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對於我纔有一種背水一戰的悲壯,是一種既苦澀又甜蜜的說不出來的滋味
我讀小學在20世紀60年代初。小學期間,我是班上年齡最小、個子最高的一個,且又屬於智力晚熟類型,身體和大腦的發育不能同步,五年小學也不知道是怎麼糊里糊塗混過來的,印象中似乎90分很少跟我沾邊。
1966年夏天,我小學畢業升初中。那時候正是“**”運動要起未起之際,升學考試尚未破除,我硬了頭皮去考縣中。早晨起牀,吃了母親頭天特意買回來的米糕和糉子,取“高中”之意。而後母親送考,將我押到做考場的教室門口,便回去給她的學生上課了。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語文考試的作文題目:在隊旗下成長。1966年剛滿11歲的我,居然就有了很敏銳的政治嗅覺,知道什麼樣的作文內容能拿高分。我編造了一段如何與我的地主奶奶劃清界限的故事。回家父親盤問我考試的內容,我怕父親生氣,謊說我寫的是關於熱愛勞動的故事。父親嘆口氣,說我選的題材太平凡了,怕是難拿高分。我不吭氣,心裡卻暗自得意。
考完試我回如皋外婆家過暑假。此時“**”運動已經風起雲涌,我在外婆家遭遇了破四舊和抄家等一系列大事,使我短時間內很快地長大和成熟起來。一天我接到父母拍來的電報,寥寥五個字:“蓓考上縣中”。當時我並不很吃驚,有那篇作文墊底,我對自己很是自信。直到去年,有一次和父母聊天,談及我們生活了很多年的縣城裡的熟人,父母才漏出來,原來那年我並沒有能考上縣中,是一位管文教的好心的副縣長說情,又因父母都曾在縣中執教,這才得以破例。此事父母瞞了我將近30年。如今想來,若是當時知道自己分數不夠而進了縣中,幼小稚嫩的心靈是否會早早背上一個恥辱的包袱呢?
我的初中時代從1968年始,至1970年終。那幾乎是我一生中最擡不起頭來的日子。我父親被下放到蘇北黃橋中學任教,全家跟隨遷去。三年中我總是爲同一件事情困擾:如何應付那一次又一次憶苦思甜的班會和作文。家庭出身不好是我心中時時在流血的傷疤,我躲閃着遮掩着盡力不讓我的同學知道。但是我不敢謊報出身,說自己的祖輩如何苦大仇深,如何吃了上頓沒下頓。我總讓自己的言詞模棱兩可,在剝削與非剝削的邊緣之間滑來滑去。那幾乎是一場出色的智力遊戲,我不能不贏。我在那其間日益聰明起來,並且打下了日後當作家寫小說編故事的基礎。
初中畢業,正逢上山下鄉運動有一個暫時的停歇,全班除我以外,全部放棄高中,參加工作分配。那時父親被關在縣裡的一個學習班上,讓我繼續升學的決定是母親幾夜不眠之後獨自做出的。沒經歷過上山下鄉運動的人,想象不出我母親當年做出這個決定的艱難:不升學能夠進工廠,升了學很可能兩年後畢業下鄉。這是關係到女兒一生命運的選擇,我母親的焦慮和徘徊,想來不亞於中世紀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
感謝母親當年的決定。母親是教師,在教師的心目中,大概再沒有比讀書更要緊的事情了吧?
我升高中沒有考試。**期間沒有升學考試這一說法。
高中一年級,我一次次打報告要求入團,一次次被拒絕。眼淚嚥進肚裡,化作一種不屈的自尊,使我憋足勁兒在班上拿學習第一。到高中畢業考試,語文、數學、外語、政治、物理、化學,總共六門功課,我拿了平均98分的成績。那時候考試是我最愉快的日子,因爲我只有通過考試才能證明自身的價值。我清楚知道畢業之後的出路便是下鄉,惟其如此,學習對於我纔有一種背水一戰的悲壯,是一種既苦澀又甜蜜的說不出來的滋味。
1977年,我在農村插隊,一天從廣播喇叭裡聽到關於恢復高考制度的消息。時間好像是在春末夏初,而考試定在冬天舉行,其間有半年左右的複習期。
父親給我寄來複習課本,囑我不能放棄機會。我自然也明白此一搏對我的重要。
因爲是**後的第一次高考,採用了推薦和考試兩結合的辦法。但是人們已經普遍明白,這一次的推薦只是過程而已。記得那天隊長召集農工們開會決定我的命運,我提心吊膽地徘徊在門外,渾身冷一陣熱一陣哆嗦不止。
通過了推薦關,接着是預考。四鄉八鎮的知青太多,沒法集中到縣城,便在各個公社開設考場。那是一個悽風苦雨的深秋天氣,我們穿着破舊的高統膠靴,在又粘又滑的江堤上跋涉了好幾里路,趕到公社中心小學。一屋子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縮肩駝背坐在窄矮的小學生課桌前,邊答題,邊哈手。凌厲的江風從破敗的蘆葦屋頂和殘缺不齊的窗戶裡尖叫着擠進來,其場景悲壯而又肅穆。
正式考試挪到了縣城。也因爲人太多,城裡幾所中學安排不下,一部分考場還是設在小學裡。做我考場的那所小學,當年我曾在那裡代過短時間的課,想起來也是一種緣分吧。
我父親那年被抽調到揚州地區參加語文閱卷。事先他來信囑我,每日考試完畢,將所答內容詳盡記下,寄往揚州他的住處,他可請各科老師給我估分。
考試進行了兩天,兩天中我的精神高度亢奮。早晨起牀,與我相依爲命的老外婆還在睡着,我便捅開爐火給自己熱一碗稀粥,就着鹹菜吃了,然後揣着鋼筆和准考證匆匆趕往考場。兩個小時交了卷子,幾乎飛奔着回家,不忙吃飯,先在紙上把剛纔的答題回憶出來。人到關鍵時刻,潛能總能得到超常發揮,當我回憶考卷時,我的腦子便成了一臺高清晰度的複印機,連考卷上的每一個標點符號、每一處小心的塗抹都精確重現了。我依照回憶把考卷複寫一遍之後,塞進信封,貼好郵票,三兩口地扒下一碗飯,又匆匆出門,先去郵局投了信,再赴考場。下午和第二天,重複這一套程序。
考試過後第三天還是第四天,我接到父親的來信,他給我估出了一個相當精確的分數。除了埋怨我的作文沒有發揮到最好之外,父親認爲我這個分數錄取是絕無問題。
必須說明,在此之前我以非常現實的態度填寫了錄取志願表。我心中最嚮往的是北大中文系和復旦新聞系,可我在信中與父親反覆磋商之後,只填了南師大中文系。做知青的要求不高,有個大學上,將來能分配工作,已經是十分奢侈了。
我心情愉快地與老外婆告別,回農場等錄取通知。我對老外婆說:放心,不出一個月我就會回來。到了農場我決定不下地幹活了,我手頭正給父親織一件毛衣,必須在這一個月之內將它織完。我的同伴們對此表示了驚訝和不屑,也許還有暗地裡的嘲笑。我卻沉默着什麼也不解釋。
一天下午,我坐在宿舍里正飛針走線的時候,門外喧譁起來,有人高叫着我的名字,說我考上了北京大學。我一驚,站起來,針紮了我的手,很疼。然後同伴們鬧哄哄地涌進來,爲首的手裡舉着印有“北京大學”的信封。我伸手去接,手顫動得厲害,半天撕不開封口。無數次從小說中讀到的人激動時手哆嗦,那一回我有了生平第一次的體驗。
三天之後,我把鋪蓋卷好,把所有的衣物書本日用品塞進一口大木箱,離開農場,獨自登上了北上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