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_第五章 恩怨兩邊哪堪計

身子彷彿被火燒,又彷彿置身於冰窟中,脣乾舌燥,正在掙扎,玉檀輕柔地說:“姐姐,水來了。”原來我無意識中,已經喃喃要了水。玉檀扶我起身,慢慢地餵我喝了幾口。

我看着滿臉喜色的玉檀木了一會兒,忽地清醒過來,看了看屋子,疑問地看向玉檀。玉檀笑說:“皇上已經赦免了姐姐。”我心下一鬆,想到十三阿哥,卻立即又悲傷起來。

玉檀端了清粥過來,我聞到飯香,才覺得極餓。待我吃了小半碗後,玉檀一面餵我,一面道:“姐姐昏迷了三天,身子燙如火炭,真是嚇死人。”

我驚道:“三天?”話一出口,才發覺聲音喑啞,咳嗽好幾聲後才停。

玉檀點頭道:“不知道爲何,十四爺也被罰跪了。聽當時殿外值勤的太監們講,只聽到十四爺和萬歲爺爭執的聲音,不停地提到十三爺。十四爺在乾清宮外從下午一直跪到第二日散朝,後來八爺、九爺、十爺都去求了情,陪着一塊兒跪,其他衆位阿哥也都去求情,萬歲爺才最後發了話,讓十四爺起來,也赦免了姐姐。我們去尋姐姐時,姐姐人躺在雨中,早已昏厥,身子冰冷,我們嚇得……”

我難以置信地截道:“十四阿哥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玉檀用力點點頭。我忙問:“他可好?”

玉檀說:“十四爺是習武之人,身板本就比常人好,況且不比姐姐,跪了那麼長時間,聽聞只是稍微有些不適,估摸着也好得差不多了。”

我默默出了會子神,玉檀放下碗筷,道:“太醫囑咐了,姐姐餓得久了,又在病中,飲食要節制。”

我隨意點點頭,表示一切都聽她安排。

玉檀幫我擦洗乾淨,梳好頭。我對玉檀道:“我膝蓋痛得厲害,你幫我拿熱水敷敷。”

玉檀忙預備熱水毛巾,一面道:“已經叫人傳話去說姐姐醒了,過會子,李太醫會來看姐姐。”

我驚道:“李太醫?”他原是專門給皇上看病的老太醫。

玉檀冷哼了一聲,一面擰着帕子,一面笑說:“那幫子暗地裡幸災樂禍的人算是白熱乎了,萬歲爺親口吩咐的,宮裡可沒幾個人能有這榮寵。”我聽聞卻無半絲喜悅,帝王之心,最是難測,恩寵不見得就是歡心,責罰也未見得就是厭惡。

正在敷腿,聽聞敲門聲,玉檀忙替我理好衣褲,半掩了帳子,去開門。十阿哥、十四阿哥和李太醫前後進來,我忙欲起身行禮,十阿哥道:“就這麼請個安就行了。”說完兩人側身讓太醫上前把脈。

我咳嗽了幾聲問:“十爺、十四爺怎麼和李太醫一起呢?”

十阿哥道:“門口恰好碰上了。”說完,礙着太醫在,三人沉默了下來。

李太醫把了好一會子的脈,把完右手的脈,要我伸左手,閉着眼睛又把了好半晌,示意我再伸右手。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彼此驚詫地對視一眼,都前行了幾步,站在太醫身側問:“怎麼了?”

李太醫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們靜聲。過了半晌,才半睜眼問道:“姑娘平日夜裡睡得可好?”

我道:“大部分時間不是很好,而且覺得這一年來睡得越發少了,輕易響動就能驚醒,再入睡就很難。”

他又問:“平日飲食呢?”

我道:“也不如往年吃得多,經常覺得餓,可吃一點兒又很快就飽。”

……

他一面把脈,一面細細地詢問日常起居飲食的細節,最後閉目沉吟了會兒,才緩緩道:“聽聞姑娘去年大病過一場,好似並未好生調養,以至氣血失調。從脈象看,姑娘長期憂思恐懼太過,每多損抑陽氣,氣鬱化火,內耗肝陰,以至陰不能斂陽,脾、肝、腎三髒都傷及。這次又邪寒入侵,五內俱損,陰……”

我聽得不耐煩起來,笑着打斷他道:“李太醫可別和我陰啊陽啊的,我真聽不懂。直接告訴我,嚴重不嚴重?如何治?”

他緩緩道:“說嚴重也嚴重,說不嚴重也不嚴重,姑娘如今正當盛年,如好生保養調理,花上兩三載工夫慢慢就調理過來了。若不留心,現在年輕沒什麼,可將來……”他收了話,未再繼續。

我點點頭,道:“我膝蓋疼得厲害,什麼時候能好?可有什麼止痛的藥?”

李太醫道:“這是‘痹症’,因風寒、溼邪、痹阻血脈,致使血脈不通,關節痠痛,嚴重時行走都困難。姑娘久跪於青石地面,又長時間浸於雨中,這幾點病因都合了。”我想了想,這個倒是聽得明白,就是風溼了。他接着道:“所幸姑娘年輕,如今不嚴重,貼上膏藥,緩幾日,輔以鍼灸,平日也就無大礙了,不過碰上溼冷天怕是還會疼的。而且這個也是要從現在起就注意保養,不然年紀大時,會頗爲麻煩。我回頭給姑娘詳細列一張平日如何調理和應注意的事項。”

說完起身,向十阿哥、十四阿哥行禮告退。他們忙攔住,客氣地道:“李太醫年齡已大,不必行大禮了。”李太醫笑謝了,示意玉檀跟他去拿藥。玉檀也行禮後,隨着退了出去。

十四阿哥走近牀邊,盯了我半晌道:“長期憂思恐懼太過?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琢磨些什麼?”

我笑說:“太醫說,現在好生保養就能好的,不是什麼大事,這次多謝你了。”

他淡淡道:“有什麼好謝的?草原上的事情我前後欠了你兩次人情,論擔的風險,哪次不比這個大?”

十阿哥拽了凳子坐下道:“你到底有什麼難爲的事情?居然長期憂思恐懼。如果不是李太醫診的脈,我都要罵他庸醫,胡說八道,危言聳聽。”我氣瞟了他一眼,我剛岔開話題,他就又給我拽了回來,沒辦法只得敷衍道:“這不是爲了太子爺、十三阿哥的事情嘛!”

十四阿哥冷哼道:“李太醫說的可是長期,這最遠的事情也不過大半年,你這沒有三五年,哪能落了病根?”提起十三阿哥,我心中又難受起來,不願再多說,悶悶地盯着地面。

十四阿哥等了會兒,見我只是低頭靜坐着,氣罵道:“你就這臭毛病!什麼事情都藏在心裡,問你話不是顧左右言其他,就是索性沉默不語。”

十阿哥拍拍桌子道:“好了,她還病着呢!她不願說,就算了,越逼她越煩。不過今兒你也應該高興些,你要辦的事情,十四弟已經幫你辦妥了。”我“啊”的一聲,驚異地看向十四阿哥,他撇過臉,不理我。

十阿哥道:“皇阿瑪準綠蕪去做伺候丫頭,只不過名字出身都得改。十四弟命自己府中的管家收了綠蕪做女兒,過幾日悄悄送到養蜂夾道,對外只說是十四弟府中的人。”

我喜出望外,難以成言,忙撐起,向十四阿哥磕頭。十四阿哥忙要攔,我已磕了一個,還欲再磕,十四阿哥扶住道:“我這麼做可不是讓你給我磕頭的。”說着擺好墊子,讓我靠好。

我靠着墊子,心裡時悲時喜,眼角不禁浸淚,忙拿絹子拭淨。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轉開了目光,屋內寂靜無聲。

過了半晌,心緒才慢慢平復。十阿哥道:“當日八哥怕我衝動闖禍,瞞着我,不讓我知道你的事情,結果十四弟照樣由着性子做了,要不然我和十四弟一塊兒去求,也就不用十四弟跪那麼久了。”

十四阿哥道:“這事兒可不是人越多,皇阿瑪就越心軟的。”

我瞅着十四阿哥問:“你怎麼求皇上的?”

十四阿哥笑說:“沒提你,只是替十三哥求情,細細說了一遍養蜂夾道的悽苦,又道十三哥雖有大錯、有違兄弟之情,可因自幼失去額娘,對皇阿瑪卻更多了幾分依慕體貼,把往日十三哥對皇阿瑪細心孝順之事揀了些說,道皇阿瑪罰他是國法,是君臣之禮;可求皇阿瑪準綠蕪去做使喚丫頭,好歹十三哥身邊有個說話的人,全的是父子之情。”

我心嘆道,這是怎樣的恩怨糾纏,人是他們送進去的,可如今此事也是他幫的。三人都靜默着,玉檀端藥進來,向他們請安,十阿哥和十四阿哥欲走,我道:“稍等一下,我有些事情麻煩兩位爺。”

我示意玉檀將藥先擱到一旁,從褥下摸了鑰匙出來,讓玉檀去開箱子,吩咐道:“把裡面的三個紅木匣子拿出來。”玉檀依言拿出放於桌上。

“都打開吧!”

玉檀打開了匣子,剎那間屋中珠光寶氣。我看了眼大開的院門,向玉檀努努嘴,她忙去掩了門。

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詫異地對視一眼,十阿哥嘆道:“你可真是個財主。”

我道:“我在宮中已經七年,這是歷年來皇上和各宮娘娘的賞賜,底下還有些銀票,是這幾年的積蓄。這些東西我放出宮時都可以帶走的,前些日子,我已經問過李諳達,他準我可以先送出宮。我想麻煩二位爺,把這些東西送到十三爺府上,交給兆佳福晉。”

十阿哥道:“這都是你的私房錢,怎麼能全送了出去呢?”

我道:“十三爺府中一向只靠十三爺的俸祿,沒有什麼田莊進項,他又從不在這些俗物上花心思

,本就不寬裕,如今他被削爵監禁,更是斷了入項,可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一百多張嘴,即使有些老底,也經不起光出不進。如今十三爺落魄,不比以前有地位身份,很多事情更是要銀子才能辦,才能少受點兒委屈,少受點兒氣。我一人在深宮中,這些東西不過是閒置在匣中,還不如拿出去派用場。”

十四阿哥靜默了會兒道:“這樣吧,你自己留一匣子,其餘兩匣我們帶走。”

我道:“我自己還有。我阿瑪和姐姐給的東西,我都留着呢,銀子我也留着呢!”

十四阿哥道:“就依我說的辦,要不然,這事我就不管了。”

我看向十阿哥,他道:“這事我聽十四弟的。”

我無奈地說:“那就如此吧!”

十四阿哥道:“反正我已經在皇阿瑪跟前替十三哥求過情,有疑心也早就有了,一件是做,兩件也是做,沒什麼差別。以後我會盡量替十三嫂們打點好一切,不讓她們受那些勢利之人的氣。銀錢的事情,你也不必再操心,你這些也夠撐一段時間了,其餘的我自會照顧着,過幾年等小阿哥們大了能當差時,一切就會好的。”

十阿哥也道:“我也不怕,一則我一向和十三弟脾氣就不相投,來往很少,二則我是個粗人,皇阿瑪不會懷疑我有非分之想的。我和十四弟兩人照應着,絕不會讓人欺負了他們的。”

我心下百般滋味翻騰,默了一瞬,似有很多話要說,堵在胸口,到嘴邊卻只有兩個字:“多謝。”

兩人一笑,一人拿起一個匣子,十阿哥道:“全是上等貨,難怪皇阿瑪老說她會蒐羅好東西呢。看着平日不是個俗人,斂財倒是頗有一套。按理說該和九哥說得上話呀!可怎麼彼此都厭煩對方呢?”

我忙道:“誰說我厭煩九阿哥來着?我可沒那個膽。九阿哥討厭我?”十四阿哥側頭一笑未語,十阿哥笑說:“沒有就沒有,全當我胡說。”說着,一前一後出門而去。

玉檀進來收拾好東西,把鑰匙交還給我,服侍我吃藥。待我吃完藥,漱完口,她拿了李太醫列的單子給我,我細細看了一遍,注意的事項倒沒什麼難辦的,可這寬心,戒憂懼,卻不容易。我若真能放下這些人和事,又何至於此?不禁長嘆一聲,苦笑着把單子疊好,塞於枕下。

玉檀端了冰糖梨水,我讓她擱於小几上,我自己食用。她坐於一旁相陪,待我用完,她一面收拾碗勺,一面道:“王公公被李諳達責打了二十大板。”

我皺眉問:“所爲何事?”

她道:“具體不是很清楚,好似是因爲說了不該說的話,所以我估摸着和姐姐的事情有關。”

念頭一轉,明白過來,真是牽累了他。折騰半日,人極爲疲乏,已經神思不屬,遂吩咐玉檀先代我去看看王喜,自個兒躺下歇息。

緩了好幾日,腿疼才漸緩,人雖然還病着,但勉強已可以行走。吩咐玉檀扶着去看王喜。進去時,王喜正俯趴在牀上,看我們來,忙作勢欲起,一面道:“姐姐正在病中,打發玉檀來就夠了,怎麼自己還過來呢?我可擔不起。”

我忙道:“好生趴着吧,我們還講究這虛禮嗎?”他聽聞,又躺了回去。

玉檀拿了凳子,扶我坐好後,掩門而去。我側頭咳嗽了幾聲,問道:“傷勢好得如何?”

王喜道:“還好,就是癢得慌,可又不能撓,所以心躁。”

我點頭道:“忍一忍,癢就是長新肉。”王喜笑應是。

我靜了會兒問:“究竟怎麼回事?”

王喜招了招手,示意我湊近一些,壓低聲音道:“此事不瞞姐姐,不過姐姐自個兒心裡知道就好了,千萬不可再告訴旁人。泄口風是我師傅準了的,可打也是我師傅吩咐的。”

我一下大爲驚異,盯着王喜,王喜用力點點頭,示意自己所說千真萬確。我正想着前後因果,又咳嗽起來,王喜道:“姐姐回吧!自個兒也在病中,不要太勞神了。”

我點頭道:“這次帶累你了。”

他笑說:“這話講得太生分了,姐姐對我平日的照顧可不少。”說完揚聲叫道:“玉檀!”玉檀推門而進,依舊攙扶着我返回。

進門未多久,就有人來找玉檀說什麼她以前記錄的茶葉數不對,玉檀忙隨了去。

我側靠在榻上,細細琢磨着王喜的話,“泄口風是我師傅準了的”,那就是康熙準了的,可康熙爲何如此?爲何要讓各位阿哥特意知道我爲何被罰?還未想出眉目,聞得院門吱呀聲,緊接着篤篤兩下敲門聲。

我道:“門沒關。”說完,嗓子難受,又趴着咳嗽起來。來人幫我輕捶着背,我忙擡頭,四阿哥正彎身立於榻旁,見我不咳了,直起身子,默默看着我,深黑眼瞳中一絲情緒也無。

我滿心哀慟,終於來了!兩人對視半晌,他轉身走到桌旁推開窗戶,背對着我一動不動地站着,很久後,他緩緩道:“我不能去求皇阿瑪娶你了。”

我緊閉雙眼,捂着胸口,軟軟趴回枕上。十三阿哥被囚禁後,就猜到他也許會如此說,可真聽到時,還是萬箭鑽心地疼痛。他道:“你恨也罷、怨也罷,都是我對不起你。以皇阿瑪對你的疼愛,肯定會給你指一門好婚事的。”說完提步就走,臨出門前腳步微頓,頭未回地道:“多謝你爲十三弟做的一切。”

我趴着未動,只聞腳步聲漸去漸遠,只餘一屋孤寂清冷,眼淚一顆顆滴落枕上。

玉檀立在榻邊,怯生生地叫:“姐姐。”我忙抹了眼淚擡頭,想擠出一絲笑,可笑容未成,眼淚又滾了下來。

抹去又落,抹去又落,索性作罷,抱頭哭起來。玉檀側坐於一旁靜靜相陪。哭了好半晌,眼淚才漸漸止住,我一面咳嗽着,一面問:“玉檀,你說爲什麼被犧牲的總是女人?最奇怪的是我們還半絲怨怪也無。究竟值得不值得?”

玉檀靜默了半晌後,幽幽道:“我七歲時阿瑪就去了。本來家裡雖不富裕,溫飽卻不愁,阿瑪一病家裡能典當的都典當換了藥錢,卻未見任何好轉,額娘天天哭,弟妹又還小,很多事情都不甚明白。我好害怕阿瑪會拋下我們,聽人說割股療親,誠孝感動了菩薩,就可以醫好親人的病。我揹着阿瑪和額娘,偷偷從胳膊上割了肉和着藥熬好,阿瑪卻依舊走了。”

我震驚地看着玉檀平靜如水的臉,她微微一笑道:“人說久病無孝子,我卻只知道長貧無親戚。阿瑪去後,額娘從早到晚地爲人洗衣,我替人做針線活,可全家也只能吃個半飽。後來因爲額娘經常哭泣,眼睛也不好了,她還想瞞着我,明明已經看不見了,卻還裝作能看見。我們不願她傷心,都陪她演戲。”

我伸手握住玉檀的手,玉檀道:“我每日拼命做活,可仍舊沒有錢替額娘看病。因爲長期吃不飽,小弟又病倒。那年冬天出奇地寒冷,積雪未化新雪又下,地上的雪有三四寸厚,我穿着一雙單鞋和額娘年輕時穿過的薄襖子,去各個親戚家借錢。刻薄的甚至一開門見是我就立即關門,心稍微好一點兒的,我還未張口他們就向我訴說今年冬天怎麼難熬。我在大雪裡跑了一整天卻一文錢也沒借到。我又凍又餓又怕,當時天已經全黑了,可我不敢回家,額孃的病,弟弟的病,我好怕他們也會和阿瑪一樣離開我。我在外面漫無目的地遊蕩着,因爲神思恍惚,居然撞到了一輛馬車上,當時趕車的人舉鞭就要抽打我。”

雖然明知道玉檀如今好好地坐在我面前,我依舊手緊了緊:“後來呢?”

玉檀低頭沉默了會兒,向我嫣然一笑道:“後來車裡坐的公子阻止了他,說:‘只是一個小丫頭,衝撞就衝撞了吧!’又罵車伕自己不留神,一出事就急着找人頂罪。說完他就放下簾子讓車伕駕馬走,可我竟然衝上前去攔住馬車,跪下求他給我些銀子。我不知道我當時怎麼會有那麼大膽子,也許是因爲他說話是我從未聽過的冷靜好聽,雖在罵人卻沒有半絲火氣,也許只是覺得他是極有錢的人,隨便施捨我一些,我就可以留住額娘和弟弟了。”

看到玉檀那個真正帶着暖意的笑,我知道她肯定如願了,可心裡還是緊着問:“然後呢?”

玉檀笑看着我道:“車伕大罵道:‘真是不知死活了,你知道你攔的是誰的車嗎?’那位公子卻在車中笑起來,挑起簾子看着跪在雪地裡的我說:‘長這麼大,倒是第一次有人敢這麼直接問我討銀子,你倒說說看,我爲什麼要平白無故地給你銀子?’”玉檀說完,低頭而笑。

我搖了搖她的手問:“你怎麼說的?”

玉檀道:“我說‘我要給額娘和弟弟看病’。他說‘我不是開濟善堂的,人家有病關我何事’。我說‘如果公子能給我銀子,我願意爲奴爲婢終身伺候公子’。他說‘我家裡也許別的還有短少的,可就奴才奴婢多’。我求道‘我很能幹,我能做很多事情。即使我不能做的,我也可以學’。他大笑道‘幫我做事的能人很多’。說完就放下了簾子吩咐車伕走。我當時滿心絕望,覺得離開

的馬車帶走的是額娘和弟弟,突然發了狠,跑上前拽着車椽不讓他們走。車伕大怒,拿馬鞭不停地抽我,我卻死也不肯鬆手。當我被馬車拖出好一截子距離後,那位公子突然喝道‘住手,停車’。他探出馬車看着我,我當時身子拖在雪裡,雙手還死死抱着車椽。他點點頭問‘多大了’,我回道‘八歲’。他笑說‘好丫頭,值得我的銀子’。說完就遞給了我一張銀票,我不敢相信地接過,我雖從沒用過銀票,卻知道但凡銀票,錢數就肯定很多了。我趕忙給他磕頭,他沉吟了下,又吩咐車伕‘把你身上的銀子給她’。車伕趕忙掏出銀子給我,足足有二十多兩,夠一大家子吃一兩年了,我忙把銀票遞還給他,他說‘銀票是給你的,銀子也是給你的。你待會兒肯定趕着回去請大夫,可天已經黑透,銀票面額大,你只怕一時找不到地方兌換’。我聽他說得有理,忙向他磕了個頭,收起了銀票和銀子。他讚道‘行事幹脆利落’。說完就坐回了車中,讓車伕走。我轉身就跑,他忽地在身後叫道‘回來’!我又趕忙轉回去,他從車中扔了件披風到雪地上,‘裹上這個’。我這才驚覺我身上的衣服早被鞭子抽破了。”

玉檀定定出神,似乎人依舊在那個冰天雪地中。我輕推了她一下:“後來呢?”

玉檀愣了一下道:“沒有後來了,從那以後我再未見過這個公子。他給的銀票數額很大,再加上額娘病好後,繼續洗衣,我們姐妹做針線,也支撐到我入宮了。”

我遺憾地說:“居然只有一面之緣。”

玉檀幽幽道:“我當日年紀小,根本不知道從何打聽,後來入了宮,更是見不了外人。”玉檀緊緊握着我的手道:“姐姐,凡事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個兒才明白。像我,很多幼時的女伴,如今早已兒女繞膝,她們只怕覺得我甚爲可憐,可我自個兒不覺得。我只知道讓額娘不用日日浸在冷水中洗衣,不用再爲溫飽愁心,病了請得起大夫,弟弟們都上了學堂。我覺得我當年的決定都是對的,我所做的都是值得的,即使再讓我選擇一次,我依然心甘情願。”

我眼中含淚喃喃道:“值得不值得只有自個兒明白。從今後,也只得你我做伴了。”話剛說完,忍住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微微一笑道:“姐姐,別說傻話了,萬歲爺肯定會給姐姐指一門好婚事的。”

我苦笑起來,聽天由命吧!我最後的一絲力氣都已用完,不想再費盡心機去對抗了,我太累了!

病勢本已漸愈,晚間猛然又燒起來。玉檀急得握着我的手,只是哭。我迷迷糊糊地想着,這樣好,燒糊塗了,就不知道心痛了。

似夢似醒間,彷彿總有一雙深黑冰冷的眼睛定定看着我,盯得我心中、腦中全是刺痛。我用力想揮開它們,它們卻依舊在那裡,疼痛難忍,只能嗚嗚咽咽地哭了又哭。恍惚中覺得永遠睡過去吧,睡着了就沒有痛了,前方不遠處似乎就有一個完全黑暗寂靜的地方可以讓我徹底休息。

玉檀好似不停地在我耳邊哼着歌謠,一遍遍,永不停歇,拖着我不許我完全睡去。一聲聲的“姐姐”牽着我的意識不墮入那個完全黑暗的地方。

我睜眼時,玉檀喜極而泣,顆顆眼淚打在我臉上。我高燒退下,玉檀卻整個人瘦了一圈,嗓子完全啞了,和我說話只能連比帶畫。想着她竟然在我牀旁整宿整宿地唱歌,不停地叫姐姐,我忽然很是憎恨自己,我病在宮中,姐姐只怕絕不會比我好過。我還有玉檀,還有姐姐,我怎麼能這樣?

病漸漸好轉,人卻還是懶得動,一天中,大半天都是躺在牀上。手內把玩着鼻菸壺,嘴角似笑似哭,怔怔出神。

玉檀推門而進,側坐於牀邊道:“皇上把太子爺拘禁了。”我“嗯”了一聲,未再答話。她接着道:“皇上召集了諸位阿哥,說:‘皇太子胤礽復立以後,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斷非可託付祖宗弘業之人,故予拘執看守。’姐姐沒有看到當時的場面,可是真嚇人!所有的阿哥都被免冠、縛着雙手,皇上神情雖然溫和,臉上甚至還微微而笑,語氣卻是極其冷。”

我輕嘆口氣,玉檀問:“姐姐怎麼嘆氣呢?我還以爲姐姐聽了會高興的。”

我道:“刑部審查出‘結黨會飲案’和‘湖灘河朔事例勒索銀兩案’時,這個結局就已經註定,不過早晚而已。何況,他日我的結局說不定還不如他,我有什麼可高興的?”

玉檀驚道:“姐姐又說傻話了。”

我微微一笑,未再吭聲。在這宮裡,什麼事情沒有可能呢?

病全好時,已是十月底。二廢太子的風波表面上看去已平復下來,可更大的爭鬥才真正展開。

四阿哥漸漸從朝中大小事務中抽身而退,表現得越發低調,真正做起了清心寡慾、生活恬淡的富貴閒人,自詡“破塵居士”,在府中整日與僧衲道士談經論玄。每日進宮只是給康熙請安問好,很少議論朝事。

我們偶有碰面,他面色清淡寧靜,我也是微笑請安,從無多話,恍若我們之間從未有過什麼,他一直都是那個冷漠的雍親王。只有心中的刺痛不停地提醒着我,不是的,不是的。我按住疼痛,警告自己,是的,是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一日他來給康熙請安,當我進去奉茶時,他立於康熙身側爲康熙展畫。我擱好茶,正欲退走,康熙笑道:“若曦,你也過來看看。”我忙應是,走到康熙身側看去。

康熙笑問:“看出什麼了沒有?”

我強掩住心中酸澀,笑道:“這駕牛耕田的人不正是四王爺嗎?田埂邊站着的是四福晉呢!”

康熙笑說:“還有呢?”我心中已明白過來,但口中卻笑說:“別的奴婢一時倒看不出來什麼,只是覺得圖繪得好,不過最難得的是寓意。”

康熙側頭吩咐李德全:“把前兩年刻版印製的南宋樓儔《耕織圖》尋出來。”李德全忙出去吩咐。不大會兒工夫,太監捧着畫進來。李德全接過,在桌上慢慢展開,兩幅圖一模一樣,只除了人物長相。

我拍了下額頭,笑說:“奴婢該打,日日跟在萬歲爺身邊,卻如此不上心,連萬歲爺中意的畫也未想起。”康熙讚許地看了四阿哥一眼,微笑未語。

康熙低頭細細看着兩幅畫,四阿哥眼神從我臉上一掃而過,我脣邊含着絲淺笑靜靜立着。康熙仔細讀了四阿哥在畫下的題詩,點頭道:“‘民以食爲天,食以農爲先’,朕每年春天都要在先農壇祭祀先農諸神,還親自指導種植御田,又常向朝中官員強調,就是希望爲官者務必重視農耕。立國之本呀!”

四阿哥躬身回道:“兒臣效仿皇阿瑪,在圓明園中開了幾片地,親身體驗農耕之樂苦。”

康熙點頭道:“你倒說說,樂從何來?苦又從何來?”

四阿哥回道:“田園生活,自在寫意,不僅心境舒暢,少了得失計較之心,人變得豁達,而且耕種時身體也得到舒展,更爲康健。這幾日收穫親手所種的瓜果時更是難言之喜。苦就是,兒臣種了幾片地已覺辛苦,今日怕太陽過毒,明日又擔心雨水太大,想及民間百姓終年操勞,風吹日曬,一旦旱澇,就可能顆粒無收,不禁感嘆。”

康熙點頭未語。我躬身向康熙行禮後靜靜退了出來。他如今是越發深藏不露了,凡事都細察康熙心意,極盡孝順,從無違逆。康熙對他疑心肯定未逝,但長此以往,水滴石穿,只要不出差錯,完全釋懷是遲早的事情。八阿哥就算是再有心想對付他,也肯定尋不到錯處。

而八阿哥卻是鋒芒欲斂不斂,一面依舊與朝中大臣往來,一面對朝中衆臣說勿再保奏他爲太子,否則“情願臥牀不起”。康熙聽聞很是反感,立即嚴斥:“爾不過一貝勒,何得奏此越分之語,以此試探朕躬乎?”並認爲他:“甚是狂妄,竟不自揣伊爲何等人!以貝勒存此越分之想,探試朕躬,妄行陳奏,豈非大奸大邪乎?”他這不慎之舉越發加深了康熙從一廢太子後對他的惡感。

有時候,我非常困惑,他、九阿哥、十四阿哥都是極其聰明的人,身邊還有衆多謀士,爲何卻有如此激怒康熙的舉動?

細細想來,又覺得只是康熙對他早生忌憚之心,一個結黨的太子已經讓康熙極其厭惡,而他卻以結交朝臣聞名,所以不管怎麼做,落在康熙眼裡都是錯。他進康熙罵他存非分之想,他退康熙依舊罵他存試探之心,除非他能學四阿哥徹底改變行事做派,與各位朝臣疏遠,纔有可能扭轉康熙對他的態度,可他多年苦心經營,怎麼可能放棄?而且各人性格不同,讓他學四阿哥心如止水的出世姿態,也的確不可能,否則他就不是禮賢下士的“八賢王”了。

眼前看來,二廢太子後,最大的受益者居然是十四阿哥。四阿哥深居簡出,很少過問朝事;八阿哥被康熙所厭,不受康熙倚重;唯有十四阿哥雖因爲十三阿哥被康熙罰跪,事後卻出乎衆人意料,康熙不僅沒有疏遠十四阿哥,反倒對十四阿哥頗有些與衆不同,常委任十四阿哥獨自處理朝事,也經常私下召見十四阿哥相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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