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中泛出一層毛茸茸的銀光,手摸上去,是嬰兒皮膚的感覺,柔滑得發膩
蘆葦是一種伴水而生的植物。走在世界的很多地方,總能看見一些小小的河流池塘陪伴着的小片的蘆葦,植株一律瘦瘦的,稀稀疏疏歪歪斜斜的,風吹過去嫋嫋地擺動,像憂愁的林黛玉。
這讓我想起了當年插隊落戶的那個小島上的蘆葦。在那塊肥沃的土地上,蘆葦高大茁壯,鋪天蓋地,時時刻刻積蓄着力量要跟我們爭奪生存的地盤,完完全全顯示着一種雄性勃發的壯美和奇觀。
初春蘆芽的新綠最好看,那種淺色的羞澀的綠,跟田裡的麥苗、堤上的柳枝的綠都不一樣,陽光中泛出一層毛茸茸的銀光,手摸上去,是嬰兒皮膚的感覺,柔滑得發膩。等清明節一過,滿灘的蘆芽便會在一夜間“嗖”地躥出一米多高,展開的蘆葉變得堅挺和豐潤,摸上去能感覺到分量和質量。風吹過蘆灘的時候,蘆葉嘩啦啦地響起,此起彼伏,你擠着我,我撞着你,真是熱鬧啊,也不知道它們哪兒來的這麼多的快樂。站在江堤的任何一段,鼻子裡都能聞到蘆葉那股特有的清香,香得人口舌生津,不由自主就想到端午節的糉子。這時候,江水的顏色也隨季節有了變化,不似冬天那般厚重滯澀,變得白亮而輕靈,載了一江的陽光,金閃閃的,蹦蹦跳跳的,有使不完的勁兒似的。學校後面的毛竹林也開始瘋長,每天有數不清的竹筍破土而出,胖鼓鼓,黑黝黝,尖尖的頭上頂着一個雞冠似的小帽子。早晨看它的時候,可能也就是鋼筆長的小不點兒,到傍晚再看它一次,它已經威風凜凜挺出一尺多高,弄得你忙不迭地揉眼睛,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記憶有誤。
到端午節真的來臨,島上的蘆葉已經長到了一掌多寬。四鄉八鎮都有人撐着小船上島打蘆葉,江邊鬨鬧得像趕集。男人拳頭那麼大的一隻糉子,別處的蘆葉要三片重疊着才能裹住,江心洲的蘆葉只需一片就夠了。裹好的糉子,大火煮透,竈頭上悶一夜,第二天揭鍋,異香撲鼻。剝開糉葉,但見顆顆米粒碧綠油亮,用一隻精緻瓷碟盛了,案頭一供,說是翡翠藝術品,準有人信。
傍晚,黃昏的光線橙紅中透着紫藍,蘆葦灘上氤氳着一團青色的混沌。蘆葉被打去許多後,顯出清瘦苗條,像剛剛減肥成功的少女。島上光屁股的孩子們在河溝裡撲騰着狗爬式,每當他們抓着蘆桿直起身來的時候,河水便從腦袋上嘩地淌下來,黑黝黝的身體上忽然就映出夕陽的五光十色,活像被一盆透明顏料迎頭潑上。蚊蟲在蘆葦尖梢處瘋狂交配,成百上千地糾合在一起,飛舞,旋轉,組成一團又一團黑色的風球,忽而上升忽而降落,忽左忽右,膨脹又收縮,搏殺得天昏地暗,把蘆葦灘里弄得一片鬼魅。其實,這時候你若是不巧從蘆葦灘邊走過,根本不必擔心裸露的皮膚被它們當作美餐,它們纔沒有閒空理你,繁衍生命是第一要緊的事。待到彼此精疲力竭,索然無味,晚風把它們吹得四散開來,無數張飢餓的嘴巴就要見縫插針地瘋狂嗜血了。這時候,你纔會知道蘆葦灘裡養大的蚊子到底有多麼強悍。
秋天蘆葦開花的時候最是好看。初開出來的蘆葦花細長柔韌,握在手中,輕輕捋過去,手心只覺冰涼滑膩,那種柔若無骨的手感,我至今還沒有在別的物體上體驗到。那個季節走在江邊,走一路,我總是要摸一路蘆葦花。胳膊擡起來,手張開,手掌心自然地從一穗穗蘆葦花上掃過,蘆葦花低眉順眼地從掌心這頭鑽進去,又從掌心那頭冒出來,淺淺地笑着,好脾氣地任我撫摸,活像天性中喜歡人的親近。
待到蘆葦花長老,不知道是見的世面多了,還是對生命感到厭倦了,總之,脾氣變得張揚起來,手輕輕一碰,花絮四散,紛紛揚揚飄散在空中,雜亂無章的一片。有時候風的擁吻也使它們極不耐煩,葦絮乘風而去,躲得老遠老遠,真不知道哪兒才使它們感到寧靜和滿足。秋風一陣緊似一陣,葦絮一片跟着一片飛揚起來,翻滾飄舞,爲身不由己而哭泣、而憤怒、而抽咽。漫天葦絮織成一張遮天蔽日的網,網中是無數不屈不甘的哭叫的靈魂,那樣一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悽美場景,令人觀之心碎。
蘆葦收割之後,江邊大片的土地顯得蒼涼而空曠。灰色的長江也因此而一覽無餘,成了整座小島的凝重的背景。江堤下的農田是整齊的棋盤形狀,每一壟麥地都有百米之遙,規整而筆直地伸展出去。麥苗剛出不久,帶着茸茸的新綠,視線望出去的感覺非常舒服。灌溉渠邊的柳樹、槐樹和楊樹落盡了黃葉,樹幹一排排如衛兵列隊,挾着一股步調一致的陽剛之氣,特別地令人振奮。江面上有船,上百米長的拖輪如老牛拉車,行動緩慢地逶迤而過;樓房似的客輪則比較高貴和傲慢,嗚的一聲汽笛長鳴,生怕人家忽視了對它行一個注目禮;打魚的小划子小得像一片樹葉,在江面飄浮移動,忽地被浪尖頂起,又忽地往下一沉,簡直讓人心裡爲其捏着一把冷汗。
我知道蘆葦是有許多實用價值的,否則也不會年年有那麼多人浩浩蕩蕩進駐江灘割葦子去。使我最念念不忘的是用蘆葦花編紮成的一種鞋,老家俗名叫“毛窩”。冬天一到,便有四鄉農民一串一串挑了進城去賣。自然極便宜,兩三毛錢就可以買到一雙。外婆健在的時候,年年都要買幾雙回家,自己動手加工一番:用棉花和絨布墊了底,將舊棉毛衫剪開,在鞋口和鞋裡襯上一圈,粗針大線縫結實了,穿在腳上暖和無比。我老家的屋子高大陰森,窗戶是老式的木格子窗,門也是老式的排板門。晚上我坐在窗前嘔心瀝血學寫小說,頭上懸一隻25瓦電燈泡,風把窗紙拍得呼啦啦響,身後的毛巾轉眼凍成冰簾子。那時候沒有電熱靴,更沒有空調電暖器,我手上戴了副無指手套,脖子上裹了圍巾,腳上穿着“毛窩”,居然寫得忘卻時空,絲毫不感覺寒冷。
大學畢業後落戶在大城市,看見蘆葦的機會少得不能再少。有一次,偶爾在裝潢漂亮的鮮花店裡發現有兩三根蘆葦花插着,在一片花團錦簇中,灰色調的蘆葦花倒顯得高貴無比,彷彿舞女羣中鶴立着的貴婦,我只覺心裡有一根弦被輕輕彈響了一下,就快步走開了。我不忍心去問它的價錢,這與我心中的故鄉的蘆葦多麼不同!問了它的價錢好像就有褻瀆它的感覺。
還有一次去郵局寄信,發現櫃檯裡的小姐們手上在傳遞着一雙“毛窩”。她們嬉笑着,品評着,不屑着,彷彿是面對一隻“醜小鴨”玩具。我隔了櫃檯,伸長脖子呆呆地看着,忽覺腳下有了一種毛扎扎的、異常溫暖也異常熟悉的感覺。後來回家,我懊悔了很久,當時怎麼就沒有鼓起勇氣問問她們“毛窩”是從哪兒買的。再想想又覺得問也是白問,南京難道還會有賣“毛窩”的地方嗎?說不定是她們中的哪位親戚從鄉下老家帶給她們玩的呢。
戶外又是數九寒天了。故鄉的小島上,無邊無際的蘆葦已經被人割乾淨了吧?如這時候扒開灘泥,可以挖出雪白雪白的蘆根。蘆根脆嫩清甜,當年插隊時用它解饞,也曾是一大樂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