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綠樹,女人的笑臉和身上的紗麗,還有跟在女人身邊鑽進鑽出的小孩子們,都輕快而閃亮。這樣明朗到揮霍的天氣,越發讓人覺得自己的病弱簡直是一種罪惡。
印度的火車有不同等級,通常分爲特快、快車、普通、平民火車幾種。據說平民火車的情況慘不忍睹,不但所有的過道上都擠滿了人和行李,在車次緊張的時候,就連行李架上有時都會躺着人。
我想了想,誠心誠意地說:“我倒是很喜歡這裡,即使要我永遠留下來也不介意。”小辛深深看了我一眼,滿眼都是驚喜感動。我暗暗吃了一驚,才發現自己語焉不詳,可千萬別讓他有什麼誤會纔好。
我忍不住拿出相機狂拍,看不完記不住的美景,只有通過相機的鏡頭,纔可以將它們長久地擁有。
我遊了一圈回來,扒着池沿與他說話:“你們兄弟倆的游泳技術誰要好一些?”
窒息感越來越強,讓我想起與大辛在蓮花塘的相遇。本來是他拯我於沉溺,卻因爲水草牽絆,變成我爲他解困。也因此,他才認定我是在自殺。
等我再出來的時候,小辛果然已經醒了。我有些窘迫,而且也不想小辛再重複一遍我剛纔的刑罰,於是告訴他會在樓下餐廳等他。這樣,他就可以輕鬆地洗完澡,回到臥室再換衣裳了。
只見街角幾個類似於我國大鍋飯時代的巨形鍋竈裡冒着騰騰的熱氣,有黑瘦的年輕男孩赤裸上身,不住往鍋裡傾倒食材,一邊用力攪拌。另一個男孩則用大鐵勺撈起食物倒進鐵桶裡。再由裹着黑包頭的提起來,將食物分到盤子中。
巷道狹窄,街燈幽暗,杳無人聲,兩邊建築像剪影一樣浮現在月光下,嶙峋屋檐宛如竊竊私語。我不禁想起在鹿野苑與大辛一前一後找旅館的情形。他的影子越過我的腳步在前面跳躍,我要很小心纔不會踩到,風吹動他的袈裟,我彷彿聽到布料摩擦的聲音。
那是一張被思念和病痛折磨得失去了水分與生趣的臉,羸瘦得近乎陌生,令人怔忡。
進了站,才發現和我們抱同樣想法的人不少,站臺上到處都是人,站着的,坐着的,無處不在的小販在人羣中穿來穿去,當然也肯定會夾着幾個小偷。我按照小辛的警告把揹包抱在胸前,正左顧右盼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忽聽有人招呼:“談小姐。”
後來搬了家,住進樓房,窄窄的一角陽臺,還要密不透風地鑲上不鏽鋼玻璃,外面再加駐一道防盜網。衣裳都是用洗衣機,浸泡、洗滌、漂淨、甩幹,一鍵完成,只差自己飛到晾衣繩上。陽光與微風都不能直接與衣裳接觸。人住在高樓上,斷了地氣;衣裳也隔在玻璃內,沒了生氣。
有種說不出的冷襲擊了我的全身,我低下頭,看到自己的鼻血滴下來,滴在紅地毯上繡着的紫紅牡丹花瓣上,一下子就融了進去。
晚上躺在牀上,直到入睡時還依稀聽到音樂,不知婚禮是幾點散的。夢裡,一直同那大眼睛的印度少女共舞,彷彿穿上了不肯停歇的紅舞鞋,早晨起來時兩條腿都是腫的。
小辛見我久久不說話,越發擔心,說,“也許我們不應該這樣長途跋涉,不如早點回德里,讓你好好休養幾天。”
“他還說,在瓦拉納西,一共有75個婆羅門家庭。”
那夢境使真實生活中的許多細節被翻騰起來,那些強壓在我記憶深處不願想起的往事——在我跟隨母親去到繼父家中的第六個年頭,一次爲件小事與兩個姐姐起了爭執,兩個人合力把我逼在牆角推搡辱罵。恰好母親下班回來,我奔過去求救,但她們惡人先告狀,反而指責我的不是,兩人配合默契,不斷爲彼此作證,添油加醋地數落我種種莫須有罪行。我剛要反口辯駁,母親忽然伸出手來,用力摑了我一掌,大聲喝斥:“閉嘴!”
吃過早飯,小辛陪我在後花園散步,昨夜婚禮的痕跡已經蕩然無存,紫紅的九重葛怒放如焰火,樹叢中掩映着象頭神或是飛天女神的雕像。我們圍着碧清的泳池轉着圈,小辛問我:“你好像有心事。旅程才進行了一半,你是不是已經想家了?”
而與富人相比,滿街的力夫、乞丐,滿臉都寫着侷促和不滿足,無論他們做出多麼真誠僞善的笑容,那閃爍的眼光底下還是壓着藏不住的窺視。就像眼前這些排隊輪候施捨的人,窘困至此,又怎能談得上尊嚴呢?
“是嗎?”小辛有些驚訝,“他說是婆羅門嗎?那他大概就是婆羅門了。”但口氣分明有點不願意相信。看來,骨子裡對於種姓的差距意識還是相當強烈的。
我隨口答:“沒有啊。我很喜歡這裡。”
我不理他,脫下鞋子縱身跳入泳池,潛入水底久久不願上來。
“這不太可能吧。因爲現在種姓制度早已不存在,在彼此通婚之下,已經不能知道誰是婆羅門家庭而誰不是,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個準確的計算數字了。”
印度女人晾衣裳,慣例地不是用鐵絲或者繩子,而是直接晾在河灘上。我問小辛:“不怕地上髒嗎?河灘再幹淨,也難免有泥土灰塵吧?那不是白洗了?”
我點頭,忽然心生嚮往。小時候住在獨門獨院,手洗的衣裳用竹竿挑着晾曬在陽光下,黃昏時收起,聞上去會有陽光的味道。有時忘了收起,第二天早晨會有月光和露水的氣味。春天時,映着院裡的夾竹桃,又似乎有花香。抻開袖子穿上身時,就好像披了一件花衣,儘管料子已經舊了,但輕柔依戀,帶着春天的氣息。
一朵花的盛開,只有在我們目光所及時纔是美麗的,但當我們轉開眼神、隨後忘記,它也就死去了。我想起在鹿野苑遇到的那個日本遊客說的話:修習佛事,就是爲了用一生的時間來忘記世上的一切。
從他們的穿戴來看,並不全是乞丐或流浪漢,有一些人的着裝甚至稱得上是整齊。我問小辛這是怎麼回事?小辛也不甚了了,只說大概是吃救濟的窮人吧,雖然不至於乞討,但到救濟站來領餐,就可以省下家裡那一頓了。
小辛挨街挨巷地幫我找藥,最終拿了兩粒藥片說:“是在救濟站拿的,也不知道對症不?”
但是他偏偏在那個時候經過,偏偏要救我,並在蓮塘邊陪伴我一整夜。當我挽着他的手一起游出水面,看到太陽依然明亮的時候,我就該知道,生命不再是我一個人的事,而是屬於他。是他給我第二次生命,他不該再拋棄。
我幾乎要忘記手洗衣裳穿在身上的感覺,忘記衣裳在微風中搖擺的樣子。如果衣裳可以選擇,對陽光、對春風,也是有懷念的吧。
“我千里迢迢飛來印度,可不是來睡覺的。”我強笑,“別杞人憂天了,我真的沒事。”
“可我光顧着躲避那些紅襯衫,不知不覺就跟着人流進了售票大廳。”
奧爾查國王爲了自己與傑罕爾的一面之緣建築了一座王宮,而我,我能爲自己與大辛的聚散做些什麼?我能留住什麼?見到便見到,分開便分開,一點痕跡也不曾留下。我與大辛,就這樣永訣了嗎?連一張照片也不能留下?連一次正正式式的告別也沒有?
拍照這種事是有從衆心理的,往往當一個遊客按動了快門,其他的遊客也會隨之打開相機。於是那穿着紅紗麗的女郎便始終微笑着站在門前,耐心地等所有的遊客紛紛收起相機對她豎起拇指讚歎,這纔像一位真正的公主那樣頷首一笑,拖曳着她的紗麗款款離去。
我夢見父親在恆河中洗浴,太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水滴在他周圍濺開如千萬粒碎鑽,我向他走去,水流湍急,無可渡我的舟。河水將我帶離他越來越遠,我在河水中掙扎,母親在岸邊凝望我,眼神憂戚,卻不肯出手援救。兩個異姓姐姐嘻笑自若,對我指指點點。我對母親說:“我是你的女兒,你真的不管我死活?”母親皺眉,似乎在抱怨我不體諒她,竟然轉身離去。
因爲那天一直沒有回頭,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感覺上他好像一直沒有離開過,就跟在我身後不遠。不論我走到哪裡,他都會守護着我。
房間裡悶熱難耐,而且註定會失眠,不如將這種痛苦和爭取入睡的努力延遲到儘可能晚。於是我同小辛說:“帶我去那個救濟站看看吧,我很好奇。”
當我們說到“南柯一夢”的時候,天亮了。
這地毯是繼父的品味,不僅是地毯,還有窗簾,牀幃,壁畫,家裡到處都是這樣的牡丹花。牡丹的寓意是富貴團圓。這個富貴團圓的家裡,沒有我的位置。
那是因爲,所有可以留下的,都是已經過去並且不可重複的事情吧?孩子的笑容,歷史的影像,親愛的味道,死亡的氣息,有情人脈脈對視的瞬間,心動的感覺,重生,輪迴,剎那……我們失去的,永遠比得到的更多。於是,便妄圖以影像使瞬間永恆。
鼓了半天勇氣,我到底我躡手躡腳起了牀,小心翼翼地抱着衣裳進了洗手間。但是無論洗澡還是使用抽水馬桶都使我緊張,生怕吵醒了小辛,偏偏水管的聲音大得驚人,簡直像一場酷刑。水汽蒸騰在狹小密閉的空間裡,將剛換下的睡衣以及乾淨衣物一律打得溼溼的,很不容易穿上身。
陽光晴好,燦爛得近乎奢侈。我們逛得累了,坐在河邊看女人洗衣裳。她們將紗麗攤在淺水的石頭上,用力地捶打着,手臂揚起落下,滿天滿地裡都洋溢着她們的激情與活力。
我目送着那一團紅離去,今天,她給許多人帶來讚歎。
“什麼人?什麼天?這個成語我沒聽說過。”
信奉婆羅門教、在恆河清洗罪孽,並不能使他們變得崇高自重,於是,佛祖釋迦牟尼纔會探索更深刻的解脫之道,以修行來消除貧富差距,求得真正的精神崇高。
回頭看時,竟是在瓦拉納西遇到的那位廣東旅遊團的女領隊仇小姐,忙替她和小辛做了介紹。仇領隊愁眉苦臉地告訴我們,說他們本來定的是早晨十點的火車,但通知晚點三小時,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發車呢。我頓時兔死狐悲起來,生怕自己的車也會晚點。
他搖搖頭,手插在牛仔褲袋裡看着我微笑,過了一會兒,高高地捲起褲腿坐在泳池邊,把雙腳伸入水中。池水極清澈,可以看見池沿磁磚上繪着的蓮花圖案。
印度街上總是有那麼多的閒人,也未必是流浪漢,但好像大都不需要工作似的,多半穿着無領的土耳其套頭衫,寬鬆的燈籠褲子,終日無所事事地抱着胳膊站在街上看光景。我獨自行走的時候,到處都會遇到這樣的人,有時候他們會無緣無故就跟上一段路,也不做什麼,只是說話分外大聲,似乎在吸引我的注意力。
普臥車廂的秩序還算好,不會出現硬座車廂那種人滿爲患的無序狀況,但印度人身上那種強烈的體味擁塞在這密閉狹小的空間裡,幾乎就像是有形有色的,極沉悶的一張幔幛般將我包裹,呼吸維艱。
人們眷戀生命,是因爲只要活着,每一天便是新的。再無聊的生活,在新的一天裡也總會有些新的事情發生,好的,壞的,與昨天不同的。人們因爲好奇而求生,總是想經歷更多,留住更多。同時又害怕舊的事物不能重來,新的經歷不如從前,於是要留影,要貯藏,把生命製成標本,封存記憶。
《僧祗》有云:“十二念爲一瞬,二十瞬爲一彈指。”都說人生彈指即過,然這其間,要經過多少瞬間,多少思念?我們相遇,我們分開,就是這樣的輕淺和隨意嗎?宛如雲彩掠過水麪,不留痕跡?
然後他取出手機來看了一下時間說,差不多了,去車站吧。我看時間明明還差得遠,但是想起小辛說過的“印度時間”,也就沒有做聲。
小辛直嘆氣,一副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樣子,最終說:“等下我們去佔西,你看着我,就知道怎麼買火車票了。”想了想,又問:“還沒問你的瓦拉納西感受呢。喜歡那裡嗎?杜比招待得可好?”
就好比昨天在古堡裡見到的穿紅色紗麗的美女,還有晚上在酒店後花園參加婚禮的賓客,男的各個像國務卿,女的各個像王妃或公主,老人慈愛安祥,少女優雅溫柔,每個人都眼睛明亮,笑容燦爛,氣度優雅大方,談吐更是文明友愛——羅馬真不是一天堆成的。
長長的一排桌椅後站滿了人,並不擁擠,而是有序地排成裡外三層。最裡面的一層坐在椅子上狼吞虎嚥,後面的人按捺地等待着,眼睛盯着桌上的食物。有人偶爾擡頭向我們望一眼,便又轉頭去用眼睛飽餐食物了。
如果一個人一生中,不曾被人真正地愛過、珍惜過,他的生存有什麼意義呢?
不僅僅是噩夢。
小辛取了兩張表格讓我填,一邊打開地圖對我說:“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去粉城齋浦爾,轉藍城焦特布爾,然後再往南行去孟買;二是直接往南走,先去阿旃陀看石窟,然後一路去孟買、果阿、麥索爾、最後到科欽,我們可以在科欽坐船,釣魚,吃海鮮,好好玩幾天,然後飛回德里。”
大辛大辛,我多麼希望這一刻在你身旁。此時,你會在哪裡呢?找到要靜修的那座山了嗎?還是仍在途中行走?可有一瞬間的想我?
藥也能胡吃的?我有些瞠目,但不忍辜負他一片苦心,反正吃不死人,便順從地嚥了。過了一會兒,居然真的感覺胃疼輕了些,精神也略微振作。
早餐是西式的,有金槍魚三明治和咖啡,我覺得可口,吃得比晚餐還要多。小辛看着,十分滿意的樣子,我不由得又有點感動。
想到此生再也不能見到他,我忽覺心如刀割,竟然疼得忍不住蹲下身來。
留影,是我們對世上美景努力記憶的一種方式,雖然膚淺,卻因其直白而真實可喜。
小辛搖醒我:“Scarlet,你一直在呻吟,是不是胃還在疼?”
我轉動手上的銀蓮花戒指,心上針扎一樣地疼,但也許是胃疼。這指環就是大辛惟一留給我的紀念了。我有強烈的不滿足。忍不住想見得更多,得到更多。但我最終要得到什麼呢?讓大辛還俗娶我嗎,還是要終生陪伴一個苦行僧四方遊走?
我看着母親,卻只在她的眼中看到怨恨與煩厭,是在怨我惹事生非,讓她被繼父責怪吧?不論她怎麼小心都好,兩個異姓姐姐從沒有給過她一點好臉色。我知道她活得很艱難,才四十多歲便早早白了頭髮。生活的不如意使她對親情這個詞漸漸陌生,更對我心生厭倦,以爲是她生命中不得不承負的一個包袱,再無憐惜。
小辛有些不情願,但禁不住我央求,還是帶我下樓了。
身體的痛苦會直接影響情緒,夢裡交錯出現的全都是生活中最不愉快的片斷。
早就知道印度是一個貧富不均的國家,可是貧窮以這樣赤裸而擁擠的方式出現在我面前,還是覺得像在做噩夢。今天的印度雖然已經消除了制度,但卻並不等於消除了階級。只不過,階級的觀念已不再是婆羅門或剎帝利,而是有錢人與窮人。
就好像,傑罕爾宮殿。
有巴士從酒店直達佔西,我們上了車,但中途在奧爾查古堡就下車了,打算參觀後再去佔西火車站,看看車票情況再決定下一步行程。
這,便是大辛們的最終追求吧?
小辛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有羞愧的表情,我想,他是替他的同胞覺得羞愧吧。這些年輕力壯的乞丐,做什麼不能解決最基本的一日三餐,而要到這裡來舔食剩飯呢?可見,真正貧窮的還不是肉體,而是精神上的。
我們在巷弄裡散步,經過奶茶鋪時,看到門前牆角散落着許多或整或破的粗坯陶碗。我也要一碗來喝了,然後學小辛那樣用力將陶碗摔碎在牆角,有一種決絕的痛快。又在食檔嚐了幾個咖哩餃和叫不出名字的油炸食品,權充午餐。
“杜比說他是婆羅門,這還是我在印度遇上的第一個婆羅門呢。”
我告訴大辛:我不是自殺,只是不想活。
我故意玩笑:“在中文裡,‘丟人’這個詞可不能亂說的。”
我又暢快地遊了一個來回,然後與小辛一同坐在池沿上,學他那樣用雙腳拍打水花。這時候,才終於有點度假的意味了。
火車摩擦鐵軌,發出有規律的“卡噠”聲,令人安心。至少這證明它行進穩定,或許不會再輕易壞掉、停下。已經是黎明時分,大片村莊在晨曦微茫的窗外轉瞬即逝,如歲月流失不可挽回。我對着窗上的影子枯瘦地笑了一下,轉過臉,給小辛講起了什麼是“杞人憂天”,什麼是“庸人自擾”,什麼是“莊周夢蝶”,什麼是“鏡花水月”……
兩天來,我們還是第一次真正“敘舊”。由於小辛總是把我所有的遭遇都歸咎於他不能相伴,我只得輕描淡寫,儘量說得風淡風清。但他仍然十分懊惱,痛心疾首般地說:“你怎麼會想到去搭陌生人的車呢?幸虧只是丟了行李,要是丟了人,可怎麼辦呢?”
“那不是越來越遠?”我順着他的手指艱難地辨認着方向,有些心不在焉地說。
整座奧爾查古堡中最值得一看的是傑罕爾宮的部分,據說這是奧爾查國王爲了迎接阿克巴大帝之子傑罕爾王子而建的,建成後,只供他一天使用,而後便封門了。
我不願使他擔心,含糊地說:“沒有,只是做噩夢。”
難得住進這樣豪華的古堡酒店,我仔細參觀了大堂裡每一幅壁畫和雕塑,又一一拍照後才肯離開。
我倚在車門上胡思亂想着,過了好久才略微清醒,回身時,卻發現車門上被人甩滿了鼻涕,這會兒都蹭在我身上了。一陣噁心,忍不住再次嘔吐起來,直到吐出綠色的膽汁,吐無可吐,才終於停止。
這時候我想起父親已經死了,哭泣起來:“帶我走,帶我離開這無愛的人間。”我大聲呼喊,在夢裡,所有的情感都放大數倍,不復日常的隱忍含蓄,眼淚飛濺得張揚恣肆。我對物質要求淡漠,但有強烈愛慾,對感情永遠需索無度,需要愛人的認證來確定自己的生存價值,然而上天卻偏偏吝嗇,給予我的比平常人更少,有如空氣稀薄令呼吸維艱。
起初我總是很慌張,害怕他們有什麼企圖,但是後來慢慢發現,只要不理會,過一陣子他們也就自動走開,似乎並沒什麼企圖。此時我同小辛走在佔西,也有這樣的人在身後跟着,當我們在街攤買咖哩角的時候,他們也站在那裡專注地看着,好像第一次看到咖哩餃的製作,又好像驚奇於一個外國女人爲什麼也會要吃他們的食物,之後,又跟着走了足足一條街,才猶猶豫豫地停步,走開。
這樣,到了年老的時候,我們纔會有回憶。但是真正值得記憶的事,就算沒有照片也會深藏在心底的;而如果對着照片,看到上面的痕跡儼然,卻怎麼也想不起拍照時的心情,那隻會更加難過的吧?
他繼續說:“舞蹈是不會騙人的。你的每一個手勢裡都是想念,很想很想的感覺。如果不是想家,便是在思念一個人。是你的愛人麼?”
小辛正爲我拍照,見狀忙奔過來問我:“你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
車窗外,大片樹木與村莊流水般滾滾而去,我感覺自己彷彿被時間綁架了。全世界都在以自己的步伐有條不穩地前行着,而我卻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挾裹着飛速前行,什麼都來不及帶走,時間嘩嘩地過去,轉瞬即逝,甚至看不清窗外的世界就已經失去了那一時那一地的風景——那些貪戀生命的怕死的人,大抵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但我不是,我只不過覺得生無可戀,想聽天由命,隨處安身。
“那還是有的。你去河邊看放燈了嗎?那些祭祀司儀的人,就都是純正的婆羅門。”
那一年我走出家後,再也沒有回去過。高中結束,我以優異成績畢業,完全可以選擇一所更好的大學。但爲了學費的問題,只報考了一間師範學院。爲的是學費全免,包分配工作。
咖哩餃在胃裡翻騰起來,彷彿棉花吸水般不斷膨脹,我苦苦忍耐着,只希望能早一點到達阿旃陀。偏偏火車開出一個多小時後便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重新發動,卻倒着又開回站裡了,小辛下車打聽了一陣回來說,車輪壞了,要維修。天哪,火車壞了這事兒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呢。有修自行車的,有修三輪車的,也有修汽車的,還沒聽說過火車拋錨呢。修了大約兩個小時,修好了,接着開。開沒多久,又停下,接着修。
“沒有純粹的婆羅門了嗎?”
小波溫柔而充實。有時候真希望自己是一條魚,在水裡流淚,沒有人看見。
紅是中國的顏色。然而在中國的街道上,卻極少會看到穿着一身豔紅的女人,大紅大綠已被當今的風尚嘲笑爲村俗。然而印度的紗麗卻肆無忌憚,會將紅色穿出一種極爲張揚熱烈的效果來招搖過市。
車票是下午的,還有時間到處轉轉。我們去參拜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印度古廟,小辛說奧爾查地區的印度教廟宇原有22座,但因爲奧倫澤布的破壞,如今只剩下四座。
這時候繼父回來了,他像老鷹捉小雞那麼輕鬆地將我一扯便扯離了兩個姐姐的夾擊,拋垃圾一樣隨手拋在牆角,不耐煩地大喝:“都鬧什麼鬧?不得安生。你也不好好管管。”後一句話是衝母親說的,但語氣分明在指責我。
如果他不要我,如果我的生命從此與他無關,那麼生命於我,又有何意義呢?
其實這個紅衣女郎與這些遊客有什麼關係呢?他們素昧平生,除了一個交會的眼神,連對話也沒有一句。但是多少年後,她本人已經白髮蒼蒼,當這些人翻開影集的時候,她卻依然美麗。
我忍不住又胃疼起來,感覺像有一個粗糙的小勺子在胃壁上一下一下地刮。
在我徒勞的努力溯游間,漫漫恆河忽然夷爲平地,我奔過去,看到的卻不是父親,而是大辛。他坐在蓮花臺上對我微笑,眼中無限悲憫。我跪倒下來,忍不住放聲痛哭……
又轉過一個街口,漸漸聽到人聲,小辛說:“到了。”
一直以來,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緩慢爬行的蝸牛,父親的病逝好像在我的殼上鑿了一個洞,生命從此不完整。而母親的離棄則是將原已殘缺的殼生生扯掉,讓我孤單惶惑地爬行在烈日風雨中,遍體傷痕,痛楚而無助。
大辛,你不是救我,而是讓我陷入了另一個更加不可自拔的深淵——對你的愛。
我僵硬着四肢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動了房中詭異的空氣,只是將頭轉來轉去,看到牆上色彩濃郁風情俗麗的印度掛畫,褐色的梳妝檯和行李架,上面擱着小辛的大登山包和我的一隻隨身揹包,牀邊茶几上放着電話、拍紙簿、水杯,還有我用過的一張面膜,白色大理石地面上鋪着小塊的繡花地毯,米色條紋的落地窗簾靜靜地垂着,難辨昏曉,益發使這陌生的地方顯得格外虛浮,沒有一點真實感。
這殘酷的真相在腦中清晰起來的一瞬,就彷彿閃電撕破鉛黑色的夜空,有着不可迴避的刺痛。我跳起來撲向兩個姐姐,試圖與她們以暴力見真相。是她們冤枉了我,才讓母親對我這樣輕賤厭倦,甚至以我的生命爲恥。這讓我對自己的生命也輕視起來,巴不得要與她們兩個同歸於盡。我用力扯着她們往陽臺上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這樣,似乎是想要拉着她們一同跳樓。她們用力掰開我的手,拉扯我的頭髮,拉得粘血的長髮一縷縷地扯下來,我都不理,只是跳着腳,用盡渾身力氣號叫着,拼了性命地要用生死爲自己討一個公正。
旅行團裡還有好多人記得我,這時候也都擁上來七嘴八舌地抱怨着這幾天的遭遇,有丟錢包的,有買到假貨的,還有兩三個因爲拉痢疾不得不中止旅遊,先飛回德里就醫的,好好一個旅遊團,幾乎變成了難民團。一位上了年紀的胖太太咬牙切齒地詛咒着,發誓這次回去,此生都不要再來這個鬼地方了。又問我這幾天過得怎樣,對印度的感覺如何。
小辛奇怪地問:“什麼越來越遠?”
總是這樣,別人送我一份貴重的禮物或是幫我一個很大的忙,有時候未必會得我感激,只是一心想着該怎麼樣回報;但是一道關切的眼神,一點溫存的好意,卻往往在我心上引起巨大漣漪,甚至會懷戀很多年。
佔西原先叫中央邦,曾經是印度最大的邦,但現在已經被分成兩部分,從而落後於拉吉斯坦邦屈居第二。
古堡迴廊反覆,曲折幽深,黑暗處只有依稀的輪廓可辨。我猜想當年堡主和他的妃子們行走在這古堡迴廊間,應該是秉燭而行的吧?那些手執燭臺長裙拖地的麗人們擺動腰肢,迤邐而行,該是一幅多麼美麗的畫面。
因爲是村莊,河水在這裡顯得清幽流暢,格外活潑。河那邊是樹林,遠遠的隱着一帶古堡的尖兒,頂上是蔚蔚藍的天,一絲雲彩也沒有。
幾十個食盤在桌子上一字排開,裡面盛着些土豆、蔬菜、豆子、餅碎之類,坐着的一排人在規定時間內迅速吃完,起身離開,第二排人接着坐下,並在等待救濟人員添飯的當兒,將前面人剩下的湯汁舔得乾乾淨淨。而在他們後面的一排,則早又不耐煩地伸長了脖子。他們之間偶爾也有簡單的交談,但看在眼裡,只覺得到處都是厚重的沉默。
又是奧倫澤布,這個瘋狂的戰爭販子,好像和所有偉大的建築有仇,幸好還肯放過他父親建造的泰姬陵。
不想活,因爲路漫漫其修遠兮,而生命無人憐惜。如果我在那一天沉屍池塘,也不會有什麼人爲我掉眼淚。
世上有無數的房屋被建立起來又推倒,它們都被真實地使用過,可是沒有人記得。當它們夷爲平地後,便不會有人記得這裡曾經有過一座樓宇,也不記得裡面曾經住過什麼人,那麼它們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撐着最後的力氣將衣裳蹭髒的部分洗乾淨,又重新溼着穿回身上來,一路摸回自己的鋪位,連小辛問了我句什麼都沒聽清,倒下便睡。
看來,婆羅門僧,便是種姓制度留給印度的惟一烙印了。
“大自然是最清潔的,太陽更是神聖清潔的,而且陽光可以殺毒,怎麼會髒呢?”小辛一邊做着手勢一邊解釋,“她們用力捶打,已經把污穢都捶了出去,布紋都鬆了,再被太陽一曬,什麼髒東西都沒有了。就算沾了一點泥,過後再這樣抖一下,疊好,就會很乾淨了。”
周圍的一切事物,古老的城堡,蒼黑的塑像,幽深的迴廊,乾涸的水池,到處都泛映出大辛的影像,但因爲明知道是幻象,只會讓我感到離他更遙遠。
我縮在自己的被窩裡一動也不敢動,幾乎連呼吸也屏住,腦子裡亂轟轟的,盡是些如果小辛在個這時候醒來我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麼之類的瑣事。接着我想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要是他真醒了,我們誰先使用洗手間呢?到時候我們一定會彼此謙讓,那情形想一想都夠尷尬的,倒不如先把自己料理好,免得等一下蓬頭垢面地說早安。
我愣住,回頭呆呆地望着小辛。
但是小辛已經顧不上向我學習語法,只是頓足感慨:“你不知道在火車站是有專門的外國人售票處嗎?要整齊規矩得多了,也不會那麼擁擠混亂。”
我想起昨晚在救濟站看到的那些人,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也在其中。問小辛他們在看什麼,小辛答得很妙:“你去河邊看女人洗衣裳,覺得是風景;他們看你走路做事,也是風景。”
我終於忍無可忍,衝到洗手間大吐特吐起來,吐完,只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只得癱軟地倚在車門上等待暈旋的感覺平復。
胃病使我們改變計劃,被迫在佔西耽擱一夜,休息好了再走。
小辛還在旁邊牀上酣睡,這使我錯愕到心臟要停跳三秒鐘,然後才慢慢想起昨天是我邀他合租的。早晨醒來時房間里居然有位異性,對我來說是件很不尋常的事情,未免有些不知所措。
這樣迴旋往復地拾級而上,一直上到最頂層,從月洞門裡極目遠眺,才發現四下裡綠樹重疊,其間大大小小的古堡林立,還有小鳥在堡壘上盤旋。從它們的設計風格來看,應該屬於不同時期的建築。
建一座宮殿只爲一天之用,也許是太奢侈了,但無論怎樣,它留下來了,成爲永久的紀念。
在成長歲月中,我強迫自己不去仇恨,強迫自己忘記所有的不快樂。但這個夜晚的漫長行車與噩夢使往事重現。我看到自己映在車窗上的臉,有一種扭曲的惶恐,事隔經年,母親那一掌的力度彷彿仍然留在那裡。
由於進入月臺並不檢票,低等級的車廂在途中也都不查票,加之車門從來不鎖,乘客可以隨時自己拉開車門,因此逃票非常容易,這就可以解釋爲什麼很多列車連車頂上都坐着躺着許多人,車廂連接處的外面也都會掛着人了。反正印度天氣暖和,車速又慢,就當是兜風了。
我不僅僅是這個家裡最不受歡迎的陌生人,我甚至是母親不願意接納的一個多餘的生命。
我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在暗暗猜想大辛的行程,並下意識地計算着我與大辛之間的距離,想到彼此越來越遠,真是一千一萬個不捨得。
相比阿格拉堡的雄偉壯觀,奧爾查古堡明顯年久失休,也袖珍許多。不知是歲月使然還是曾經遭劫,整個牆面都呈現出一種煙熏火燎的灰黑色,只有小小石龕裡供奉着的象頭神像嫣紅如新,與女人的紅色紗麗相映成趣。
印度的有錢人與中國的富人不同,中國的富豪常常貌不驚人,甚至爲了“財不可露白”的古訓而顯得有些委瑣;印度人的富足卻是寫在臉上的,一目瞭然。這大概是由於他們的家底畢竟還是有根基有歷史的吧,暴發戶畢竟是少數,更多的富人仍然出身自高貴種族,所以神情中就有一種氣定神閒理所當然的肯定感。
愛上一個沙門是自尋煩惱吧?這沒有開始就已經註定失望的愛情,像蠶食桑葉一樣地咬齧着我的心。你會念那麼多佛偈,有過那麼多遊歷,經過那麼多思索,那麼,求你告訴我,如何能夠不愛你?
“那就阿旃陀吧。”我終於說,似乎接近了佛窟,就接近了他。
可是他遊得也不怎麼樣呢,我在心裡悄悄地說,忍不住微笑。愛上一個人就是這樣,好像懷揣着一件了不起的珍寶,唯恐人知,又巴不得天下人皆知。時而想哭,時而想笑。
“胃痛。老毛病了。”我按着胃口,深覺抱歉。
“我哥。”小辛說,“小時候是他教我游泳的。”
我們買到的是快車票,但票價也有空調、普臥、坐席三個等級。印度火車票實行的是實名制,買票時要在申請表上填寫姓名、年齡、性別、住址、目的地以及車次等,不像是買車票,倒像是應聘列車乘務員。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不禁驚呆了,儘管人聲雜沓,燈光閃爍,但我卻以爲自己看到了黑白默片。
“可是,昨天晚上你在夢裡一直叫‘媽媽’。還有,你的舞蹈裡充滿了思念。”
杜比?我幾乎有些忘記那個好色的年輕人了,要想一想才記得起與他相處的幾個小時。當然不便跟小辛投訴他的同學意圖騷擾我,便只是撿些不重要的話題來說。
是的,我曾經告訴過小辛,在繼父家中,每每開口說話就會被兩個姐姐喝斥“閉嘴”,但那並不是全部真實,來自陌生人的喝斥並不足以傷害我這麼深,並且帶着傷痕行走許多年而依然不能癒合。真正的傷害,其實來自母親,來自那突兀的無理的一掌,還有那句厭煩至極的“閉嘴”。那一刻我意識到母親以我爲恥,她根本不關心孰是孰非,不關心我是否受到冤枉或欺侮,她只是怨恨帶着我改嫁所附生的種種煩惱,怨恨我的生命本身。
小巷裡偶爾會有一兩隻流浪狗慢吞吞地經過,然而都不大吠。印度的狗與牛一樣溫存沉默。
第二天一早我們來到佔西火車站,和我預期中一樣的混亂、擁擠,但是因爲有小辛在旁,便不覺得擔心。
這狼犺的身體,俗世的臭皮囊,真是拖累啊。
我笑:“給你講個故事吧,一個‘杞人’的故事。”
很幸運地,一個小時後,我們的火車居然準點進站了。我們與仇小姐揮手告別,擠在人羣中上了車。
遊人如鯽的古堡裡,身穿紅色紗麗的印度女人總會成爲遊客競相拍照的焦點,而那些盛裝的紗麗美女也似乎早對這種情形司空見慣,只要遊客友好地做一個拜託的手勢,她們就會準確地站在古堡正門前微笑頷首,像一隻孔雀在梳理自己的翎毛。
小辛有點急了,拍打着池沿喊我的名字。我浮出水面,撩起水花濺他一身溼,小辛有點無奈地說:“真不懂你,一會兒歡天喜地像個小孩,一會兒又滿懷心事。”
我一邊仰泳一邊向小辛招手:“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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