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日
我沒有按門鈴,徑直推開了心理診所的門,ROSE有些吃驚,但立刻恢復了微笑:“你好。”
“你好。”真奇怪,只要一見到她,就算我的心情再壞也會緩和下來,“ROSE,請問莫醫生在不在?”
“在,他在等着你。”
“等着我?他知道我要來。”
“是的,他對我說過你今天一定會來的。”
“哦?”難道莫醫生那傢伙真能未卜先知?我又看了看ROSE,瞬間我產生了一個念頭——也許莫醫生會像對黃韻那樣對ROSE,不,她不能再靠近莫醫生了。我急衝衝地說:“ROSE,立刻辭職吧,遠遠地離開這裡,離開莫醫生,永遠也不要再見他。”
“爲什麼?也許你誤會他了。”ROSE有些不解。
“我沒有冤枉他,他是個名副其實的殺人兇手,別相信他,千萬別相信他的花言巧語,他的最大的本領不是治病,而是騙人,特別是騙女孩子。”
ROSE的臉色忽然變了,看着我的後面輕輕地說了一聲:“莫醫生。”
我回過頭來,發現莫醫生已經站在我背後了。我與他面對着面,我盯着他那張臉,我突然有了一種想揍人的慾望,好久沒有這種慾望了,這慾望使我的後背沁出了一些汗,我開始握緊了拳頭。
“你剛纔說的我全都聽到了。”他平靜地對我說。
“很好。”我的拳頭砸在了他的臉上。
ROSE尖叫了一聲,莫醫生已經倒在了地上。我還有繼續踹他幾腳的衝動,但看着倒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他,我的身體卻軟了下來。ROSE跑到莫醫生的跟前,剛要把他扶起來,他卻自己爬了起來。現在他的樣子挺狼狽的,我後退了一步,防備着他的回擊。但他卻似乎一點怒意都沒有,對ROSE說:“我沒事。”然後又對我說:“能不能到樓上去談談?”
也許又是什麼陰謀,我的心有些七上八下,但ROSE正看着我,我不願表現出自己的膽怯,我跟着莫醫生上了樓。
走進他那間房間,他關上了門,示意我坐下。他也坐了下來,緩緩地說:“你知道了多少事?”
“我看過了黃韻的日記。”
“怪不得,黃韻死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這消息,我一直擔心警察會查看她的電腦,果真被你們看到了,天網恢恢,我承認我有罪。”
“你爲什麼不和你老婆離婚?”
“我不能,我不能失去這個診所,這個診所是我妻子贊助的,這整棟房子也是她的,如果和她離婚,她什麼都不會留給我的,這一切都會失去,我將一貧如洗,像條狗一樣死在馬路上。”
“這不是理由。”
“我知道這不是理由。”
“那你是怎麼得到黃韻的?”我步步緊逼地問。
“黃韻小時候,我就是她家的鄰居,我比她大10歲,那年她才16歲,而我則整天一個人在家裡無所事事。那是一個夏天,她放暑假在家,她的媽媽整天在外爲生活奔波。那年夏天格外地炎熱,她幾乎一步也沒有跨出過石庫門的大門。她是個奇怪的女孩,她的血液裡有一股野性,你沒見過她16歲的樣子,就像一個漂亮的小野獸。她很早熟,16歲就發育得非常完全了,幾乎完美的身材,加上那股野性的活力,總之,她深深地吸引了我。周圍的鄰居都知道她是私生女,從沒有人看得起她,也不讓自己的孩子和她交往。因爲漂亮和早熟,學校裡的女生都嫉妒她,而她又討厭那些男生,她是一個被孤立的人。我總是去找她聊天,裝出一副關心她的樣子,漸漸地開始捉摸到了她的心靈,她覺得我可以讓她不再孤獨。我天生就是一個混蛋,但我懂得女人的心,16歲的黃韻雖然特別,但依然無法逃過我的手段。我開始逐步地挑逗她,和她談論一些敏感的話題,而她似乎還對這種話題特別感興趣,在我面前,平時沉默寡言的她什麼話都能說,她的膽子比我還大。終於有一天,也許你不相信,是她主動地把身體獻給了我。我們度過了一個瘋狂的夏天。那個夏天可真熱啊,我至今還能清楚地記得許多關於她的細節。”
“別說了。”我打斷了他的話。我覺得莫醫生剛纔說的這些足夠我寫一篇富於煽動性的小說了。
“對不起,但我必須要把所有的心裡話都說出來,因爲我現在非常非常內疚。那年的夏天過去以後,我搬家了,離開了那裡,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黃韻。三年前,我結婚了,妻子給了我這棟房子,給了我一大筆錢,我辦起了這個心理診所。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見到了黃韻,我發現她比過去更漂亮了,她的野性,還依然保留在她的眼睛深處,我們立刻就恢復了過去的那種關係。但我可以感到,長大了的她不再像16歲時候那樣容易被我欺騙了,她對我始終保持着戒心。當她終於懷孕以後,她正式要求我和我妻子離婚,但是,我沒有同意。接下來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我真後悔。”
“後悔已經沒有用了。”
“事到如今,我已經完了,我知道警察正在對我進行調查取證,也許過幾天,他們就會來把我抓走,罪名可能有許多個,我想我可能會被數罪併罰在監獄裡關十幾年。現在我全都承認,我的確是個騙子,我根本就不是醫生,我也不是什麼心理學博士,我的行醫執照和博士學位的文憑都是我花錢買來的。我的那套所謂的治療,其實全是我從江湖騙子那裡學來的,都是些催眠術和精神控制的把戲。你應該明白什麼是精神控制,我對你進行的那些治療就是控制你的意識,讓你的潛意識和幻想填補你真實的記憶,以至於產生所謂的前世的體驗。沒有什麼前世,上回你看到的那些人對前世的回憶都是在我的催眠和精神控制下的幻覺而已。”
“你搞這些騙人的把戲不就是爲了騙錢,可你的妻子不是很有錢嗎,你沒有理由爲了錢幹這些事的。”
“你以爲我是爲了錢嗎?不是,我的這些治療幾乎是免費的。我不是爲了錢,我是爲了滿足我的心理需求,我希望別人叫我醫生,我希望別人的精神被我控制,我希望看到別人的潛意識和幻覺,知道嗎,這是很刺激的。我有這方面的癖好,這與錢沒有關係。”
“也許,應該接受治療的人是你自己,你變態。”
“有這個可能。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當我對我的女病人實施催眠以後,我就可以對她爲所欲爲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在她們無意識的情況下,我佔有了她們,以滿足我的生理慾望。”
我想起了那天那個回憶自己的前世在南京大屠殺中被日本兵輪姦的女人,我再看看現在我面前平靜地敘述着的莫醫生,我有些不寒而慄。
“那,那你有沒有對ROSE做過什麼?”我的聲音開始發抖了。
“沒有,我敢保證,我覺得她有一股特別的氣質,讓人不可侵犯,我從沒對她動過念頭。”他沉默了下來。
“說完了?”
“對,說完了。”他居然還煞有介事地說着。
“也許你還漏了什麼。”
“我不知道你指什麼。”他依然在裝傻。
我再次憤怒了起來:“你把最重要的罪行掩蓋掉了,丟卒保車,你真聰明,你以爲你能掩飾到什麼時候?古墓幽魂,古墓幽魂,你就是古墓幽魂的站長吧,是你使用了惡毒的手段,讓那些無辜的人們不明不白地自殺了。就是你,你是個魔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承認我經常上古墓幽魂,但我不是什麼站長,我不知道古墓幽魂是什麼主頁,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網友而已。”
“狡辯。”
“我該說的都說了,我沒有必要掩蓋什麼,我承認我是個騙子,但今天,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因爲我被黃韻的死震驚了,黃韻的腹中畢竟也是我的孩子。”莫醫生突然有些惱怒了,他站起來大叫着,“我已經受夠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已經決定洗手不幹了,我會靜等着警察來把我抓走,我不會逃跑,也不會反抗,如果你痛恨我,可以來繼續打我幾拳,我不還手。”
我緊盯着他的臉,我不知道我該不該相信他,我搖了搖頭,後退了幾步,打開門,對他說:“法院開庭審判你的那一天,我會到法庭上來的。”
我衝下了樓梯,ROSE還靜靜地坐着,我和她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或者說是我們用眼睛說了一句話。然後,我走出了診所。
2月7日
今天是元宵節,是中國人的情人節。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又來到了心理診所,說實話,我很討厭這個地方,我不願意再見到莫醫生,除非在審判他的時候。但我卻來了,選擇在了中國人的情人節,我明白,這是因爲ROSE。我的心裡忽然有了某種莫名其妙的酸澀,黃韻的影子又出現了,每當我想起ROSE,黃韻的臉就會同時浮現出來。我畢竟曾經決定做黃韻名義上的丈夫,儘管我只是一個替身的替身。
我按了按門鈴,沒人來開門,我推了推門,被我一把推開了,原來門是虛掩着的。ROSE的辦公桌還在,但人卻不見了,空空蕩蕩的,讓人有些害怕。我走上了樓梯,推開了二樓房間的門。我看到ROSE在裡面低着頭整理着許多東西,卻沒有看到莫醫生。
“你好,怎麼是你。”她很快就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回過頭來向我問好。
“沒什麼,是想來看看莫醫生,他不在嗎?”我撒了謊,我纔不會來看莫醫生呢,我就是來看她的。
她卻嘆了一口氣,走到我跟前說:“今天早上,來了一些警察,帶走了莫醫生,他們出示了逮捕證,罪名是詐騙和強姦,還有無證營業和非法行醫。”
“果然如此,你知道嗎,上次他親口對我說,他曾在這間房間裡對他的女病人——不說了。”我差點就把那些骯髒的詞語說出口,但看到ROSE清澈的眼睛,我就什麼都說不出了。
“我不知道,莫醫生什麼話也沒說,就跟他們走了。”
“那你現在在幹什麼?”
“整理一些東西,與病人們聯繫讓他們不要再來了,很快公安局就會把這裡查封的。”她一邊說一邊捧起了一大堆文件。我立刻上去幫她接了過來。
“ROSE,聽我說,不要再做什麼了,既然這裡要被查封了,你就快些走吧,這些文件都是些騙人的東西。”我翻開了其中幾頁,大部分都是一片空白,有的也是些記錄病人自述的鬼話。翻着翻着,我看到了莫醫生辦公桌上的檯曆,在今天的記事欄裡面,寫着幾個鋼筆字——“她在地宮裡”。
又是“她在地宮裡”。這些天來,這五個字已經令我的精神幾乎崩潰了,我對這些字產生了一種條件反射似的恐懼,立刻把眼睛閉上了,就像過去看恐怖片時候,最緊張的那一刻大多數人都有一種既想看清楚又想閉上眼睛的矛盾的感覺。
但我還是睜開了眼睛,這幾個字寫得很潦草,似乎非常匆忙,最後的幾個筆劃已經有些變形了,在最後的“宮”字最下面的那一橫旁邊是一大塊藍色的墨水印跡,也許最後他太用力了。
“對不起,ROSE,你來看看,這是不是莫醫生的筆跡。”我想確認一下。
她看了看:“是的,是他親筆寫的。‘她在地宮裡’?什麼意思?”
“ROSE,你不知道嗎?”
“看不懂這五個字。”
“過去也從來沒看到過?”
“是的。有什麼不對?”
我長出了一口氣,懸着的心放下了:“沒什麼不對,這很好,很好。”
她繼續在整理着那些無聊的文件。我突然把手壓在了她要拿的東西上,大着膽子說:“ROSE,別管這些東西了,你得想想今後。”
她對我笑了笑:“我想我會找到新的工作的。”
“現在就離開這裡吧。”
她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和我一起下了樓。她最後看了四周一眼,摸了摸她的辦公桌和電話,輕輕地說:“其實我挺喜歡這裡的。”
“如果沒有莫醫生,這裡的確是一個清靜的好地方,連我也想在這裡工作啊。”
“算了,人不能永遠生活在寂靜中。”她自言自語地說。
“說得對。”
打開門,外面卻在下雨,一個雨中的元宵節。她找到了一把傘,對我說:“一塊兒走吧。”
我們擠在同一把傘下,離開了診所。我回頭望着這棟小樓,也許是最後一眼了。
雨中的元宵節的確很特別,少了些熱鬧,多了些中國式的浪漫,我胡思亂想着,因爲我和ROSE在同一把傘下,我們的頭幾乎靠在了一起,這種感覺我從來沒有過,心裡有些緊張,不知所措。已經快6點了,天色昏暗,在風雨交加中,我對她說:“現在太晚了,你想去哪兒?”
“你說吧。”她淡淡地回答。
我帶她走進了一家我喜歡的小餐廳,點了些上海本邦菜。這可是我第一次請女孩子吃飯,可是我卻什麼都不懂,只顧着自己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她吃得很少,而且盡吃些素食。等我吃完了,她只動了幾次筷子。
“爲什麼吃得那麼少?別是生病了吧。”
“因爲——因爲我在減肥。”她輕輕地笑了出來,我也笑了。
走出餐廳,雨絲還在天空中飄着,城市夜色斑斕的燈火使得這些雨絲帶上了色彩,五顏六色地飛揚着。
“我送你回家吧。”我又鼓起了勇氣。
她點了點頭。帶着我走過一條小馬路,那裡離音樂學院不遠,在一個街心花園裡,我見到那尊有名的普希金的雕像正孤獨地站立在雨中。ROSE也注意到了,對我說:“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你知道嗎,他很孤獨,一個人站在馬路中心,變成了一堆沒有生命的石頭,其實石頭也是有生命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有生命的。雕像也會思考,他也有與人一樣的感情和思維,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活着的,他是永遠不死的。因爲——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我沒想到你還真有想象力。”我的確有些意外。
“隨便想想,快些走吧,別打攪他,也許他正在雨中寫着詩呢。”她笑着說,她的笑聲在雨絲中飄蕩着。
我們又穿過兩條橫馬路,拐進了一條弄堂。這裡不同於石庫門或是新式里弄,而是另一種樣子,兩邊都是法國式的小樓,每一棟樓前都有一個小花園。我跟着她走進了一棟小樓,過去這些小樓應該都是獨門獨戶的,而現在則分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她租的房間位於三樓,總共兩居室,雖然不大,加在一塊兒才二十多平方,但有獨立的衛生間,還有一個小陽臺。
ROSE的房間裡非常整潔,一塵不染的,與我的房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房間的擺設非常簡單,白色的基調,還有一張玻璃桌子,和一臺電腦。
“你要喝什麼?”她很殷勤地問。
“不,我馬上就走了。你上網嗎?”我對着電腦問她。
“是的,我在大學就是學計算機的。”
“哦,”我點了點頭,然後站了起來對她說,“ROSE,忘了莫醫生吧。不要再見他,他完蛋了,最起碼要判個死緩。你應該去找一個好工作,比如計算機公司。”
“謝謝。”
“我走了。再見。”
走出她的房門,沒幾步,她又追了上來,將那把傘塞在我的手裡,囑咐說:“雨越下越大了,帶着傘走吧。別淋溼了。”
我撐着傘走進雨幕,總覺得送傘這情節怎麼那麼熟悉,這也太老套了。我自己對自己笑了起來。
雨夜茫茫。
2月9日
在檔案館的門口,我和葉蕭會合了。走進檔案室長長的過道,他輕聲地對我說:“莫醫生死了。”
“死了?”我大吃一驚。
“就在他被逮捕的當天晚上,在看守所裡,他用頭撞牆活活撞死了。”
“撞牆自殺?我從沒聽說過有這種死法。”
“的確奇怪,總之他死得挺慘的,額頭都撞爛了,診斷爲顱骨骨折,肯定撞了一整夜。”他儘量壓低聲音,我們已經走進了檔案室。
“他是畏罪自殺。”我脫口而出。
“輕點。”他向四周環伺了一圈,檔案室裡沒多少人,安靜得能聽清所有輕微的聲音。他繼續說:“現在原因還沒有查明,不要妄下結論。”
“也許他是良心發現,以死來做懺悔?”
“有可能吧。”
我突然想起了莫醫生被捕那天在他的辦公桌的檯曆上寫着的那些字——“恐懼”。前一天的“她”,還有“她在地宮裡”。我仔細地揣摩着“恐懼”兩個字,再聯想起古墓幽魂和林樹在死前發給我的Mail,還有陸白,撞牆自殺的莫醫生與他們都有共同點。難道,莫醫生也和他們一樣?我把這個突如其來的擔心告訴了葉蕭。
“我的擔心正是這個。”葉蕭緩緩地說,“雖然莫醫生是個騙子,是個強姦犯,這是確鑿無疑的。但同時他可能也是古墓幽魂的受害者。”
“我們離真相還很遠。”
“是的。快些查吧。”葉蕭熟練地翻了起來,他查的是1945年上海的醫學研究檔案。
“怎麼查這個?”我有些不解。
“1945年盜墓事件以後,南京政府派出的調查組組長是人體生理學專家端木一雲,他肯定去過被盜後的惠陵。抗戰勝利以後,他把工作室遷回了上海,但不久他就去世了。我們就從這裡查起。”
他從人名開始查起,姓端木而且又搞醫學的人很少,很快我們就查到了端木一雲工作室的檔案。檔案上做着一些籠統的記載——1945年秋天,端木的工作室從重慶遷回上海。剛到上海不久,他就成爲東陵盜墓事件調查組的組長,事實上,該調查組只是假借了南京政府的名義,其實是他自己成立的。“調查組”在東陵內只停留了7天,其中5天是在惠陵。不久即回到上海。
“就這麼點?”
“最重要的檔案不是這些,而是附在檔案後面的文件。”說着,葉蕭從一大疊文件中翻閱了起來,這些都是1945年工作室留下的各種各樣的文件。這些紙張都已經泛黃了,密密麻麻地寫着鋼筆字,格式也各不相同,顯得雜亂無章。
“你看。”葉蕭指着一疊文件說,“這裡的大部分文件上都寫着ALT實驗。”
果然如此,這些文件都裝訂好了,外套的封面上寫着“ALT實驗”。再翻看裡面的內容,全是些醫學方面的專業術語,再加上都是非常潦草的繁體字,我看不太明白。
文件的第三頁裡夾着一張報告紙,開頭寫着:“實驗計劃一”——
民國三十四年10月25日晚21點20分,ALT抵達上海西站。
22點40分,ALT抵達工作室。
10月26日上午10點正,第一次檢驗。
10月27日下午14點正,第二次檢驗。
10月28日下午15點正,第三次檢驗。
11月1日,正式提交檢驗報告。
我知道,民國三十四年就是1945年,而ALT又是什麼?也許是某種藥品,或是端木一雲的英文名字?我繼續翻下去,到了第八頁,我的目光看到了一張西式的表格,表格上赫然寫着四個字“驗屍報告”。我輕聲地念了起來——
女屍身高:165釐米
女屍體重:50.3千克
女屍生前年齡:以X光檢測大約20歲至22歲之間
女屍血型:採用抑制凝聚集試驗法,測出其血型爲O型
備註:1。女屍腹部的原有切口長12釐米,現已自然癒合。2。女屍腳掌長26釐米,與現代女子的腳掌長度相同。3。女屍胸圍79釐米,腰圍67釐米,臀圍86釐米。4。女屍生前未曾生育過。5。女屍牙齒完好。6。皮膚表面及體內沒有發現任何防腐物質。7。通過檢查,基本上沒有發現女屍有通常的失水、萎縮等現象,肌肉富有彈性,關節可以正常轉動。綜合以上各點,得出結論,女屍保存完好無損,建議不宜進行屍體解剖。
簽名:端木一雲
時間:民國三十四年10月26日
看完以後,我的手有些麻木了,我把這張紙交給了葉蕭。他一言不發地看完以後,鎖起眉頭靜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難以置信。居然有這種事,這女屍難道就是同治的皇后?如果真的是皇后阿魯特氏的話,那麼所謂的ALT實驗應該就是阿魯特實驗,ALT就是阿魯特的英文縮寫。怪不得端木一雲要到東陵去,還特地要在惠陵,原來他要的是皇后的遺體,也就是說,皇后遺體已經被他運到上海來了。”
“太不可思議了,會不會是僞造的文件?”
“不會,我在公安大學學過檔案鑑別的,這些文件和檔案應該都是真的。來,我來翻。”他繼續向後翻去。
我籲出一口長氣,思量着剛纔那張屍檢報告,太離奇了,如此說來上回我看到那本書上的記載是千真萬確的了。屈指一算,皇后死於光緒元年,也就是1876年,到1945年也有69年了,69年屍體完好無損,而且居然沒有任何防腐措施。而慈禧被孫殿英挖出來的時候才死了20年,一出棺材屍體就有些壞了,倒應了惡有惡報善有善報這句話。我想起了過去家裡的老人去世以後的樣子,那種膚色與活人是完全兩樣的,而且關節非常僵硬,根本就扳不動的,就算經過了化妝進到了追悼會的玻璃棺材裡也會有些兩樣的,何況皇后死了69年了,就算從被拉出棺材算起,到上海也至少要十多天,正常人死亡十多天後也會壞掉的。更加離譜的是,這份驗屍報告上居然還有女屍的三圍數字,按今天的標準,這個三圍該算是很棒的身材了,一個死了那麼多年的女人,早就該乾癟萎縮了,腰圍暫且不說,胸圍和臀圍還那麼豐盈實在驚人。
總之這事太奇怪了,古埃及人的木乃伊是經過了複雜的防腐處理的,雖然號稱是保存完好,但按我們普通人來看,它們已經是面目全非了。據我所知,中國的防腐術也源遠流長,長沙馬王堆漢墓就出土過一個女屍,浸泡在棺液內,沒有腐爛,但我看過那幅照片,其實已經萎縮得很厲害了。
最不正常的就是女屍腹部的切口居然自然癒合了,死人的傷口怎麼可能自己癒合?會不會是端木一雲那傢伙老糊塗,搞錯了,把一個剛剛死亡的女人的屍體錯當成皇后的遺體了呢?
我實在弄不明白了,回過頭來,葉蕭還在仔細地看着那份“ALT實驗”。我拿起了另外一疊文件,在中間一層裡,我看到了一本黑色封面的大本子,我翻開來一看,第一頁上寫着——“民國三十四年工作日誌”。
我粗略地翻了翻,全是日記體,每一天都全,只是有的一天有很多內容,密密麻麻的,有的一天只是一句話而已。是從1945年1月1日一直寫到11月8日。我從頭看起,沒什麼特別的內容,無非是某月某日做了某項實驗,全是些專業用語,我看不太懂。我索性翻到了後面,8月15日上寫着——
8月15日——
今天重慶的大街小巷上傳遍了日本天皇頒佈投降詔書的消息,八年的抗戰終於勝利了,我們終於能回到上海了。
9月10日——
上海到了,下了船,我們直奔同天路79號,我的工作室又重新開始工作了。
10月10日——
今天是中華民國之生日,接到我在北平的一位朋友寫來的一封信,他告訴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端木吾兄臺鑑:
上月,清東陵發生一起大規模盜墓事件,其中同治皇帝之惠陵亦在劫難逃。盜匪開棺以後,發現同治皇帝已成一堆枯骨,而皇后之玉體則安然無恙,宛如活人。現皇后之遺體已在被打開之地宮內橫陳數日,玉體依然,毫無腐朽之象,此事系鄙人親眼所見,無半點虛言,實屬匪夷所思。
小弟安有
今天晚上,我一整夜沒有睡覺,我大爲震驚,居然有這等事,如果確實屬實的話,則這位同治皇后之玉體一定非同尋常,從人體生理學的角度而言,有極高的研究價值,若能對此遺體進行科學的檢測,並進而得出某些結果的話,恐怕將是劃時代的發現,將大大的造福人類。我必須要向南京政府報告,去東陵一次,不管有多困難。
10月13日——
南京政府的官僚們都是酒囊飯袋之徒,到今天才批准我們以國府調查組的名義去東陵,並派當地警察負責保衛。我們今晚的火車就要出發了,我們將取道天津去東陵,我現在很興奮。
10月16日——
經過長途跋涉,路上兵匪難分,我們終於抵達東陵了,果然一派破敗的景象,慘不忍睹,我們立刻趕往同治皇帝的惠陵。地宮的大門開着,我們點着火把在若干當地警察的陪同下走進地宮,地宮內陰風慘慘,一團漆黑,若無火把,我等斷然不敢入內,穿過幾道大石門,人人均已戰慄,互相張望皆面色蒼白,宛如死人。已有幾個膽小者向後逃去,或者蹲下啜泣。我亦膽寒,然最終爲了科學,爲了人類的未來,率領諸位進入了最後的地宮。地宮之景象頗爲淒涼,兩口巨大的金絲楠木棺材,列於中心,均已被移動位置,棺材板已不翼而飛,據聞地宮內原有無數寶藏,已被數批盜匪悉數掠走。在墓室之東南角,我等終於發現了皇后的玉體。在火把之下,我親眼目睹此一奇蹟,果然,完好無損,皇后居然赤身裸體,肌膚雪白如玉,但絕非通常所見死人之蒼白,乍看之下,恰似一幅妙齡美人春睡圖,甚至撩動男子心絃,令吾輩心猿意馬。只是,皇后腹部有一切口,肚腸流出,據說是一名窮兇極惡之徒爲搜尋當年皇后吞金自殺時的黃金而對皇后玉體剖腹,此賊實在罪大惡極,合當處以極刑。吾戴上經消毒的橡膠手套,將皇后流出體外之肚腸塞回到其體內,已死近七十載,內臟居然完好無損,柔軟如常人。吾之手觸及皇后體內之腹腔時,手感宛如平日給人開刀做腹部手術之感覺。我當即用針將其腹部切口縫合。吾壯起膽量,扶起皇后玉體,居然毫無那種死屍僵硬的感覺,皇后玉體柔軟,肌膚富於彈性,可以90度坐直,關節可以轉動。若不是皇后之玉體冰涼,我等斷然無法相信她已是死去多年之人。我退到一邊,開始觀測地宮的環境,地宮有些滲水,並非完全密封之狀態,空氣雖然稀薄,但尚無法防止腐爛,可以肯定地宮之環境與皇后之玉體不腐沒有直接關係。不久,同治皇帝之遺骸被發現,已成一堆徹底腐朽的枯骨。據史載,同治皇帝與皇后是在一個多月之內先後死亡的,兩人死時均爲二十妙齡之青年,又是同時下葬,保存環境完全相同,爲何結果卻會如此不同?吾百思而不得其解也。
10月23日——
今天我們啓程回上海,這裡的環境太糟糕了,四周盜賊橫行,所謂保護的警察也是順手牽羊之徒,又聞八路軍即將進駐東陵剿匪,此地實在不宜久留。而皇后,我更不能讓她的玉體留在地宮之中,必須把她運回上海的工作室,進行深入的研究,把所有的謎團解開。我訂做了一個輕便的棺材,將皇后之玉體放入其中,再將棺材封死,然後重金僱傭民伕擡上汽車,運往天津,再由天津坐火車返上海。
10月25日——
經過艱難的旅途,現在是晚上,我坐在火車裡,我們包下了一節車廂,存放皇后玉體的棺材正在我身邊。火車搖搖晃晃,要到上海了。我在車窗旁沉思着,如果我們可以解開皇后不腐之謎,那麼我們人類自身將會得到巨大的改變。也許我們不再需要墳墓,死去的親人們可以永遠宛如活着一樣,在我們身邊被我們紀念。每當我們看着自己死去的親人放入棺木,埋入土中,那種永別了的痛苦是多麼巨大,我們每個人的心靈也許都經受過這種創傷,也許,等我們得到新的發現以後,未來,死亡將不再可怕,死亡只是回家,就像莊子那樣,我們鼓盆而歌。死亡就是永生。我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我再回頭看看那具棺材,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10月26日——
因爲我的工作室位於一棟西式樓房內,其中還有許多政府機構的人員,爲了避免被更多的人知道,我將皇后的玉體放在地下室的一個玻璃棺材裡,而且地下室的環境也類似於地宮與墓室。我們在地下室裡進行了第一次屍體檢驗,結果證實了我的判斷,皇后的玉體完好無損。我決定進行第二步,也就是解剖,當我即將寫下解剖計劃的時候,我突然住手了,我覺得不應該解剖,從科學的角度而言,屍體解剖是最有效的手段。但是,我面對着完美無缺的皇后,是的,她完美無缺地躺在我面前,就連腹部的切口也奇蹟般地長好了。我如果拿着手術刀,再一次切開她的腹腔,我無法想象,我覺得這是犯罪。我學醫以來,已經解剖過無數死人了,解剖開屍體的胸腔或腹腔,對我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家常便飯一般,但是面對皇后的玉體,我卻下不了手。因爲,我絲毫不感覺她是一個死人,她在我面前,就好像是一個睡着了的美女,我怎麼能解剖一個睡着了的人?在這瞬間,我非常痛苦。最終,我在驗屍報告上簽名:女屍不宜進行解剖。
10月27日——
今日是第二次檢驗,與昨天相同的結果。
10月28日——
第三次檢驗,沒有新的發現。從10月16日到現在已經整整十二天了,在十二天裡,我們沒有給皇后的玉體做過任何防腐措施,是爲了保持其原貌。我曾經做過猜測,會不會有好事之徒把一個剛剛死去的女子剝光了衣服扔在地宮裡冒充是皇后來欺騙我們,現在看來是絕無這種可能了,就算是16日當天剛剛死亡的,到了今天,就算保存再好也會有變化的。而現在皇后的玉體與我十二天前看到的還是一模一樣,除了腹部切口,這絕對是一個奇蹟,過去我是不相信奇蹟的,現在我相信了,儘管目前還無法解釋,但總有一天,我能用科學的方法做出解釋的。
10月29日,10月30日,10月31日,三天都沒有任何內容。
11月1日——
今天要正式提交檢驗報告了,我不知道報告該怎麼寫,我的工作室是政府所有的,南京政府那些人是不會理睬這份報告的,就算看了,他們也不會有人相信的。最近這些天,我的心裡總有一股特殊的感覺,尤其當我靠近皇后玉體的時候。
11月2日——
今天我的得力助手楊子素死了,死因非常奇怪,是他自己把自己給掐死的。這樣的死法我從來沒見過,因爲當人的呼吸困難時,手上也就沒有力氣了。昨天晚上,他是在工作室裡值班的,今天早上,當我走進安放皇后玉體的地下室時,我發現了他,他已經斷氣了,估計是在午夜零點到一點間死亡的。他的眼睛睜着,樣子非常可怕,死不瞑目的樣子。他的眼睛直盯着躺在玻璃棺材裡的皇后玉體。我看着他的眼睛,又看了看安靜地睡着一般的皇后,我的心裡忽然泛起了一種恐懼。
11月3日——
今天晚上,我決定由我自己守在地下室裡值班。
日誌到此爲止了,11月3日是最後一頁。我的頭有些暈,仔細地想着剛纔看到的那些內容,什麼話都說不出。端木一雲的文字有些奇怪,一會兒文言,一會兒白話,可能當時人們的書面語就是半文半白的吧。我合上了這本“工作日誌”,再也不敢看第二遍了,我把它交到了葉蕭手中。
葉蕭看完了以後,臉色變得蒼白,他緩緩地說:“端木一雲的檔案上寫着他死於1945年11月3日子夜,死因是靜脈注射。”
“靜脈注射?”我有些迷惑。
“是他自己給自己注射的,是自殺。”
“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說實話,我也是。來,你看看這一份文件,你前面看工作日誌的時候,我在ALT實驗的最後一頁找到的。”他把文件給了我。
我又壯着膽子看了起來——
關於ALT實驗過程中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
由於在ALT實驗過程中發生了兩起死亡事件,死者爲著名人體生理學家端木一雲先生及其主要助手楊子素,雖確定爲自殺,但自殺原因不明。國府決定就此事進行調查。現列出端木工作室工作人員張開的供詞如下——
我叫張開,今年26歲,是端木先生的學生,也是他的工作室的成員。我跟着端木先生一同去東陵的,我參與了他所有的活動和實驗。我們帶着皇后的遺體回到上海以後,暫時把皇后安放在地下室裡,我們對皇后的遺體進行了除解剖以外的所有檢驗,得出了遺體完好無損的結論。10月31日晚上,楊子素請我在百樂門吃晚飯,他這些天的精神非常差,我問他什麼原因,他卻不肯回答。後來,我們喝了很多酒,他的酒量差,很快就喝醉了,他喝醉了以後說了許多話,我還記得其中幾句,他對我說:“張開,我愛上了一個女人。”
“真的,快告訴我,是誰?是不是那個新調來的劉小姐?”我問他。
“不是。”他搖了搖頭,樣子看上去很痛苦,又喝了一口酒。
“子素,別再喝了,瞧你醉的。”
“不,我心裡很苦悶,因爲我愛上了一個女人。”他又喝了一口酒。
“到底你愛上了誰呢?”我伸出手去奪他的酒杯。
“你不會相信的。”他推開了我的手。
“我相信。”我想他說出來心情就會好一些了。
“我愛上了——皇后。”
“誰?”
“皇后。”
“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家吧。”
“我沒喝多,我現在越來越清醒了。當我們在惠陵的地宮裡第一次見到皇后的玉體的時候,我就被她吸引住了,我這一生,從來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女子。回到上海以後,有許多回我單獨一個人面對着她,當我看着她的時候,我總是以爲我面前的是一個睡着了的女人,而不是具屍體。我默默地看着她,我雖然是醫科大學畢業的,但我覺得我在她面前是一個渺小的生命,而她,則是永生的女神,對,女神,我愛她,我崇拜她,我對她頂禮膜拜,我會爲她而死,用我的生命來做她的祭品。”
“你瘋了。”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那晚,我突然有了一種衝動,我想撫摸她,當我獨自一人在地下室裡,我私自打開了玻璃棺材,我撫摸着她的身體,雖然她的身體是那樣冰涼,但我感覺像是撫摸着我的妻子。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我大着膽子,撩起了她的緊閉着的眼皮。天哪,我覺得她在看着我,我真的有這種感覺,就像現在你在看着我一樣。她的眼白和眼珠保存也完好,她的瞳孔居然沒有放大,而與正常人的一樣大小。她的眼睛裡閃着一種光芒,白色的光芒。忽然,我看到,她的眼角起了某種變化,眼眶的下緣開始變得潮溼起來,一些液體出現了,從她的眼眶裡流了出來,順着眼角流下了臉頰。我嚇得渾身發抖,手足無措,我用手碰了碰那些液體,居然是溫的,我又把這些液體放到自己的嘴裡嚐了嚐,鹹鹹的,天哪,這是眼淚,人的眼淚。根據我的醫學知識,這絕對不可能是屍液,毫無疑問,是眼淚,是從她的淚腺裡分泌出來的眼淚。我,對不起,我說不下去了。”
然後,他立刻離開了餐廳,獨自一人消失了。當時,我覺得他是喝多了,醉酒之後的胡說八道。沒想到,兩天後,就發現他死在地下室裡,死在皇后的遺體前。
調查結論:
一。以上供詞純屬胡編亂造,妖言惑衆,開除張開公職,永不錄用。
二。至於端木一雲與楊子素兩人之死因,建議暫時對外宣佈兩人因工作壓力較大而精神崩潰自殺。
三。端木一雲工作室立刻解散。
四。停止ALT實驗。
五。同治皇后的遺體暫時存放於地下室內。
民國三十四年11月20日
公章
我把文件又放回到了實驗報告裡。我又仔細地搜尋了一遍,沒有再發現其他有用的東西,最晚是1945年12月的,大致是些工作室解散後的善後處理,沒有提到皇后的遺體。
這時候我突然感到肚子裡難過了起來,原來我們已經足足在檔案室裡待了一整天,午飯都沒有吃,現在工作人員已經在清場了。我和葉蕭走出檔案館,出去吃了些東西。
一邊吃,我一邊問葉蕭:“明天我們去哪兒?”
他淡淡地回答:“明天,我們去找皇后。”
葉蕭的眼睛裡彷彿看到了什麼。
窗外是上海的冬夜。
2月10日
這是一棟黑色的建築,大約四五層樓的樣子,既沒有外灘與南京路的大廈的氣勢,也沒有淮海西路的小洋樓的典雅。這棟黑色的房子,給人一種陰沉壓抑的感覺,像一個堅固的中世紀城堡立在兩條小馬路的中間,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它的存在,除了我和葉蕭。
我們走到大門口,門牌號碼上寫着“南湖路125號”。葉蕭對我說:“解放前,這裡的門牌號是同天路79號。”
“也就是端木一雲工作日誌裡他的工作室的地址。”我接着說。
“對,我查過了,這棟建築是日本人於1942年修築的,是當時日本陸軍的一個機密部門的指揮所。抗戰勝利以後,國民政府接管了這裡,成爲當時行政院衛生部的一個研究機構,端木一雲工作室是其中的一個部分。昨天在檔案館裡,我們看到那份ALT實驗中死亡事件的調查報告裡最後寫着停止ATL實驗,並且,皇后的遺體暫時存放於地下室。”
“我明白了,你說我們今天來找皇后,就是來這裡。”
他卻嘆了一口氣:“那要看我們的運氣好不好了,也許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因爲文件裡寫着的是遺體暫時存放於地下室,而後面的檔案都沒有了,也許隨着工作室的解散而停止,也有可能是被銷燬,甚至被帶到了臺灣。所以,我們無法排除後來皇后的遺體又被運到了別的什麼地方的可能。”
WWW▪ t t k a n▪ ¢ O “但願皇后還在這裡。”我又仰頭望着這棟建築黑色的外牆,心頭一張狂跳。
葉蕭帶着我走進了大門,這裡現在是一家事業單位,人很少,大樓顯得空空蕩蕩的,我們找到了這裡的負責人,葉蕭亮出了他的公安局工作證,詢問了這棟建築的一些情況。這裡的人對這棟樓似乎也不太熟悉,什麼也回答不出來。最後,葉蕭問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嘛,從來沒有被打開過,沒人知道里面有什麼,不過你們如果要看一看的話也可以。”說罷,這個負責人從一個保險箱裡找出了一把又大又沉的老式的鑰匙,“幾十年沒用過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打開,你們就試試運氣吧。要不要我陪你們去?”
“不用了,我們自己去,謝謝你們的配合。”葉蕭拿了鑰匙,就和我直奔地下室。
在底樓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我們找到了地下室的大門,是鋼做的,看起來非常堅固,葉蕭把鑰匙插入了鎖眼裡。幾十年過去了,鎖眼裡有許多鐵鏽,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鎖打開。接着,他推開了大門。
門裡是一排向下的臺階。我們往下看了看,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只有一股涼意從深處冒了出來。
我剛要壯着膽子往下走,葉蕭拉住了我,他轉到了地下室大門旁邊,這裡有一排老式的電閘,他把電閘推了上去。地下室的深處突然出現了一線光亮。
“你真行。”
“好了,下去吧。”葉蕭走下了臺階,我緊緊跟在他後面。
臺階很寬,大約可以並肩站着五六個人。四周都是冰冷的牆壁,粉刷的石灰都脫落了,我小心地往下走着,循着前面的一束微光。大約一分鐘以後,我們見到了頂上一個電燈泡,發出黃色的燈光。臺階繼續向下,我們又走了一分鐘。我估計現在我們離地面的垂直距離大概已經有十多米了,我們還在繼續往下走去。
“怎麼一個地下室有這麼深?”我終於問了一句,我沒想到我們說話的聲音在長長的地道里發出了好幾聲迴音,我被驚得差點從臺階上掉下去,葉蕭拉了我一把。
“當心,這裡過去是日本陸軍的一個部門,這個地下室是日本軍方造的,我估計當時可能有什麼軍事作用,比如防空,所以造得很深很大。”葉蕭提醒了我。
我們繼續向下走去,一路上見到了好幾個發出黃色燈光的電燈。我忽然想到了昨天在檔案館裡,看到端木一雲的工作日誌裡寫他之所以要把皇后的遺體放在地下室裡,是爲了模仿惠陵地宮的環境。一想到這個,我的心裡就泛起了涼意,怪不得他要選擇這裡,果然,在這裡我有了一種進入墳墓裡面的感覺,就象是玩古墓幽魂裡最後那個迷宮遊戲那種氣氛,而這裡,也是一種虛擬,和真實一樣恐懼的虛擬,讓我突然喘不過氣來。我和葉蕭都屏住了呼吸,默不作聲,我們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迴音。在這種環境下,我想任何一個人都會產生一種進入地宮的感覺的,會不知不覺的,把自己當作是一個盜墓賊,古時候的盜墓者,多數是兩個人搭檔行動,而且兩人最好有親屬關係,就像現在我和葉蕭,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想到這個。但我明白,我們現在進入這裡的目的,在某種程度上與盜墓者們是一樣的——尋找皇后。
皇后會不會在裡面?我的心裡又被什麼東西扭了一把,我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的形象,但這個形象不會給我帶來某種興奮,而是死亡和恐懼。我突然停住了。
“我不想下去了。”我輕輕地說。
葉蕭回過頭來,黃色的燈光照着他的眼睛:“說實話,我也害怕。”
“那,我們回去吧。”
“如果回頭,我們會更害怕。”
我不敢回頭了,向他點了點頭,我們繼續向下走去。
終於走到了臺階的盡頭,一扇黑色的鐵門在黃色的燈光下阻攔了我們。葉蕭試着用手推了推這扇門,門沒有鎖,是虛掩的,我們走進了這扇門。我會看到什麼?
在渾濁而又冰涼潮溼的空氣裡,我們看到這是一個很大的空間,大約有一百多個平方米,頂上吊着一排燈,放出黃色燈光。四周是一排排的木頭架子,可能是用來擺放什麼東西的,中間有一張大臺子,臺子上有一個被打碎了的玻璃棺材。
棺材裡面是空的。
我和葉蕭對視了一眼,他嘆了一口氣,然後又在整個房間裡掃視了一圈,除了一排排木頭架子和破碎的玻璃器皿之外什麼也沒發現。
皇后遺體不在這裡。
也許早就被轉移了。也許,1949年被他們帶去了臺灣?也許,被國民政府的那些無知的人們銷燬了?我的心裡除了深深的遺憾之外,又多了一分暗暗的慶幸,我真的對這個女人產生了恐懼。
“你看牆壁。”葉蕭的手指向了牆壁。
在白色的牆壁上,我看到了一行行用油漆書寫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毛主席萬壽無疆,林副主席永遠健康”、“紅衛兵萬歲”。
這是什麼?文革時候纔有的大字報語言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完全糊塗了。
“難以置信,惟一的解釋是,文革時期肯定有人來過這裡。”
葉蕭說得對,沒有別的可能了,這些大字裡有“林副主席永遠健康”,說明時間應該在1971年林彪事件以前。離開地下室以前,我又看了那副破碎了的玻璃棺材一眼,伸出手,摸了摸皇后躺過的地方,我的手指感到一股涼涼的觸覺,這涼意瞬間直逼入我的心底。
回到地面,我們終於吸到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我們又找到了那個負責人,詢問文革時候這裡的情況。
“那時候的情況,我們這裡的人都不清楚啊,不如你們去找門房間的老董,他是退休職工,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四十多年了,文革時候也在這裡。”
門房間裡非常昏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坐在裡面聽着老式的無線電收音機。
“老董師傅。”
“你們是誰?”老頭以狐疑的目光看着我們。
“我是公安局的。”葉蕭拿出了工作證,“老師傅,我們想問一問文革的時候這裡的情況。”
老頭低下了頭,沒有回答。過了半晌,才從嘴裡擠出幾個字:“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幹嗎。”
“的確是過去的事,但是,過去的事卻關係到現在,人命關天。”葉蕭一字一頓地說。
老頭看着我們,終於說話了:“那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到處都是紅衛兵,由於我們這裡是事業單位,有許多知識分子,於是,就有一批紅衛兵佔領了我們單位。天天開批鬥會,鬧革命,幾乎所有的房間都被他們佔據了,我們絕大部分職工都被趕了出來,只剩下我。這些孩子可厲害呢,他們說要在這裡每一個房間裡都寫上毛主席語錄永遠紀念。他們也的確這樣做了,就連男女廁所也沒有放過,最後只剩下地下室他們沒去過了。他們命令我開門,我找到了鑰匙,打開了地下室的大門,他們下去了,我等在外面,我在外面守了整整一天,都不見他們出來,我又不敢一個人下去,只能離開了這裡,出去避避風頭。一個月以後,我纔回來,這裡已經一個人都不見了,我這才把地下室的門鎖上。”
“老師傅,那你知道這些紅衛兵是從哪個學校來的。”
“是附近的南湖中學。”
“老師傅,真謝謝你了。”我們離開了這裡。
走出大門,我又回頭望了一眼這棟建築,眼前似乎都充滿了這黑色的外牆。我問葉蕭:“你認爲紅衛兵和皇后的遺體有關嗎?”
“我不知道,如果,皇后的遺體早就被轉移了,那麼這些紅衛兵什麼都不會看到,和他們是毫無關係的,但是,如果皇后的遺體一直存放在地下室裡,那麼情況就非常複雜了。”
“但願那老頭沒有記錯。”我加快了腳步。
2月14日
在情人節如果能接到一個女孩的電話,而且她邀請你出去,更重要的是那女孩很漂亮,那麼你一定是非常非常走運而且幸福的了。今天,我接到了ROSE打給我的電話,她約我出去。
夜幕降臨,彎彎的新月爬上了夜空,“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淮海路幾乎每個男孩手裡都捧着一束花。一個十三四歲的賣花姑娘從我身邊經過,我看着她手裡的一束玫瑰,給ROSE是最合適了,但我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有買花,因爲我突然想到了黃韻,死去的人的影子往往比活着的人更糾纏人。
在陝西南路地鐵站裡的季風書店門口,一身白色衣服的ROSE向我揮了揮手,兩手空空的我有些尷尬,向她咧了咧嘴。我們走出了地鐵,向東走去。
“去哪兒?ROSE。”我問她。
“隨便走走吧,我喜歡隨便走走。”她對我笑着說。
走了幾步,我忽然想起了什麼,我知道這話不應該今天說,但我必須要告訴她:“莫醫生出事了,你知道嗎?”
“已經知道了。”
“哦,那你現在找到工作了嗎?”
“我現在正在應聘一家網絡公司,計算機程序方面的工作,不知道他們要不要我。”
“那我祝你成功。”
“謝謝。”
在國泰電影院的門口,我又見到了那個賣花的小姑娘,ROSE從小姑娘的手裡買了一束白色的玫瑰。我真後悔,前面爲什麼沒有買,現在居然輪到ROSE自己買花了。
“我喜歡玫瑰。”ROSE把玫瑰放到了我手裡。
我以爲她只是讓我幫她拿着的,她卻說:“送給你了。”
“給我嗎?”
她眨了眨眼睛,對我笑了笑。
是暗示?
我又立刻否定了,男人總是自作多情的。一切的幻想都是多餘的,我暗暗地對自己說。我們旁邊走過的全是成雙成對卿卿我我的情侶,而我總是和她分開大約20釐米的距離。以至於竟然有好幾對人從我們兩個的當中穿過,於是ROSE故意向我靠了靠,這晚上風很大,她長長的髮絲被風吹起,拂到了我的臉頰上,我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
我終於忍不住了,輕輕地問她:“ROSE,你用哪種牌子的香水?”
“香水?我不用香水的。”
“那——”
“你是說我身上的香味嗎?我生出來就有這香味了,醫生說我可能是得了什麼遺傳病吧。呵呵,得這樣的病可真幸福啊。”
我卻不說話了,我的心裡充滿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不是ROSE,也不是黃韻。多年以前的那個人。這味道卻一直糾纏着我,我低下了頭。
“你怎麼了?”她問我。
“我沒事。”仙蹤林到了,我走累了,於是我和ROSE走進了仙蹤林,一對對的人很多很擠,我們好不容易纔找到兩個空位,坐在用繩子吊着的椅子上喝起了奶茶。
我盯着她看。
“怎麼這樣看着我?挺嚇人的,呵呵。”她把臉湊近了我,“難道我的臉上長了青春痘?”
“不是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麼?告訴我。”
“最近發生的一些事。”
“發生了什麼事?與我有關嗎?”
“ROSE,與你沒有關係的,這些事情很糟糕,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決心不讓她捲進我的這些事,“我們還是說些別的吧。比如——你的過去。”
“我很普通啊,就和這裡所有的女孩們一樣。”她對着四周的人看了看。
“那你的父母呢?不和你一起住嗎?”
“他們都去世了。”她淡淡地說。
“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
“沒關係的,早一點逝去與晚一點其實都沒有什麼分別,只要沒有痛苦,20年的生命與70年的生命都是一樣的。有的人活得很長很長,其實並不值得有什麼慶幸的,因爲他(她)的痛苦肯定也很長很長的。如果一個嬰兒,還來不及啼哭就夭折,也許對於嬰兒自己來說,並不算一件壞事。呵呵,你也許不會理解的。”她喝了一口茶,搖動起了椅子,繩子蕩過來蕩過去,就像是朝鮮人的鞦韆。
“ROSE,說下去啊。”
“你真的想聽啊,那麼我告訴你我的感覺,人的生命不是用時間來衡量的,知道嗎,20歲死的人未必就比70歲死的人短命,在某種意義上,生命是可以無限延伸的。比如,在我的心裡,我的父母就永遠活着,我一直能感覺到他們活着,他們在這個意義上,還活着。但這只是非常小的一方面,更大的一方面,是脫離別人的感覺而獨立地存在下去,因爲時間,時間這樣東西在普通人眼裡是一條直線,但從宇宙學的角度而言,時間是可以扭曲的,空間也是可以扭曲的,就像黑洞。不要以爲黑洞是離我們非常遙遠的東西,也許,黑洞就在我們的身邊,也許在你眼裡,我就是一個黑洞,呵呵,開玩笑的。”
我搔了搔頭,說:“聽不懂,ROSE,你不是學計算機的嗎?怎麼又搞起物理了。”
“這不是物理,是哲學,大學時候,除了自己的計算機專業,我還選修了許多哲學方面的課,對時間空間這些命題比較感興趣。不說啦。”她又搖了起來。她的臉離我忽遠忽近,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我突然有些困了。於是我把頭伏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夜景,外面還是有許多紅男綠女在霓虹燈下穿梭,一看到他們,我不知怎麼卻更加疲倦了。在玻璃上,反射着ROSE的臉,她還在盪鞦韆似的搖着,就像一隻大鐘的鐘擺。她搖擺的頻率極爲均勻,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動了起來,她靠近我,我的眼皮就睜開,她退後,我的眼皮就合上。於是,我的眼皮也像鐘擺一樣運行着,只有她的眼睛還在繼續閃爍,漸漸地,我看到的只有她的眼睛。
我的意識漸漸淡去了,我就這樣過了好久,眼皮一張一合,我好像看見ROSE伸出了手,她輕輕地問我:“你生病了嗎?”然後,她站起來,扶起了我,我的雙腳跟着她移動,她扶着我走出仙蹤林,叫了一輛出租車,她問我:“你家住在哪裡?”
我好像回答了她,然後出租車把我帶走,她也坐在我旁邊,她的髮絲拂着我的臉,我的眼角被她的發尖扎疼了,但我沒有叫,我的眼睛麻木了,我的鼻子也麻木了,因爲她身體裡的氣味。出租車停下來了,她又把我扶下來,再把我扶上樓,我下意識地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了鑰匙,開了門。她把我扶進去,讓我躺在牀上,還給我蓋上了被子,然後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我。我的眼皮依然在一張一合,做着鐘擺運動,在一黑一白裡,她幫我帶上了門,消失了。
我終於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