身裸體的皇后長髮披散,面色如生,沒有痛苦的表情,只是肚子被剖開,腸子流了一地。
我無法再看下去了,合上了書本,閉起眼睛,靜靜地想象着當時的情景。但我實在想象不出一個堂堂的皇后被從棺材裡拖出來,被扒光了衣服,腸子流了一地的情景。人實在太貪婪了,連一個死去多年的弱女子都不放過。如果說慈禧被盜墓是因爲她惡貫滿盈老天報應的話,那麼同治皇后阿魯特氏又有什麼罪過,她已經夠慘了,沒有嚐到多少人生的幸福,就匆匆地吞金結束了短暫的一生。她是21歲死的,今天21歲的女孩子都在幹什麼呢?我想起了ROSE,還有黃韻,她們都已經超過21歲了,21歲的女孩子們讀大學上網蹦迪打保齡球。阿魯特氏都貴爲皇后了,卻還紅顏薄命,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
已經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我終於把頭從故紙堆裡擡起來,想吸一口新鮮空氣,卻看到窗外的天色已經昏暗了,冬天的夜晚來得特別早。一個圖書管理員來到我面前說:“對不起,關閉的時間到了。”
我緩慢地離開了圖書館。
夜幕終於降臨了,阿魯特氏的名字徘徊在我心頭,其實這不是她的名字,充其量只是她的姓氏,在史書和各種資料裡,甚至沒有留下這個女孩的名字,她有名字嗎?一定有的,只是她是一個女人,就算是皇后,也不配有自己的名字留世,最多隻留下一個諡號——孝哲毅皇后。在冬夜裡,神情恍惚的我似乎能看到她穿行在上海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