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_第二十章 花落人亡兩不知

叮叮咚咚的琴聲又響起來,巧慧笑道:“十四爺又在練劍了。”我凝神聽了會兒,靜極思動,忽地來了興致想去看看十四爺練劍。我的院落緊挨着他的書房,卻一直未曾去過。說是書房,其實聽沉香說也算是練功的地方。

六角亭中十四爺的侍妾吳氏穿着雪貂皮斗篷正在彈琴。地上積雪仍厚,十四爺卻是上身赤膊,持劍而舞。縱騰跳躍,迴風舞柳。我看不出招式,只覺得他出劍越來越快,吳氏盡力想跟上他的節奏,卻總是落後幾拍,越急越亂,一聲刺耳的聲音,琴絃驟然斷裂。十四爺手中的長劍脫手而去,釘在遠處一株開得正好的梅樹上。撲簌簌紅梅紛紛飄落,白雪中點點紅豔甚是好看。

吳氏忙起身向十四爺告罪,他擺擺手,凝視着梅樹上的劍道:“不關你事。”說着看向我隱身的廊柱,呵斥道:“又是誰鬼鬼祟祟的?滾出來!”

我笑走到梅樹旁,看着他問:“這麼大火氣?冰天雪地都澆不滅?”

吳氏忙向我行禮,我笑讓她起來,她又向十四爺行了個禮後,抱琴而去。十四爺走過來問:“怎麼躲在廊柱後呢?要看大大方方地過來在亭子裡看,豈不更好?”我看他臉上汗珠不停滑落,抽出手絹遞給他。他卻未接,只是伸脖子過來,我一笑替他擦拭。我道:“趕緊穿件衣服吧,這麼冷的天,又剛出過汗,小心凍着。”

十四爺笑握住我的手問:“我們倆誰冷?”他手心火燙,反倒是我的手冰涼。

我笑說:“是我冷,那也要套件衣服。”他低頭替我搓了搓手,雙手拳握着給我取暖。

我笑道:“進屋吧,雪地裡立了半天,身子也有些冷了。”十四爺笑點點頭,並未鬆脫我的手,依舊牽着我向書房行去。我看他神色坦蕩,也不好太過扭捏,遂大大方方任由他牽着我進了屋。

十四爺進屋後放開我的手,吩咐下人去取暖手的小手爐給我,自個兒披了件外袍在暖爐旁坐下。

我解下斗篷放好,坐到他身旁問:“京城中又有什麼事情了?”

十四爺忽地笑起來,笑了一會子方道:“是我自個兒又癡了。皇上不責罵我們心裡怎麼能舒坦呢?總是要有的沒的尋些罪名出來罵一罵,警告了羣臣不要妄自胡爲,心裡方舒坦一些。要不然我們再加上年羹堯豈不慪得慌?他罵我們結黨,這‘年黨’可是他自個兒縱容出來的。”

我默默發了會子呆,問道:“八爺最近可好?”

他蹙眉道:“罵得越來越狠了,不過我看八哥一改謹慎小心的作風,好似故意留了錯處讓他罵。和我也許久未通過消息,摸不透八哥的心思。”

我道:“臨來前我在路上見過八爺一面,他……他已經倦了,只想着離開,如今只是牽絆於弘旺。”

十四爺驚笑道:“離開?皇上若能放他走,他早走了。可皇上偏偏就要給他職位,命他做事,方好常常折辱於他。甚至以八嫂和弘旺相威脅,‘故意託病不肯行走,必將伊妻處死,伊子亦必治與重罪。’”他說完冷笑了幾聲。

我低頭道:“離開去找八福晉。”

十四爺猛地一下跳起來:“你說什麼?”我垂頭不語,他半晌後才緩過神來,慢慢坐下,“你倒是很看得開。”

我擡頭淡淡一笑道:“如今我才明白,死亡有時候是一種解脫,我看不開的只是他還在受苦。”

十四爺默默發了會兒呆,起身走到桌旁,提筆就寫,寫完立即叫人進來,吩咐道:“呈給皇上。”

我問:“所爲何事?”

他心情好似突然大好,呵呵笑起來:“我也不能白生氣呀,寫了首詩去氣氣他。”

我道:“怎麼和小孩子一樣?什麼詩?”

十四爺笑吟道:

仰首我欲問蒼君,禍淫福善恐未真。

豫讓憂死徒吞炭,秦檜善終究何因。

無賴劉邦主未央,英雄項羽垓下刎。

自來豪傑空扼腕,嗟吁陵崗掩寸心。

他這是把胤禛比作秦檜、劉邦,自個兒是那“空扼腕”的“豪傑”。他得意洋洋地笑問:“能讓他氣半天了吧?”

我又氣又笑,嘆道:“彼此氣吧,日子倒是不寂寞了。”

“小姐,明日嫡福晉的壽辰,去嗎?若去就要備禮。”

我想了下道:“是個大生辰,壽禮總是要送的,去略坐一下吧!”

巧慧點了下頭問:“送什麼好呢?”

我笑道:“你去那個紅木匣子裡看看,揀貴重的就可以了。”巧慧忙去翻起來。

我笑向嫡福晉行禮拜壽,雙手奉上壽禮。衆人簇擁着的嫡福晉今日也是難得地高興。臺上鑼鼓聲喧,臺下笑語滿堂。

我略坐了會兒,正欲尋了藉口向福晉告退,臺上的戲換了一出。麻姑一聲“遵法旨”,水袖一拋一收,面向嫡福晉唱道:

壽筵開處風光好,

爭看壽星榮耀。

羨麻姑玉姘超,

壽同王母年高。

壽香騰,壽燭影搖,

玉杯壽酒增壽考,

金盤壽果長壽桃。

願福如海深,壽比山高……

竟然是《麻姑拜壽》,心內翻騰不休。時光在一首曲子中剎那倒轉。興沖沖學好曲子,在水榭內爲十阿哥清唱,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的戲謔之音,彼時的我們還未知道真正的愁滋味。下意識地看向十四爺,正對上他一雙黑瞳。這一瞬我們兩個是跨越在這個時空之外的人。兩人默默凝視半晌,視線又都投回了臺上。

……

壽基鞏固壽堅牢,

京壽綿綿樂壽滔滔

展壽席人人歡笑……

我起身悄悄離去,巧慧低聲道:“好歹給福晉告退一下吧!”我恍若未聞,腳步匆匆。巧慧未再多言,隨我而回。立在院門口,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心中暗歎,推門時不會再見到姐姐了。

巧慧進門點了燈,我坐於椅上一動不動,只是自個兒出神。巧慧問:“小姐,你怎麼了?”

我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不用理會我。”話音剛落,十四爺走進屋,對巧慧吩咐:“拿些酒來。”

他歪靠在我平常日間看書小憩的榻上自斟自飲,一句話不說。本就已有四五分醉意,此時酒杯不停,不大會兒工夫已經七八分醉。連盡了三壺酒,仍舊吩咐巧慧去拿酒。巧慧向我打眼色讓我勸一下,我搖了搖頭,示意她照吩咐去取酒。

十四爺忽地問道:“若曦,皇阿瑪駕崩時你在跟前,皇阿瑪真……真傳位給老四了嗎?”

我心驟然一縮,面上卻淡淡笑道:“你怎麼也把那些個糊塗人的話當真了?”

他手握酒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別人的話我自是不會太往心裡去,可額娘和我說,皇阿瑪親口告訴她中意的是……是我。”

我輕嘆口氣,神色坦然地回視着他道:“十四爺,說句大不敬的話。娘娘對你如何,對皇上又如何,你心中應該有數。她一心巴望着是你,錯解了聖祖爺的意思也有可能。究竟聖祖爺給娘娘說了什麼,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聖祖爺的確傳位給了皇上。”

十四爺直直看着我眼睛深處,好一會兒後猛然大灌了幾口酒道:“我信你!”我垂目盯着地面,愧疚悲傷堵得心一陣陣疼。他慘笑道:“我終於擱下一樁心事,從今後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閒人。”

十四爺扔了酒杯,躺在榻上,慢聲吟唱道: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膺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衆,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聲音漸去漸低,一個翻身昏睡過去。我站起走到榻旁,十四爺眼角溼潤,不知是酒漬或淚痕。拿絹子替他拭淨,脫了靴子

,蓋好棉被,他嘴裡喃喃道:“皇阿瑪,爲什麼?我做錯什麼了嗎……”

我緊緊握着手絹,低聲對十四爺道:“對不起。”轉身對正在收拾酒具的巧慧低聲道:“夜已深,就這麼歇了吧,這些明日再弄。”

和巧慧拿屏風隔在牀前,我自躺下歇息。腦中依舊無意識地默唸着“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一夜淺眠,唯有一聲嘆息“樂匆匆”!

窗外依舊黑着,聽到十四爺翻身要茶喝,我忙披衣起來,倒了一盅茶給他,他迷迷糊糊就着我手喝了幾口,復又躺下。我剛走回牀邊,他忽地笑起來:“我醉糊塗了,以爲是做夢,竟真是你餵我茶喝。”

我道:“天還未亮,再睡會兒吧。”

過了半晌只聽到他翻身的聲音,他低低問:“睡着了嗎?”

我道:“沒有。”

他問:“你現在還是睡得很少?”

我道:“是。”

他道:“以前不明白你爲何夜裡睡不好,現在才懂。在西北時,頭一挨枕頭就能睡着,往往要侍衛叫才能醒。醒時只覺得怎麼纔剛睡下天就亮了。如今入睡慢不說,還總是做夢,一夜醒好幾次,經常覺得已睡了好久,天卻依舊是黑的。”

我盯着帳頂未語,夢裡夢外,難話淒涼。十四爺問:“你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是什麼時候嗎?”

我凝神想了會兒道:“好似在一個亭子裡。”

他吟道:“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

我接道:“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輕嘆一聲,姐姐最終也算得償所願。

十四爺道:“當日看你年紀那麼小就讀這樣的悼亡詞,臉上悽楚也非爲賦新詞強說愁,顯是心中確感傷心。彼時不知你姐姐的事情,見了八哥,還把此事笑說與八哥聽,現在想來,八哥輕聲重複那句‘頭白鴛鴦失伴飛’時是何等淒涼的心情。”

窗外天色漸白,兩人寂靜無聲。十四爺忽地笑道:“你當年還答應過我生辰時唱曲子呢,至今還沒兌現。”

我笑道:“當年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被十四爺幾句話一嚇,什麼敢不答應?”

他笑道:“你少來!我方說了兩句,十哥就不願意了,再說就看你隨後打架的氣勢,我還能嚇着你?”

我頭伏在枕上只是笑,十四爺也是呵呵直笑:“你沒看到自個兒被十三哥撈起時的樣子,當時沒覺得,後來想一回笑一回,頭飾掉了,髮髻散了,溼漉漉的頭髮全糊在臉上,整個兒一落湯雞,偏偏還把自個兒當老虎。”

室內越來越明亮,在清晨的陽光中,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十四爺笑問:“聽十哥提起過曾經被你騙了個要求,十哥可兌現了?”

我愣了好一會兒,方想起,笑說:“我自個兒都早忘了。”

他輕嘆道:“那隻怕這一生也只能欠着了,你答應我的總能兌現吧?”我道:“十四爺有命,豈敢不遵,今年生辰剛過了,明年時一定唱。不過到時候可不許你嫌棄。”

從那後,十四爺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屋內榻上歇息,兩人隔着屏風絮絮而語,有時候回憶以前的事情,兩人時悲時喜;有時候他會給我講西北的風土人情,我聽得分外入神,常常會再告訴他我記憶中的西北,他也是仔細傾聽,兩人說起西北的瓜果時,一致饞得流口水,遺憾遠道運過來的勢必不能等全熟透採摘,味道可就差遠了。

我笑問他:“西北民風淳樸,女子性情熱烈奔放,可有姑娘給你扔水果?可有夜下私會?”

十四爺笑得直砸榻:“我倒是盼望得要命,好歹也是一段風流佳話,還可以藉此青史留名。可是不知爲何,姑娘一見我要麼傻笑,要麼一扭身就跑。倒是不停地有鬍子拉雜的大漢拉着我喝酒,我只能眼看着底下士兵一個兩個地和姑娘們談笑,心裡那個苦呀!”我笑得只知道揉胸口。

十四爺說起西北時總是妙語連珠,一點兒小事經他描繪也能把我逗得笑軟在牀上,沉沉夜色中兩人的笑聲分外悅耳。

沉香不知底細,只是喜滋滋地樂,低聲問巧慧:“我們快要有小主子服侍了吧?”

巧慧臉色霎時慘白,厲聲呵斥道:“再亂說話,仔細掌你的嘴!”

我淡淡道:“巧慧。”又安慰沉香道:“別往心裡去,巧慧也就說說。”

沉香蒼白着臉道:“奴婢再不敢了。”從此後明白孩子是個禁忌話題。

巧慧回頭卻拉住我,一味說十四爺的好話,似乎真想勸我生個孩子。我不想讓她更加內疚,所以不願告訴她我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只笑對她說:“我的事情,我自己心裡有數,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只要我高興就可以的。”巧慧聽完,眉頭緊皺,卻不再多話。

梅花剛落盡,三兩枝性急的杏花,已經灼灼地挑在雨幕裡,嫩白的花瓣託着嬌黃的花蕊,柔和而清新。許是靠着溫泉的原因,地熱較盛,近湖的幾株杏花開得尤其好。一泓乍暖還寒的春水,映着岸上堆雪繁花,籠罩在輕紗似的煙雨中,春意盈盈。

巧慧打傘扶我賞了會兒花,道:“小姐,近日你精神差了很多,經不得雨中久站,回去歇着吧,這花謝了還會開的。”我心中暗歎了聲“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面上卻笑應道:“好。”

進屋子讓巧慧磨墨,凝神練了好幾篇字,心中的思念方稍緩。手裡隨意握着鼻菸壺,身上搭着條薄毯靜看門外一川煙雨。那天的雨要比現在大得多,他披着黑色斗篷從漫天大雨中走進來,無意中卻替我化解了一場衝突。當時仿似未留意的一幕幕,都在一遍遍的回憶中變得無比清晰,我甚至能記起他斗篷內微溼袖口的花紋。

拿起鼻菸壺,細看了一回,再次忍不住笑起來。笑聲未落,心情卻忽似門外菸雨,迷迷濛濛起來。三隻打架的小狗,一個芳魂已逝,一個幽禁,一個在這裡靜坐等候花落。

“主子。”沉香輕輕搖醒我道,“主子累了上牀歇息吧,這兒正對着風口,容易着涼。”

我搖搖頭道:“我不困。”

沉香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笑說:“有話就直說。”

沉香道:“要不要請大夫看一下,奴婢看主子最近時常打盹,有時還說着話,一轉頭已經睡着。奴婢聽說……聽說有喜時多眠。”

我微微笑了下道:“我知道你是爲我好,不過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沉香忙道:“是,奴婢明白。”

巧慧把傘擱在門外,手裡握着一大枝杏花進來,沉香笑讚了兩句,趕着去尋瓶子。我道:“何必呢?還特意又跑一趟。”

巧慧笑道:“我看小姐喜歡,摘回來讓小姐看,省得立在雨中一站半晌。”我腦海中掠過一個同樣嬌笑着手持杏花的女子,忙揮開,專注地看巧慧和沉香插花。

身子越來越懶,晚上常常似睡似醒至天明,白天卻經常說着說着話就走神,自個兒什麼都不知道。連十四爺都察覺出不對勁,吩咐着請大夫。拖延了幾日,終是沒有拗過他,讓大夫來看。

換了三四個大夫卻都說的是同樣的話:“油盡燈枯。”十四爺由最初的驚怒交加、不能相信到最後的哀憫憐惜。巧慧背過我只是抹淚,一轉頭還要笑對我。我握着巧慧的手,心內歉疚,她送走了姐姐,如今又要送我走,苦楚非同一般。

手上力氣漸小,每天已練不了幾個字。思念無處可去,從心裡蔓延到全身,日日夜夜,心心念念不過是他。離開他才知道我身上滿是他的烙印,寫他寫的字,飲他飲的茶,用他喜歡的瓷器式樣,喜歡他喜歡的花,討厭大太陽,喜歡微雨……

清晨,白茫茫的霧中,胤禛一身黑袍,站在景山頂端俯看着整個紫禁城,我大喜,急急向他跑去,一面叫着胤禛,他卻一直不回頭,而我怎麼跑也不能靠近他,留給我的只是一個冷漠孤絕的背影。

我又急又悲,正無可開交。巧慧輕搖醒我,一面替我拭汗,一面問:“做噩夢了?”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是故莫愛着,愛別離爲苦。若

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我只惦記着離愛可以無羈縛,可恨呢?那是否是更大的羈縛和遺憾呢?那是否會讓心日夜不得寧靜?

我怔怔思索了良久,吩咐道:“幫我研墨。”

巧慧賠笑勸道:“今日就別練了,等明日好些了再寫。”

我道:“我要寫封信,你幫我準備箋紙。”

沉香扶我起身,我默默想了會兒,持筆而書,停停寫寫,寫寫停停,大半日才寫好。

胤禛:

人生一夢,白雲蒼狗。錯錯對對,恩恩怨怨,終不過日月無聲、水過無痕。所難棄者,一點癡念而已!當一人輕描淡寫地說出“想要”二字時,他已握住了開我心門的鑰匙;當他扔掉傘陪我在雨中挨着、受着、痛着時,我已徹底向他打開了門;當他護住我,用自己的背朝向箭時,我已此生不可能再忘。之後是是非非,不過是越陷越深而已。

話至此處,你還要問起八爺嗎?

由愛生嗔,由愛生恨,由愛生癡,由愛生念。從別後,嗔恨癡念,皆化爲寸寸相思。不知你此時,可還怨我恨我?惱我怒我?紫藤架下,月冷風清處,筆墨紙硯間,若曦心中沒有皇帝,沒有四阿哥,只有拿去我魂魄的胤禛一人!相思相望不相親,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曲闌深處重相見,日日盼君至。

若曦

又仔細看了一遍,封好,在信封上寫道:“皇上親啓。”

巧慧和沉香忙把我扶上牀躺好,我閉眼吩咐道:“請十四爺過來。”話音未落,十四爺掀簾而進,巧慧和沉香忙退出。

他坐在牀沿,含笑柔聲問:“今日可有什麼特別想吃的?”

我道:“沒有,清淡些就好。”

十四爺道:“你不是說小時愛吃陽關的咯什紅嗎?我已經命人去置辦。對了,還命人去請會彈胡西塔爾的琴師,估摸着明後日就能到,到時你有什麼想聽的曲子命他奏給你聽。”

我笑了下以示感激,從枕下抽出信遞給他道:“麻煩爺把這個呈給皇上。”

十四爺笑意微僵,默默瞅了半晌後道:“好的。”

我握着他手求道:“要快一點兒。”

他點點頭道:“本來有摺子明天要上呈,索性這就命人一塊兒送走。”說着起身快步而出。

我心下微鬆口氣,開始算日子。這裡距京城不過二百五十里,快馬加鞭,也就兩三個時辰的路程。現在送走,晚上就該到,算富裕些,最遲明天也能到。他下過聖旨不許拖延或晚遞摺子,那要麼明日,要麼後日就能看到信了。路上時間就算一天,那我三天後也許就能見到他。三天!

第四日清晨,特意讓巧慧幫我穿了舊衣。心裡似喜似悲,只是盯着窗外發呆。十四爺來看我時,被我藉口想歇息打發走了。

日頭漸高,當空,西斜,我心情一點點黯淡。當天地拉攏世間最後一縷亮光時,整個人也徹底陷入黑暗中。

巧慧看我直勾勾盯着窗外不言不動,低聲問:“小姐是在等皇上嗎?”

我喃喃道:“他不肯見我,不肯原諒我。他原來如此恨我,竟連最後一面也不肯見。不!他肯定連恨都沒有,只是覺得不相關、不關心、不在乎而已。”

巧慧捂住我嘴,一面替我擦淚一面道:“也許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朝堂上的事情很難說,被絆住了也是有的,皇上不會不見小姐的。”

我心頭忽跳出一線希望,緊握着巧慧手問:“他還是會來的,對嗎?”

巧慧拼命點頭:“會的,一定會的。”

又是一天漫長的等待,一分一秒都過得那麼慢,我希望時間快一點兒,讓他出現。可緊接着又開始覺得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他還未出現,怎麼就已是下午?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好讓他出現。

希望升起,但又隨着太陽的落去消失。我輕嘆道:“他不會來了!”可心中依舊不死心,第三日面上淡淡,渾不在意,心裡卻一直暗暗期待,當太陽開始西斜時,我笑對巧慧說:“他不會來了。”巧慧抱着我,眼淚無聲地滴落在我衣上。

紅塵再無可留戀,該交託後事了。我笑對巧慧說:“有些事情要吩咐你,你一定要記牢了。”

巧慧哭道:“以後再說吧,今日先歇息。”

我搖搖頭,開始一一囑咐巧慧,將綠蕪的事情也告訴了她,巧慧一面落淚一面點頭。最後巧慧哭問:“如果十三爺也不來,我該怎麼辦?”

我笑說:“十三爺肯定會來的。”

交代清楚一切後,巧慧服侍我安歇。

難得的好睡,醒來時天已透亮,巧慧看我睡得香甜,眉頭舒展了許多,問我穿什麼。我道:“那件月白的,袖口繡着木蘭花的。”巧慧依言服侍我穿好,又替我插好木蘭髮簪,戴好耳墜。我仔細打量着自己,因爲臉瘦了,顯得眼睛格外大,膚色分外蒼白,越發襯得眼瞳漆黑。巧慧看我皺眉,忙替我撲了些胭脂上去,卻沒什麼好轉。

我笑道:“算了。”倚在她肩頭閉上眼睛,巧慧和沉香把我扶到牀上躺好,我只覺得累,暈沉沉又睡了過去。

恍恍惚惚間,覺得有人坐在牀旁,輕撫我的臉頰,溫柔憐惜,心中大喜,叫道:“胤禛,你來了?”

十四爺一愣,應道:“是,我來了。”原來是胤禎,而非胤禛。喜悅迅速散去,悲傷沒頂而來。

十四爺笑問:“彈胡西塔爾的琴師來了好幾天了,要聽嗎?”

我想了下道:“帶我出去走走,杏花已經謝了吧?”他忙命人用軟兜擡我出去。

陽春三月的太陽暖意融融,我卻覺得身子越來越冷。十四爺在一旁邊走邊說:“杏花雖謝了,可桃花卻開得正好。”我順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一片燦若霞錦的豔紅桃花,迎風怒放,恣意燃燒。

下人早已在草地上鋪好毯子,十四爺抱我下來坐好,讓我靠在他身上,靜靜看着桃花:“好看嗎?”

我輕聲道:“草色堪綠染,桃花紅欲然。”越發覺得冷起來,十四爺把我往懷裡攬了下問:“冷嗎?”我搖了下頭。

不知從哪個院落響起了胡西塔爾的聲音,滄桑的男子歌聲遠遠傳來,時弱時強。我聽了會兒道:“不像維語。”

十四爺道:“倒是奇怪,竟然是首藏歌,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寫的。”

我低聲道:“求你件事情,一定要答應我。”

十四爺毫不猶豫地說:“我答應。”

我緩了口氣道:“我不想氣味難聞,我死後,立即將我火化掉,然後找個有風的日子撒出去……”

十四爺未等我說完,就捂着我嘴道:“你要幹什麼?化骨揚灰嗎?”

我喘笑了兩聲道:“不是的。我一直希望能自由自在地來去,卻被關在紫禁城中一生,死後我再不要任何束縛,隨風而逝多麼美!埋在地下有什麼好?黑漆漆的,還要被蟲子吃。”他又捂住我的嘴不讓我說。

古人就這些地方看不開,我眨了下眼睛示意不說了,十四爺方拿開手。

“這是我的心願,答應我吧!”

他沉默半晌,深吸口氣道:“我答應。”

一番話說完,已再無力氣,靜靜看着頭頂的桃花。十四爺問:“若曦,如果有來世,你還會記得我嗎?”

眼前的桃花越來越迷濛,漸漸變成一團粉紅煙霧,越飛越遠,只有一個絕不肯回頭的孤絕背影越發清楚,我喃喃道:“我會和孟婆多要幾碗湯,把你們都忘了,忘得一乾二淨。允禵,好好活着,把過去都忘了,忘記八……八……”

其時恰巧一陣風過,滿樹桃花簌簌而落,仿若一陣紅雨而下,落得若曦滿身都是,月白裙衫上點點嫣紅。漫天飛舞的緋紅花瓣下,允禵紋絲不動地坐了良久,忽地緊緊摟住若曦,頭抵着若曦的烏髮,一顆眼淚順着面頰滑下,恰滴落在若曦眼角,欲墜未墜,倒好似若曦眼中滴下的淚。

忽強忽弱的藏歌遙遙迴盪在桃花林間: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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