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起了風,夜色也隨風輕輕搖盪着,我們就在這矇昧飄搖的夜景裡登上火車,一路馬不停蹄地趕赴菩提迦耶。上車的時候,我們都一廂情願地相信着大辛就在那裡;但是一下車,實際的困難就和厚厚的噪音一起擁擠了上來,尋找的希望看起來是這樣渺茫。
所有的僧侶與信徒們一同跪拜下來,口宣佛號,以頭觸地,無比虔誠。他們中間沒有父親,也沒有大辛。我不得不覺得自己的渺小和自做多情——磕長頭的善信們每一個都是這樣虔誠,即使佛祖真的願意垂憐,也必會先顧惜那些真正對他頂禮膜拜的信衆吧?
因其原始。
在阿旃陀的石窟中,有四座靜修處,其餘諸窟都用於寢居。小的只容一人起臥,稍大一點的洞窟則供數人同住。在終年酷暑的阿旃陀,住在石窟裡的確清淨幽涼。撫摸石牀,想象彼時僧人的簡單生活,將一切物質需求降至最低,只求心眼空明,精神超拔,不由得肅然起敬。
我從沒想過得道飛昇,但是如果大辛要立地成佛,那我做個飛天相伴又如何?
這是十九世紀以前人類歷史上關於阿旃陀的惟一文獻。
舍利塔上開始雕有巨大的佛像,石窟四壁的浮雕與壁畫也越來越精美華麗。這時候,大乘佛教出現,僧侶們開始膜拜具像的佛,但仍簡衣素食,心地無塵。而後,隨着佛塔越建越高,“七級浮屠”的概念出現,佛像也越來越莊嚴、偉岸、黃金裝身,終於成了金碧輝煌以財炫富來震懾萬千愚夫愚婦的一尊雕像,而佛的旨意,卻漸漸地遠了。
買好車票,我們第一時間找到家網吧,上網搜尋那爛陀的資料。
我的胃的確很疼,但是,我的心更疼,就像有火燃起,而且越燒越旺,讓我懷疑自己會在下一分鐘變成灰燼。我昏昏沉沉地哭了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久,才終於擡起頭來看着小辛,下定決心說:“我們在這裡分手吧,你回德里,我去菩提迦耶。”
我不語。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拋灑下來,跌落在佛座上。
爲什麼我會覺得靜修是我們之間的屏障呢?爲什麼會覺得他身在佛門便是拒我千里?我並不奢望他還俗,我也不必言不由衷地出家做比丘尼,他說萬物各有其法,那我就遵從我們各自的選擇,他愛佛祖,我愛他,這便足夠了。如果我可以欣賞他就像欣賞一朵蓮花,相對微笑,也是一種圓滿。
爸爸。爸爸。我依戀地向虛空伸出手去。樹葉發出近乎喧譁的聲響,無數的光點擁簇着父親的幻像消逝在枝葉掩映的碧藍天空,就好像從沒有出現過一樣。
“好消息是:辛哈喜歡娜蘭,娜蘭也喜歡辛哈。”他悲涼地微笑着,大眼睛裡貯滿淚水,略停了一下接着說,“壞消息是:娜蘭喜歡的辛哈,是哥哥。”
我從飛機窗口極力地往下望着,希望能看到那高聳的寂靜之塔,結果當然是看不見的,連一隻鳥也沒有看見。
從十號窟走向十九號窟,很清楚地可以看到這一變化。
小辛沒有讀過,聽不懂我的比喻,他的思路還停留在石窟壁畫前我突然哭泣的那一刻,若有所思地說:“你說看到壁畫就想起了我大哥,那會不會,我哥是佛陀某個弟子的轉世呢?比方阿難,迦葉,舍利弗,目犍連,即使不是十大弟子之一,也必定是那一千多位證得阿羅漢果中的比丘之一吧?那麼,我大哥在今世重新修行之後,一定還會再度成爲得道尊者的吧?”
公元638年,玄奘西行來此,聽到鐘聲響于山澗,遂往拜謁。他這樣形容:
我呆呆地仰視天空,忽然就覺得自己被掏空了一樣。這一路上,我常常有種幻覺,好像父親一直跟我在一起,隨我一起來了印度。我夢見他在恆河洗澡,夢見他在我去瓦拉納西的旅途中提醒我“要小心”,夢見他來鹿野苑的旅館看我,可是現在,他離開了,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午後。留下我,茫然地傾聽着風吹過樹葉,嘩啦啦的天音如手指翻動經書。可是我聽不懂,聽不懂。
阿旃陀的發現據說是有真實記載的,但聽上去也像是一個神話:
第四天下午,我們決定離開菩提迦耶。
石窟,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理解作“蘭若”的發展形式,其建造目的僅僅是爲了方便僧侶遠離塵囂,在深山靜修。因此工程十分簡樸實用,三十多個石窟只分爲兩種形式:修行用的“教室”,和睡覺用的“臥房”。前者供有舍利塔,後者橫有石枕石牀。
1819年,在德干高原一處羣山環繞的峽谷中,英國軍人約翰史密斯追獵一隻老虎誤入叢林,追到懸崖邊的時候他扣動了扳機,明明感覺射中了,卻見老虎縱身一躍消失在巖壁間。
黃昏時分,飛機在瓦拉納西降落,天邊的晚霞燒得如火如荼,追着我們從機場一路燒到火車站。車窗外所有的建築,行人,車輛,街道,都鍍上了一層恍惚的金色光輝,彷彿一道流淌的金水河。
“你在胡說什麼?我怎麼可能讓你一個人冒險?”小辛跺腳,“好,既然你要找,我便陪你找,一座山一座廟地找,反正,這最後的十天裡,不讓你找他,你也是沒有遊興的。”
我低頭吻着大菩提樹的樹根,吻着我手上的蓮花戒指,哭了又哭,求了又求。
哦,我多麼希望可以守在他身邊一輩子。他念經,我聽他念經;他打坐,我看他打坐。只要可以看到他,聽到他,做什麼我都願意。
忽然間人們紛紛朝一個方向涌去,用各種語言呼喊唱誦,我驚愕地看到許多人都跟我一樣淚流滿面,小辛拉起我說:“他們說佛祖顯靈了!”
我早該知道蓮花是線索,指引我一點點揭開真相。卻偏偏兜兜轉轉,因爲矇昧而模糊了視線。又或者,是佛祖在試煉我的誠意,故意設置層層迷障,就像唐僧經過九九八十一難方能取得真經。
十號窟據說阿旃陀最古老的石窟。
“你在說什麼?什麼草?什麼露?”
他既是熟悉的,又是全新的,既是年輕的,又是疲弱的,他凝望着我的慈愛的眼,他的懷抱的溫度,他咳嗽的聲音,還有他身上的藥水味,以及無數和他共同生活時的片斷……那些聲音、色彩、氣味、記憶,從我的身體深處生出、飛揚、爆裂開來,煙花般騰空,飛向大菩提樹的枝枝葉葉間。
我怎麼竟會這樣愚鈍?
消息傳出,世界各地的專家學者蜂擁至此,遍查典籍,考據出它大約始建於公元前二世紀,公元六世紀時雖已停止建造,卻還依然鼎盛,這可以從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中得到驗證。
忽然就有些理解“印度時間”了。時間在這裡是個很奢侈的濃縮概念,所有的景點與文物,動轍就要上溯幾百甚至幾千年,時光就好像一小塊一小塊形狀各異的巧克力,被整齊地壘在精緻的雕花盒子裡,打開包裝來,可以隨意挑選一塊兩千年前、一千年前、或是八百年前的。
下一站,王舍城。
“印度伽藍,數乃千萬。壯麗崇高,此爲其極。”我喃喃地念着,真是悔恨自己的貧乏無知,此前怎麼會對這久富盛名的那爛陀毫無所知,卻只是念念不忘四聖地,以至於耽擱了那麼多工夫,竟沒能早一點醒悟。
故而,得道高僧的大去又稱爲“圓寂”。
菩提道場的大正覺塔巍峨莊嚴,雕鏤繁複,香火鼎盛,完全看不出曾被沙土掩埋六百多年的慘痛。佛祖坐悟的那棵菩提樹早已不見,但在同樣的地方,人們重新種下的菩提樹也已經枝繁葉茂,前面不遠處是紅砂石的金剛座。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說:“昔佛在世,高數百尺,屢經殘伐,猶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覺,因而謂之菩提樹焉。”
如果在衆天神佛中讓我選一個角色來修行,我願意做飛天,終日歌舞喧妍。
玄奘西行時,曾來此求學七年,並在回憶錄裡留下極爲濃墨重彩的一筆:
“就在王舍城不遠,傳說釋迦牟尼曾在那裡講經,所以也是一個聖地,同鹿野苑、菩提迦耶、還有阿旃陀一樣,都是依仗你們那位聖僧玄奘的書籍找到遺址重新開發的。那爛陀,Nalanda,玄奘翻譯成‘施無厭’,但在梵文中,其實是‘蓮花’的意思……”
“寶臺星列,瓊樓嶽峙。觀竦煙中,殿飛霞上。生風雲於戶牖,交日月於軒檐。加以淥水逶迤,青蓮菡萏。羯尼花樹暈煥其間,庵沒羅林森竦其外。諸院僧室皆有四重重閣。虯棟虹樑,綠櫨朱柱。雕楹鏤檻,玉礎文棍。甍接搖暉,榱連繩彩。印度伽藍,數乃千萬。壯麗崇高,此爲其極。僧徒主客常有萬人,並學大乘兼十八部。爰至俗典吠陀等書,因明聲明醫方術數亦俱研習。凡解經論二十部者,一千餘人;三十部者,五百餘人;五十部者,並法師十人。唯戒賢法師一切窮覽,德秀年耆,爲衆宗匠。寺內講座,日百餘所。學徒修習,無棄寸陰。德衆所居,自然嚴肅。建立已來七百餘載,未有一人犯譏過者。國王欽重,舍百餘邑充其供養。邑二百戶,日進粳米酥乳數百石。由是學人端拱無求而四事自足,藝業成就斯其力焉。”
比如從石窟初建到壁畫的出現,中間隔了差不多六百年。而這已是迄今所知的印度最早的繪畫。
“國東境有大山,疊嶺邊嶂,重巒絕獄。爰有伽藍,基於幽谷,高堂邃宇,疏崖枕峰,重閣層臺,背巖面壑……伽藍大精舍高百餘尺,中有石佛像,高七十餘尺。精舍四周雕鏤石壁,作如來在昔修菩薩行諸因地事,證聖果之禎祥,入寂滅之靈應,鉅細無遺,備盡鐫鏤。伽藍門外,南、北、左、右各一石象。”
被他這樣一問,我反而有些做不得準了,遲疑地說:“我當時正看着菩薩執蓮花的那幅壁畫,忽然就覺得好像有一道光射進了我的心裡,很疼,所有的思想都被震飛了出去,只是在那道光中看見你大哥……我說不清那種感覺,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就是:他在等我,我要去找他!”
“當然。”小辛接過表格,對着我的護照一格一格地填寫,一邊笑道:“談娜蘭,英文讀法就是娜蘭談,和我們的‘那爛陀’差不多呢。”
彼時,還沒有佛像。舍利塔,便是惟一的象徵了。
阿旃陀石窟的數量相比於敦煌莫高窟要少得多,規模也小得多,因爲它最初的作用不是爲了敬拜,而單純爲了居住、潛修。
“或許吧,或許是我前世欠了他。就像絳珠仙草欠了神瑛侍者的甘露,惟有以一生的眼淚還他。”
我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可是大辛在我心裡埋下了一顆火種,此刻那把火嗶剝燃燒,亮烈灼熱,只有與他相關的尋找纔可以讓我支持未來的旅行,否則我害怕隨着火的熄滅,自己也會就此衰竭。
一號窟的菩薩持蓮花像是阿旃陀壁畫中最著名的,菩薩溫柔宛轉,身段婀娜,其線條柔媚流暢,不辨男女。手持一朵藍蓮花,垂目含笑,似乎與衆生有種不言自喻的默契。
佛祖顯靈?難道是聽見了我的苦求,故來垂憐?我和小辛隨着人流一起擁向蓮花池,看到眼前歎爲觀止的奇蹟:滿塘的蓮花就好像聽到了什麼號令似的,正在爭先恐後地次第開放,花瓣噼哩啪啦地綻放開來,有隱微的清香隨風搖曳,就像是蓮花在說話一樣。
火車站的氣味與噪音讓我從心底裡厭煩,只是遠遠看到那些穿着紅襯衫頂着行李箱的搬運工人,就已經覺得胃裡翻騰起來。小辛領來購票表格,那蚯蚓般的小字居然跳起舞來,模糊成一片。
我雙腳如踏棉花,要撐着訂票櫃檯才能站穩,只得強笑着說:“生平最怕的就是填表,以爲只有中國人才喜歡填表,沒想到印度表格更多,連坐火車也要填表。你能幫我嗎?”
坐在飛機上的時候,我纔想起惋惜——都沒來得及去看一眼那著名的“寂靜之塔”。據說那是印度惟一的“鳥葬”之地。在一千多年前,很多波斯人爲了拒絕加入伊斯蘭教而遷來印度,在孟買附近定居下來,因此當地人就含糊地稱他們爲“波斯教”。他們認爲火、水、大地、空氣都是極其潔淨不可污染的,因此拒絕火葬、水葬、土葬等儀式。而是將屍體集中在一座叢林圍繞的敞開型高塔上,交由飛鳥來啄食,以此爲人生對大自然的最後一件功德。其形式有些像我國西藏的“天葬”。
哭泣令大腦窒息,忽然之間,我覺得腦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炸裂了一樣,千千萬萬的碎片在四處飛濺,無數的光亮和聲音糾纏在一起,就好像太陽黑子爆發一樣,每一粒碎屑都是一種影像。而在那些聲音和影像中,我驚異地看到了父親——或者說,是想起或者感覺到了父親。
接下來的日子,時鐘好像被突然撥快了一樣,我們馬不停蹄,從阿旃陀趕到孟買,在被稱之爲“維多利亞終點站”的孟買火車站停留了五分鐘,對着那座哥特式建築與犍陀羅風格完美結合的豪華門樓衷心敬嘆了一番,便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機場,飛往瓦拉納西。
小辛說到一半,忽然停住。而我早已聽得呆住了。我們愣愣對視,這瞬間都已經明白了。
小辛幫我把資料打印下來,匆匆看了一遍,大受挫折:“唸了四年中文大學,怎麼這張紙上竟沒幾個字認識,沒有一句能夠明白。”
一切都來得那麼迅猛不可控制,當我意識到自己失態,急忙關掉手電的時候,已經是淚流滿面,渾身顫抖。我哀切地哭着,一邊爲自己的任性覺得羞恥,一邊又爲了這無邊的思念感到絕望。
小辛幾次勸我回德里,但終不能說服我。
原來,它自公元一世紀起便開始興建,經過笈多王朝?六位君王數百年的支持和擴修,不僅是衆比丘清修的精舍,同時還是全印度最大的佛教學校。世界各地的僧人慕名而至,極盛時擁有九座寺院,學生多逾萬人。
此前我曾在國內參拜過我國四大佛窟中的三座:敦煌莫高窟、洛陽龍門石窟、和天水麥積山石窟。所以對阿旃陀的景象早已有所預料。然而在面見時,卻還是被感動了。
我看着那朵蓮花,忽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暗沉下去,幽深不知底裡,而手電照明下的壁畫卻清晰得刺人眼睛,心中猛地一疼,連自己也不能預料的,頃刻間淚如雨下,忍不住跪倒在佛像前,泣不可抑。
寺院的蓮花池使我看了特別傷心,無法不想起在池塘中與大辛的初見。我跪在菩提樹下哭泣,祈求神佛爲我指引,使我覺悟。我不是信徒,從沒有吃齋唸佛的經歷,但是此時此境,除了“臨時抱佛腳”,又能怎麼做呢?
“這是我的責任。”小辛橫我一眼,“不要再爭了,我們現在就去孟買,然後買機票去瓦拉納西,再去鹿野苑,去菩提迦耶,去王舍城,去靈鷲山,甚至居詩那耶,藍毗尼,總之,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找得到,我也可以再見大哥一面;找不到,就當是陪你朝聖好了。”
在菩提迦耶盤桓了三天,我已經不敢再看鏡中的自己。我知道自己憔悴得也像是一個梵修的苦行僧,形銷骨立。人生苦短,然而執著的思念和燃燒的渴望卻會使它變長,度日如年。
正覺,只是修行覺悟的第一步。其後還要佈道弘法,使他人受教,謂之“他覺”。只有在自覺覺他的修行上都達到最完滿境界,纔可稱之爲“圓覺”或“無上覺”。
在歐洲參觀那些建築宏偉的大教堂時,常有人指着某建築說有多少多少年的歷史,然而那種以百紀元的年代觀,在印度實在不值一提。百年的計量單位,在這裡只算零頭。怎麼能怪印度人對於“小時”的概念不值一哂呢。
小辛震驚地望着我,半晌才手足無措地問:“你是不是又胃疼了?”
我們找遍了周邊的山區,走過一間間佛寺,敲開一戶戶人家,收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這失望漸漸累積成巨大的絕望,使我在佛陀正覺的菩提樹下放聲痛哭起來。
幾天的舟車勞頓與胃病折磨使我整個人脫了一層皮,每天早晨刷牙都會弄得滿口血沫,不知道是因爲牙齦發炎還是我太過用力——我總是擔心胃痛使我口中有不良氣味,而且過度地預支體力使整個人都有種虛浮的感覺,哪怕做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會全力以赴。
我知道自己在大海撈針,但是人生在世,有幾個人幾件事可以值得你拼了性命去尋找,去守候?
在靈魂昇天之時,身體也跟着飛鳥飛上了天;在生命的輪迴之前,肉體先在鳥腹中輪迴了一番。波斯教徒對於身體的奉獻,是一種徹底的瀟灑,幾乎是剛烈的。
我沉默下來,這時候只覺得說什麼都是錯,無論道歉或是道謝,在此時都顯得虛浮尷尬,難以啓齒。
“鹿野苑附近能有多少聖地,多少座山?我的假期還剩下十天,我要用這十天時間來找他,一個地方一個地方,一座山一座山地找,找得到,就再也不離開,我不要護照,不要國籍,只想留在山林裡陪他,哪怕當一個女流浪兒,一個比丘尼,一個野人,什麼都行;找不到,我就相信是天意,會按期回中國,從此不再妄想。”我向小辛承諾:“也許你覺得我瘋了,但是不嘗試,我怎麼都不會甘心的。我答應你,無論找不找得到,我都會跟你聯繫的。”
我一定要找到他,告訴他這個。一定要。
飛天,在印度的稱呼是阿婆裟羅,是諸佛中職位最低的神仙,其職能就是在佛祖佈道時飛舞散花,製造氣氛。她溫柔多美,輕歌曼舞,衣帶飄搖,而喜笑嫣然。她沒有煩愁,沒有心機,沒有塵俗的顧慮與功利,率性而不張揚,一派天真卻自成方圓,她使佛門肅地有了鮮活之色,拉近了神與人的距離,地位卑微卻不可或缺。
我的心中無限悽楚,終於不得不對小辛坦白。是的,我愛上了大辛,不可理喻的狂熱的愛,比我自己所知道的更深更強烈。
我呆呆地看着他。
一件事堅持太久之後,就會漸漸忘記初衷,執著於那件事的本身,而忘記最初堅持的目的是什麼。到了這時候,我已經不在乎能不能找到大辛,只是下了決心要把這尋找堅持到離開印度的最後一天。
我忍不住催促:“好消息是什麼?壞消息又是什麼?”
他忽然明白了:“是因爲我哥嗎?”
多麼明顯的暗示,多麼清晰的指引,娜蘭談,那爛陀,我從一開始就應該知道,那聲音不是在呼喚我,而是一早就向我指名了去處——那爛陀,蓮花盛開的地方!如果大辛會選擇一個聖地靜修,還有哪裡會比那爛陀更合適,更配稱他的心性?
佛祖曾經洗浴的尼連禪的河水湯湯不息,菩提山石窟裡佛影依舊,摩訶陀的小屋內立着牧羊女蘇嘉妲以乳糜供養佛祖的塑像——事隔兩千五百年,佛祖修行悟道的足跡儼然,中華寺、韓國寺、日本寺、泰國寺、越南寺、緬甸寺,幾乎亞洲所有的國家都來此建寺,似乎全亞洲的僧人都來到這裡朝聖了,那麼多金色的面孔中,我卻到處找不見大辛。
“那又何苦?”
初到德里接到的第一件禮物銀蓮花戒指,大辛的寫字簿還有房間牆壁上的手繪畫,在蓮花池塘的相遇,阿旃陀手執蓮花的佛雕像,菩提迦耶蓮花池的異動……在在都提醒着大辛真正的去處啊!
“菩提迦耶?”小辛更加驚訝,“那不是往回走?早知道要去菩提迦耶,我們何必離開瓦拉納西?”
“可是,我們是找不到他的呀。”小辛苦惱地說,“我哥只說要入山禪定,鹿野苑附近那麼多聖地,那麼多山林,我甚至不知道他說的是哪座山,即使知道,山林那麼大,又去哪裡找他呢?就好比現在眼前的這座山,有多麼深遠隱秘,如果不是那隻老虎,或許永遠都不能被人發現。”
但我更喜歡的是飛天的畫像。記得某位中國學者說過:敦煌是飛天的故鄉。如果他來過阿旃陀,便知道早在兩千年前或者更早,印度已經有了飛天。
他表情複雜,喃喃說:“我早該猜到的。這次再見你,一直見你心事重重,失魂落魄,時不時就像是要流淚,尤其前天晚上看到你跳舞,那麼難過,我就知道你愛上了某個人。但我一直在你身邊,所以我知道那個人不是我。可是這些日子裡又並不見你認識過什麼人。直到後來我發現,每次在人羣中見到比丘,你就會變得很緊張,一定要追上去看個究竟,於是我想,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能讓你愛上卻又這麼痛苦的,只能是我大哥。”
找到新的線索令我精神大振,忙安慰小辛說:“這是古文,別說是你,很多中國大學生也未必能夠明白呢。等會兒上了車,我慢慢解釋給你聽。”
洞中光線幽暗,氣息陰涼,我和小辛各持一支手電,他是暖光,橙黃;我是冷光,幽藍,凝神靜氣瞻仰着兩千年前的古蹟。
佛主無色無相,一切以色相示人的事物皆屬虛幻。然而窟中壁畫仍是世間無價珍寶。這要慶幸阿旃陀地勢幽閉,深隱山中,遂得以逃脫伊斯蘭教徒的荼毒。只有自然駁落,沒有人爲毀壞。連天頂都彩繪着各種花卉、蔬果,色彩甚至還是相當鮮豔的。
菩提迦耶與鹿野苑不同,要熱鬧繁囂得多,佛教的寺廟、印度教的廟宇、還有伊斯蘭教的清真寺都不在少數,穿着各種僧袍的沙門、喇嘛、祭司、聖人、穆斯林接蹱而行,漫天神佛在迦耶城的上空來來去去,反而讓人無法聽清來自天界的神詔。
忽然小辛輕輕笑了一聲,自言自語似地說:“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是陰天,峽谷中風煙籠繞。小辛扶着我走下長長的階梯,來到溪澗邊坐下,久久沒有作聲。他受到的震動似乎比我更大。半晌方喃喃問:“怎麼會這樣?難道這世上真的有輪迴?”
走在那些古老壁畫間,彷彿走在時光長廊裡撫今思昔。壁畫的內容多半是關於佛經和本生故事,也有反映宮庭生活以及狩獵、畜牧、農耕、戰爭、歌舞和舟車的場景。
我絕望地,每一天,每時每刻,都在思念與痛苦中備受煎熬,不僅僅是精神上的,還有身體上的——我的意志堅定不移,但是肉體卻軟弱了,我捧着我的胃,無時無刻不感覺到它的存在與衰竭,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
“那爛陀?”我一愣,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不由問,“那是什麼地方?”
舍利塔,又稱“浮屠”或“卒塔波”,象徵着供奉“佛舍利”的塔,造型樸拙,只是小小一座圓塔,全無裝飾。由於印度早先並沒有墳墓的概念,所以建塔以珍藏佛祖遺骨,其意義多少相當於中國的墳墓。
這座老虎引路的寶藏,無論從美術、雕塑、佛學、還是歷史研究領域來看,都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我愣了一下,扭頭看着他。他卻欲言又止,吟哦起來。
我空洞地笑了一聲,眼淚隨之再次震落下來。
禪宗講究“無愛無慾”,而阿旃陀在梵文中的意思便是“無思無想”。但飛天,必然是有愛的吧,不然,她如何歌舞?
恆河在瓦拉納西拐了個彎,註定我的人生也要在那裡轉折,我遇到了大辛,我改變了自己,我後悔沒有在鹿野苑多停留幾天,沒有陪大辛一同上山。我真的只認識他幾天嗎?只和他相處過兩三個日夜?可是在我心裡,卻好像認識了一輩子那麼久。
但是,不要輕看了這古樸簡單的小塔,因爲,它便是後來“佛塔”的雛形。
在原始佛教中,當釋迦牟尼決定不拘泥於“林棲”,而答應接受信衆的施捨建造僧侶宿舍時,原本有兩種形式:一是“僧伽藍摩”,簡稱“伽藍”,意思是衆僧共住的園林,就像我在鹿野苑見到的規模浩大的精舍遺址;二是“阿蘭若”,簡稱“蘭若”,意思是在山林間和村鎮外的空閒處建造的小屋子,或獨自一人、或兩三人共住的清修之所,甚至不造房屋,就只是棲息於大樹之下,也可以叫作“阿蘭若處”。
不能不令人唏噓——在佛教的發展中,“有相”與“無相”的演變經歷了數百年,但在阿旃陀,卻只是幾步之遙。
我用盡全部的心血力氣來僞裝,不讓小辛看出我的病痛,阻止我的尋找。但是他的眼神這樣擔憂關切,我怎能視而不見?我可以坦然承認對大辛盲目而偏執的愛情,但我能面對小辛對我的情義嗎?
史密斯追着老虎的蹤跡來到崖邊,看到藤蔓深處隱隱約約現出一尊佛相,不禁大吃一驚。他將這件事告訴了海德拉巴藩王。王說:“早就聽說德干高原上有一座雕在懸崖上的石窟寺院,但沒有人能說清到底在哪裡,難道就是你說的老虎隱沒的地方嗎?”於是派人將巖壁上的藤蔓清除乾淨,這才發現天然屏障掩映的,不是一座兩座石窟或是佛像,而是整個令世界震驚的石窟羣。
敦煌莫高窟裡雖然也有象徵禪房的小洞,但窄小得連轉身也難,更不要說放下石枕石牀了。想來,並不是真正用於居住,而只是一種擺設,向佛窟始祖致敬的一種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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