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陽光般地灑落。蘆葦開始在風中吟哦和歌唱,搖曳出一片碎豆子樣的聲響
20世紀70年代初,在差不多所有大學都“停課鬧革命”的日子裡,省城藝術學院破天荒地決定公開招考,憑專業成績錄取新生。
一石激起千層浪。現在的中學生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當時這消息在全省數以萬計年輕人中引起的雀躍和震動。想考的人實在太多,是人是鬼都要去碰個運氣,沒有哪個地方的考場能夠容納下這許多熱愛讀書的考生們。解決的辦法是先由各地初試,再複試,最後送給藝校老師終審。
那時候我在一個農村鄉鎮讀高二,我所在的中學做了本縣東片的初試考場,因此我得以目睹了初試中的許多經典片斷。
記得開考那天,從早晨開始,擦得鋥亮的自行車就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進我們學校的大門。女孩子們由她們的男朋友帶着,孔雀一樣驕傲地端坐在自行車後,一路上把她們的競爭者打量了又打量,比較了又比較。男孩子們則三五成羣,甩着略長的分頭,把腳下的自行車踩得如舞如飛,對他們一路上看中的女孩子揚着高傲的頭顱。男孩女孩的衣着一律光鮮乾淨,領口翻出雪白的假領,腳下的布鞋黑白分明,肩上挎的是千篇一律的軍綠色挎包。考樂器的人自帶着他們的“吃飯家伙”,無論二胡抑或竹笛,都用花布做的套子裹得嚴嚴實實實,生怕被人看見了會漏了靈氣。再大的傢伙,比如揚琴,既有琴身又有琴架,自行車不怎麼好帶,是由家裡人一根扁擔挑着跟過來的。
所有的考生,無一例外地表現出驕人的尊貴和矜持,男的都像王子,女的都像公主。他們也的確是農村青年中的佼佼者。他們的父母一般都是農村中吃商品糧的階層,最起碼也是穿着日本化肥袋做成的褲子的大隊幹部,手裡有一點點權,也有一點點錢。他們從小在同伴們羨慕的目光中長大,因爲不必下田幹活兒的原因而長得細皮嫩肉,年年冬天都能夠參加公社宣傳隊,三天兩頭有機會坐着拖拉機進城走親訪友,偶爾還能夠掏出錢來請同伴們下一回館子。所以他們的自我感覺個個良好,有的還擺出一副很無所謂的架勢,讓人覺得對於他們來說,跑到我們學校來考藝術學院是一種“屈尊俯就”,隨便地應付應付而已。如果學院連他(她)都不肯錄取,那還能取誰?
我的很多同學們都擁到了考場四周看熱鬧。面對這麼大羣的跟自己年齡相仿的紅男綠女,他們自然而然地感到興奮。女生們兩個兩個地手挽着手在人羣中慢慢遊逛,遇到模樣周正的男孩子就多看幾眼,臉上不由自主地飛出兩團紅暈。她們此時的心情很複雜,既爲自己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身分而感覺高人一頭,又因爲對方是人中之傑、自己卻過於普通而自慚形穢。兩種心情交織在一起,就使她們變得乖戾和狹隘,往往在臉紅過後,又言不由衷地把自己看中的男孩子貶得一錢不值。
中學男生的行事方式有所不同,在男女情愛的問題上,他們肯定要比女生來得大膽。他們不喜歡跟別人搭伴,而願意獨立行動,這樣在碰到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的時候,就可以無所顧忌地上前搭訕,問一問對方考什麼啦,吹牛說自己跟縣裡來的招生老師能夠說得上話,可以幫她打聽情況啦。或主動端一碗開水過來,鼓着腮幫子吹得半涼之後,再殷勤遞到女孩子手上……這時候,陪伴女孩子到鎮上應考的她們的男友們會氣得臉兒發綠,攥着拳頭怒目而視,隨時準備衝上去拼命。但是中學男生並不在乎,這裡是他們的地盤,強龍還鬥不過地頭蛇呢,再說他們也不過是逢場作戲,尋尋開心而已,女孩子的年齡肯定比他們要大,想吃豆腐還夠不上資格呢。
我和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同樣快樂地擠在人羣中。我的同學注意到了一個坐在臺階上給二胡的弓弦上松香的男孩子,她要我看那男孩的手,說那手指又長又細,真是好看。她還說,人的手長什麼樣很要緊,命好命壞都在手上擺着呢,這是她媽媽告訴她的。她的這番話對我來說非常新鮮,因此我記憶深刻。
我們擠到學校小禮堂的窗口,從那裡可以清清楚楚看見考場裡的一舉一動。我認出一個熟人,他是我父親的朋友,是縣文化館搞羣衆文藝輔導的老師。當年他50來歲,不,也許只有40出頭,那時候我總是把人看得過老。他頭大,身子小,走起路來總好像頭重腳輕,稍不留神就要摔一個跟頭。天冷,他穿着一件老農民模樣的黑棉襖,袖口和胸前沾着許多污漬,如果有陽光照上去,肯定會閃閃發亮。因爲抽菸很兇,他的一口煙牙是焦鍋巴的顏色。最有趣的是他的眼睛,小而且細,深深地嵌在兩隻腫眼窩裡,大部份的時間眼皮耷拉着,眼球就基本看不見了,當地人管這樣的眼睛叫“天不亮”。但是偶爾他眼皮一擡,小小的眼睛會“唰”地一亮,精光四射,顯得極有內容,叫人肅然起敬。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盤着短短的一雙腿,老僧入定一樣地坐在考官該坐的椅子上,面前有一份考生花名冊,一支用來打分記事的鉛筆。他的眼皮照舊耷拉着,每當換一個考生上場,他才把眼皮略微一擡,看清對方模樣後,馬上又垂下,改用耳朵聽。
一個梳着大辮子的女孩報考聲樂,卻莫名其妙地準備了一段京劇樣板戲《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大概覺得大辮子是李鐵梅的標誌,不唱樣板戲實在對不起這位《紅燈記》裡的少女英雄。她捏着嗓門,翹起蘭花指,走出京劇演員特有的碎步,除了把“二簧”調唱得像山歌小調之外,一切真還像那麼回事。但是最後一個甩頭亮相的造型動作做出了笑料:表演接近完成時,她心情過於激動,頭甩得過急過猛了一點,那條油亮烏黑的辮子忽然從中間斷爲兩截(竟然是假的),後面的一截凌空飛起,在禮堂上空飛出一段漂亮的弧線,然後啪的一聲響,不偏不倚地落在文化館老師的桌上,把垂着眼皮的他驚得一個激靈,來不及穿鞋就跳下椅子,驚慌失措地盯住黑蛇一般盤在桌上的半根辮子,張大的嘴巴半天沒有合上。
場內場外一片哈哈的笑聲,既爲那條差強人意的辮子,也爲文化館老師出色的即興表演。
大辮子女孩羞得無地自容,當場就嗚咽出聲,雙手捂臉奔出門去。旁邊一個男孩跟着追了出去,也不知道他們後來怎麼樣了。
接下來的一個考生,居然是那個手指修長、漂亮的拉二胡的男孩。他長得真是秀氣,雙眼皮和小巧的鼻子嘴巴,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嬌生慣養的女孩。而且,他居然是一個農村裡少見的完美主義者,他反覆地移動屁股下面那張榫頭不牢的方凳,把它擺放得符合自己要求之後才小心地坐下去。然後他琢磨二胡擱在腿面上的位置,朝前移一點點,又朝後挪那麼半寸。二胡與腿面垂直的角度也頗費了斟酌,直一點不行,斜一點更不好,左右不是個事兒。他還低頭去聞琴弓上的松香味,似乎靠嗅覺就能夠判斷出松香上得夠還是不夠,琴弓的鬆緊度是不是正好。
所有的人都隱忍不發,幾乎是屏息靜氣地盯牢了他的每一個動作,有一點點吃驚,也有一點點期盼,覺得如此注重細節的一個男孩總應該不同凡響,就像暴風雨到來之前肯定有一刻令人窒息的寧靜似的。
終於,他細長漂亮的手指搭上琴絃,頭髮輕輕一甩,嘴巴狠命一抿,臉上滿帶着破釜沉舟的悲壯,拉出一串吱呀的音符,居然是我們當地的鄉村小調《楊柳青》。這曲子簡單無比也通俗無比,初學二胡的人不出十天就能夠拉得上手,這男孩擺了半天的架子,弄到最後竟是這等水平!
我的好朋友最先表示了她的失望,背過身子不肯再看,嘴裡不住地說:“氣死我了,我當是來了什麼寶貝呢,還不如我們學校宣傳隊的水平。”
我們決定要走,回教室寫作業去。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一個衣着簡樸的中年婦女,一手拎一把沉甸甸的烏木二胡,一手緊抓住身邊她兒子的手,很辛苦地從門外擠進禮堂。我覺得當媽的親自帶兒子來應考很少有,還是應該留下看看。我們就暫時沒走。
中年婦女拉着兒子一直往前走,不卑不亢地站在了一排考官面前。也許是被剛纔的考生敗了興致吧,幾個考官的神態都有點倦怠,頭低着,隨意地翻看着花名冊上的名字。一個女考官例行公事地要求考生自報姓名,他媽媽趕快替他答了。女考官皺起眉頭,說她問的是考生本人,不需要家屬作答。她接着又問男孩準備的曲目,還是他的媽媽作了回答,說是孩子自己瞎編的曲子,叫《風中蘆葦》。女考官幾乎要發火,覺得這個當媽的太喜歡多事。結果中年婦女解釋說,她的兒子是個啞巴,小時候吃藥把聲帶吃壞了。
一言出口,場中一陣輕微的騷動。面朝那母子的一排老師全都擡了頭,就連文化館老師也努力撐開眼皮,不能掩飾他心中的驚訝。
中年婦女詢問女考官是不是可以開始。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她拉了拉場中那隻孤零零的方凳,讓她的啞巴兒子坐下,在他頭頂輕輕拍了一拍,而後退身到後面的牆角。
那孩子的臉色在一瞬間有一些羞澀。他筆直地坐着,桃樹疙瘩般的大手穩穩地扶住二胡,埋下頭去。靜默片刻,握弓的右手舒緩地伸展開來。一縷細細的風聲從他手下響起,在禮堂上空輕掠而過。風在江邊潮溼的土地上飄蕩和舞蹈,炊煙般升起,又如陽光般地灑落。蘆葦開始在風中吟哦和歌唱,搖曳出一片碎豆子樣的聲響。
禮堂裡安靜得如同無人存在。我發現文化館老師的眼睛始終是睜開的,眼裡的光亮聚集成一點,箭一般尖利。
風聲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增強,變得狂暴而肆虐,像一羣被禁閉許久才放出籠中的猛獸。它們狂蹦亂跳,仰天嘶吼,恣意踩踏腳下的一切。蘆葦溫順地在它們的利爪下彎腰躲閃,以自己的忍讓和柔順來換取生存。比較倔強的枝葉就痛苦地折斷了,傷口中流出綠色的汁液,那是一部分蘆葦的生命輓歌。剩下的強忍悲傷,互相撫慰,相倚相靠,告訴自己和同伴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壯大、繁衍,一代接着一代生生不息。
在十多分鐘的時間裡,整個禮堂沒有人發出哪怕是一聲咳嗽。樂曲結束之後仍然靜默了很久,直到啞巴男孩把二胡拎在手中,朝考官們恭敬地行了一個禮,轉身去找他的母親,拉着她默默走出大門,這裡那裡才響起了春蠶嚼葉般的竊竊私語。
圍在門口的我們很自覺地讓出一條路,讓那母子兩個出去。我們的眼睛裡滿滿的都是同情和尊敬。
文化館老師忽然趿着一雙鞋子啪嗒啪嗒從禮堂裡追出來。他神情複雜地搓着一雙手,說不出別的東西,只反覆表示一個意思:“可惜了,這孩子太可惜了。”
孩子的母親就淡淡地笑起來,說她帶孩子過來不爲別的,只想讓孩子長長見識,讓老師們驗證一下他的水平。
文化館老師在禮堂外站了很久,一直到那對母子的身影在遠處消失不見。我細心地注意到,他的一對皮囊囊的眼泡非但腫,而且發紅了。
事情已經過去近30年,那一對紅腫的眼睛我始終不能忘記。在我的一生中,看藝校的招生考試是很重要的一次生命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