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異鄉的牀上醒來,我有片刻的失神,像個哲人一樣地問自己:我是誰?在哪裡?
牆上的白蓮花在日光中已然淡去,仿若凋零。這隻在夜裡開放的白蓮花,如靈光乍現,令人更覺難得。
我問小辛:“附近是不是有佛寺,怎麼會在半夜裡敲鐘?”
“敲鐘?不會吧?”小辛莫名其妙,“這附近倒是有一座全印度最大的賈瑪清真寺,也有很多印度寺,不過佛寺,好像沒有啊。況且,也不會在半夜裡敲鐘。”
難道,那鐘聲就像呼喚“娜蘭”的聲音一樣,只有我一個人聽見?
我心中有異,不便再問。
第一次聽到那聲音時,我只有八歲。
父親剛剛去逝,我徹夜失眠,默默流淚,卻哭不出聲音。即使在父親的葬禮上,也是如此。向遺體告別的時候,我緊閉着眼睛,不願意看到永遠睡去的父親,而在心裡想着從前的情形:父親抱我在膝頭給我講海的女兒的聲音,教我下象棋念唐詩寫大字的樣子,夏天停電時他給我打扇子哄我入睡的悠然,還有跟父親一起散步看夕陽的情景。太陽緩緩地落下山去,彩霞滿天就像天堂失火一樣……我緊緊地握着拳頭,想握住那些記憶,不許它們同夕陽下山一樣斂去餘暉。
人們看到我靜默無聲,都覺怪異,小聲議論:“這孩子莫不是啞巴?”
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願與人交談,心裡說:啞巴就啞巴,反正說出來,也沒人懂我。
然後,有天夜裡,我從夢中醒來,正在獨自飲泣,聽到遠處有聲音輕輕喚:娜蘭。
那聲音是這樣親切,溫暖,就好像父親復活,用聲音隔着時空來擁抱我。儘管,我清楚地知道那把聲音不屬於父親,卻仍然一廂情願地相信是父親的精魂,或者,是父親在天堂裡不忍看到我寂寞,派了那聲音來陪我。
是那聲音使我重新振作,開口說話。於是,我將名字改成了娜蘭,談娜蘭。
沒有人知道爲什麼。
也沒有人知道我在白天和夜裡是兩個人。
就連母親也不知道。她只是爲了我肯重新開口說話,而終於順我的意替我改了名字做“娜蘭”,可是她自己,卻始終只肯叫我的乳名:小紅。
小紅。如今世上大概只有母親會那樣叫我。每次呼喚,都會令我的心溫柔悸動。
然而娜蘭,雖然每個認識我的人都會這樣稱呼我,卻依然讓我覺得陌生。我在滾滾紅塵裡尋找那熟悉的聲音,卻遍尋不獲。
每當認識一位新朋友,我都會很熟絡地說:“別叫談小姐這麼見外,叫我娜蘭好了。”
就好像做警察認聲遊戲。讓每個嫌疑人說出同樣的臺詞,來尋找真相。
“Scarlet。”小辛提醒我,“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小辛,不如你叫我中文名字好了,娜蘭。”
“娜蘭?好名字。”辛哈試着再叫一聲,“娜蘭。嗯,很好聽。”
不是他。我自嘲地笑,當然不是他。我的靈魂伴侶,怎麼會是個印度人?
吃過早飯,小辛先帶我去博物館流連了一上午,粗略而直觀地感受一下印度歷史,然後便向阿格拉進發了。
雖然早在來印度之前,我已經同小辛說過,我的目的地是瓦拉納西。但是小辛說,真正的旅遊不應該只從此地飛往彼地,而應該有過程,有期待。從首都往聖地的最好線路,是坐汽車,經過愛城阿格拉、孤城佔西、性城克朱拉霍,然後纔到達浴城瓦拉納西。否則,沒有了朝聖的跋涉與艱辛,就會削弱來到聖地的喜悅,對恆河的偉大與神奇感受也沒有那麼深刻。
反正我有整個月的時間,況且對於瓦拉納西是否有我想尋找的答案毫無把握,倘若結果註定是失望,那麼我寧可將失望延至最後時分。何況,到了印度而不看泰姬陵,就好像到了中國沒去過故宮一樣,未免入寶山而空手回。
“其實新德里的著名景點也有很多。”小辛解釋,“不過我想不如先帶你去看些更印度化的地方,反正最後還要回到德里返航。那時候已經玩得很累了,可以在新德里休息幾天,消消停停地逛逛再回國。”
“小辛,謝謝你。”我再次由衷地說。從小到大,我早已習慣自己照顧自己,難得有人這樣爲我計劃,把什麼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安逸得近乎奢侈,不禁深爲感動。
我望向窗外。今天是中國的大年初一,此時的國內想必是家家團聚,戶戶歡騰的。怪的是,印度的街道上也是張燈結綵,常常有成隊的人華服盛妝地歌舞而行,看到汽車經過也視而不見,只是高高興興地跳着,走着。我問小辛:“今天怎麼這麼熱鬧?印度也慶祝春節嗎?”
小辛說:“我們雖然也用農曆,但跟你們的不同。不過今天的確是個很重要的日子,是溼婆神流淚的日子。”
我有些震動,以威力無窮著稱的破壞大神也會流淚嗎?
“這裡有一個故事。”小辛娓娓而談,講起了一個憂傷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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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溼婆神的岳父並不喜歡他,因此他從不到岳父家去。有一天他的妻子瑟蒂要回孃家,他便阻止,不許她去見父親。瑟蒂堅持要去,說那是我的父親,我怎麼可以不見他呢?但我向你保證,會讓他喜歡你,不說對你不敬的話,不做對你不敬的事。於是瑟蒂回孃家去了。而她的父親果然又在賓客面前大說溼婆的壞話。瑟蒂非常氣惱,但無法同父親爭辯,於是對父親說:你侮辱我的丈夫就是侮辱我,既然我不能阻止你,只有讓自己永遠不再聽到這些話。說完就投湖自盡了。溼婆知道後,傷心地大哭起來——破壞之神流淚了!真是一件大事!從此這天就成了一個紀念日,一個奇特而隆重的日子!
我終於心安理得地流下淚來。
小辛驚訝:“中國的女孩子真是感性。不過,這是節日呢,應該慶祝纔是。”
“可是溼婆喪妻不是一件憂傷的事嗎?有什麼好慶祝的?”
“你們的端午節,不也是爲了紀念投江而死的詩人屈原麼?”小辛頗能舉一反三:“我聽說,人們向水裡投飯糰本是爲了餵魚、使它們不去吃屈原的屍體,這本來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情,但現在還不是又開龍船又吃大餐的?”
我語結,不禁拜服:“你說得很好,不過,那不叫開龍船,叫駕龍舟;也不叫飯糰,叫糉子。”
“糉子。”小辛費力地重複着,默默記誦。
車子進入郊區,路邊的建築漸漸從印度教風格向伊斯蘭教過渡,但仍然可以時時看到象頭神或是女神的雕塑。這使我又想起另一個疑問來:“印度教的三尊大神不是創造神、保護神、和破壞神嗎,爲什麼我看到最多的塑像卻是象頭神呢?他是保佑什麼的?”
“這裡有一個故事。”於是,小辛又給我講了另一個憂傷的故事:
破壞神溼婆出門打仗,過了十幾年纔回來。剛巧那天溼婆的妻子在洗澡,兒子守在門外,不給人進來。父子倆見了面,互相不認得,脾氣卻是一樣的暴躁與倔犟。溼婆要進門,兒子說:“這是我的家,不許你進去。”溼婆說:“這是我的家,你憑什麼不給我進?”拔出斧子來就砍下了兒子的頭。
這時候他的妻子從門裡出來,看見兒子死了,大哭起來,斥責溼婆說:“你十幾年不回家,一回來就闖下這麼大的禍事,他可是你的親生兒子呀。”溼婆很後悔,卻又不知道該怎樣補償妻子。恰好這時候門前有一頭大象經過,溼婆就砍下象的頭,安在了兒子的頸上,施展法術使兒子復活。從此,溼婆就有了一個象頭人身的兒子。
但是妻子仍然不滿意,哭着說:“他是一個神,長成這個樣子,以後誰還會尊重他呢?”溼婆神安慰說:“你放心,我會命令全天下的教衆:無論崇拜印度天尊中的哪一位神明,進廟之前,都必須先敬拜象頭神。”
從此,在印度大地上,凡是印度教的建築,無論廟宇、商場、居屋,門前都會懸掛或者立有象頭神的雕像,供萬衆膜拜。
“斧殺親子,再割象還頭,多麼殘忍!”我嘆息,“殺死自己的兒子已經夠不可饒恕的了,還要殺死一頭無辜的大象來補救,豈非更加罪過?”
“溼婆是破壞神嘛,那頭大象的頭可以安在溼婆之子的頭上,供人拜拜,一定會很願意的。”
“是嗎?可是他在砍下大象的頭之前,可曾問過它的意願?”
“那頭大象可沒你這麼喜歡提問題。”小辛取笑。
我也笑了,卻又想起另一個問題來:“梵天是創造萬物的神,他才應該是最大的神啊,爲什麼我卻很少看見有人拜梵天的呢?”
“這裡有一個故事。”小辛慣例地開頭。
我不由又笑了。
或者,更應該說,“這裡有一個美麗的錯誤”——創造神創造了世間萬物,也包括四姓臣民與衆多天神,比如愛神,比如戰爭女神,比如知識女神。
而諸神中最美麗的一個,便是知識女神瓦拉碩帝。有一天創造神看見她絕倫的美貌,忽然在瞬間起了愛念。這念頭被知識女神察覺了,指責他說:“你是一個天神,怎麼可以產生這樣不好的念頭?你不配得到天下人的敬重。我以後要所有的人都不可以再崇拜你!”
創造神很羞愧也很後悔,但是一念既生,大錯便成,理該受到懲罰。但因爲他畢竟只是一念之間,並沒有付諸行動,所以上天網開一面,仍允許信徒們崇拜他,但是整個印度,就只有一座供奉創造神的廟,現在拉吉斯坦邦;而且一年之間,也只有一天可以敬拜創造神,其餘的364天,創造神的廟宇都是塵網百結,無人理會的。
這是一個太憂傷的故事。
我有些爲創造神鳴不平,他創造了萬物,創造了諸神,創造了愛憎喜怒種種情緒、思想、**,以及語言、時間、甚至評判是非的標準。如何他自己卻遭到這樣不公的評判,僅僅因爲一時之念、一個未能付注於行動的小小心意而蒙受這樣大的懲罰?
破壞神殺死了自己的兒子,也只當作一個錯手的誤會,而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創造神卻會因爲片刻的心動而被剝奪364天的崇敬,僅僅在印度大地上留下惟一的禮拜寺,這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但是小辛理所當然地說:“就是這樣的呀,溼婆是破壞神呀,他的破壞是可以被理解的,那就是他的權力呀。”
我無語。不公平,除了不公平三個字,我無話可說。然而不公平,便是天條。天條,便是創造神只可以造福,不可以犯錯,哪怕是一個錯誤的念頭;而破壞神的特權便是毀滅,甚至六親不認。這便是各司其職,各得其所,這便是平衡之道。有什麼理可講呢?
我們常說“講道理”、“講道理”,其實,“道”,和“理”,根本是自相矛盾的兩件事啊。
黃昏時分,車子終於抵達阿格拉。
這傳說裡的愛城,莫臥爾王朝的首都,如今滿眼都是破敗,混亂,骯髒,和滄桑剝落的陳舊,正像是任何一場慘敗的愛情,傷痕累累。
小辛告訴我,阿格拉的兩大景點是阿格拉堡和泰姬陵。不過今天是來不及了,溼婆的眼淚使我們的行駛時間比預計中要長,今天最好是早早休息,明天好早早起牀。
預訂的酒店離泰姬陵很近,也很熱鬧,整條街上店鋪林立,隔幾步遠就是一間酒店或旅館。我們預定的是一間三星級酒店。小辛問我:“是要兩個房間,還是你不介意與我分享?”
爲節約旅行成本,合住本是全世界揹包客的慣例,但我幼有怪癖,只得抱歉地說:“我不習慣與人合住。”
小辛點點頭,開了兩間房,但我看出他臉上有受傷的痕跡,大概是覺得我對他不信任吧。
房間挺寬敞,也算整齊,但牀單上有一股不良氣味。幸虧我帶了自己的牀單,仔細地鋪在牀上,又將驅蚊花露水當作空氣清新劑狂噴了一陣,也就賓至如歸。
晚餐在酒店吃,是自助餐,不算豐富,但很有印度特色,烙餅,炒飯,咖哩雞、羊、豆,烤西紅柿、馬鈴薯,炸茄子,小麪包,奶酪,沙律,水果,冰淇淋,咖啡,茶,煎蛋……服務生拎着咖啡壺挨桌問是否續杯,態度彬彬有禮,英語也還發音清楚,惟一泄露身份的,就是那股撲面而至的濃重體味。
其實小辛身上也有那種味道,平時不太顯,一出汗就會聞得見。吃了一輩子咖哩,即使個人衛生保持得再好,也禁不住咖哩汁早已化在血液裡,滲透每個細胞,再隨着汗水一道揮發出來。
此前我聽說印度人的種姓階層可以通過他們的膚色來分辨,膚色越淡的種姓越高;現在又多了一條依據,就是體味越淡的階層越高。
大概是初到印度水土不服,胃裡有些隱隱作痛,我吃得很少,向侍者要了一杯水下藥。
吃過飯,小辛打賞了豐厚的小費。印度是小費國家,幾乎凡與人打交道的地方都需要先用小費開路。比如侍應生替你拿行李,給小費;開個門,也要給小費;吃飯,給小費;拍照,給小費;甚至問個路,也要給小費。
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總是抄着手,只讓小辛給打賞,可是欠缺訓練,總是出手不及他快。
吃過飯,我們在附近隨便逛了逛,便早早回酒店了。爲了暗示小辛我不與他同房並非出於猜忌,我特地在樓下買了一瓶酒,邀他等一下來房**飲。
小辛果然很高興地接受了邀請,來的時候還帶了一盤據說是本地最有名的香蕉佔拉西。我換上新買的印度三件式旁遮普——長紗巾是沒必要的,只穿了過膝襯衫和燈籠褲,又好興致地對着鏡子在額上點了一粒吉祥痣,與小辛坐在陽臺上舉杯對飲。
剛洗過頭,懶得用吹風機,就披散在藤椅靠背上由它晾乾。微涼的晚風斷斷續續地吹送,成千上萬的鴿子圍着對面樓頂飛來飛去,看起來就好像在編寫一部看不見的天書。樓宇街道沐浴在向晚的餘暉裡,無比溫柔。
房間裡的電視打開着,永恆地播着千篇一律的印度歌舞。那些寶萊塢式的歌舞好像幾十年也沒怎麼變過,永遠是女人在樹後若隱若現,男人在河畔邊走邊唱。
我同小辛說:“再跟我說些你大哥的事好不好?”
“怎麼,聽了一整天神的故事還不夠,現在又想聽人的故事了?”
“昨天晚上,我住在你家裡,看到你哥哥畫的蓮花,很美。真想象不出,能畫出這麼美的蓮花圖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聖人嘍。”小辛笑,“從小到大,我哥好像都沒犯過錯似的。他這個人,就像一朵藍蓮花,正直,純潔,稀有,沉默,完美無缺。可是誰能想到,他要麼不做,要麼就做個大的,竟然偷偷改學科,削了頭髮出家做比丘。”
“你也很正直,純潔,很難得啊。而且孝順,熱情,好學上進……”我恭維他,接着話題一轉,“你上次說,你大哥聽到了佛的召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辛長嘆一口氣,臉色凝重起來,彷彿在措辭,半晌才說:“那時候我們兩兄弟都還小。當時父親剛被診斷出絕症,治了一年都沒有結果,反而每況愈下,於是那年底,我們全家人一起陪他去瓦拉那西……”
瓦拉納西!我心中一震。我夢中的瓦拉納西!原來,小辛並不是第一次去瓦拉納西。
瓦拉那西是印度教的聖地。每個印度人,一生中最大的心願就是至少去一次瓦拉納西,在恆河晨浴,並且死後將遺骨撒在恆河裡。他們相信,只有這樣,靈魂才能得到淨化,升上天堂。
很多印度教徒在臨終前,會努力撐着最後一口氣來到瓦拉納西,每天早晨用恆河水沐浴,對着太陽升起的方向祈禱,直到生命最後一刻。有些窮人,知道自己將死,爬也要爬到瓦拉納西,什麼也不做,就躺在河邊的出生臺階上等死。其後,警察會將他們的屍體送到公共火葬場焚燒,然後將骨灰撒入恆河。
更加沒辦法的人,親屬會將他的骨灰先保存起來,等到合適的機會再撒入恆河。由於印度的火車票價出奇的低,因此長途旅行對印度人倒並不是一件難事。
印度教徒死後是不留墳墓的,恆河便是他們的永棲之地。即使聖雄甘地,骨灰也是撒進恆河,雖然人們在德里建了甘地陵供世人朝拜,墓裡卻並沒有甘地的骨殖,而只能稱之爲衣冠冢。
小辛神色悽楚。我猜想瓦拉納西之行是他們全家人最後團聚的日子,他的父親,大概沒有再回來。不禁輕輕問:“那年,你幾歲?”
“剛滿五歲,我哥哥九歲。”
我默默算了一下時間,小辛五歲時,我八歲,正是父親去世的那一年。原來,我和小辛是在同一年經歷了同樣的喪父之痛。這瞬間,我對他的瞭解和相知又多了幾分。
小辛停頓了一下,接着說:“我們一家四口,放下一切陪父親去瓦拉納西,每天陪他晨浴,每晚跟他一起唸經,不久,父親便……母親完全崩潰了,她不肯離開瓦拉納西,仍然每天早晨到恆河洗浴,每天晚上去聽經,放河燈。無人時便自說自笑,那樣子,就好像平常在家時和父親對話。她堅持說,留在恆河邊,她可以仍然看見父親,聽見父親同他說話。”
聽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彷彿已經看到了恆河,看到朝聖者們站在寒冷的河水中祈禱,看到辛媽一步步走向深水,打開紗麗蹲下來,在撒有丈夫骨殖的恆河水中洗浴……
小辛哽咽起來:“那段時間,我和哥哥擔心極了,絕望極了,父親去逝了,我們好怕媽媽熬不過打擊,會從此瘋掉。”他停下來,不再說話。
我心悽楚,輕輕吟誦:
“在恆河之畔,在人們焚化死者的悽寂之處,詩人杜爾西達斯來回漫步,陷入沉思。
他發現一個婦女坐在丈夫的屍體旁邊,身着豔麗的服裝,彷彿是舉行婚禮一般。
她看見詩人時,起身施禮,說:‘大師,請允許我帶着你的祝福,跟隨我丈夫前去天國。’
‘爲何這樣匆忙,我的孩子?’杜爾西達斯問,‘這人間不也屬於造就天國的上帝嗎?’
‘我並不嚮往天國。’婦人答道,‘我只要我的丈夫。’
杜爾西達斯笑容可掬地說:‘回家去吧,我的孩子。不等這個月結束,你就會找到你的丈夫。’
婦人滿懷幸福的希望,回到家裡,杜爾西達斯每天都去看她,以高深的思想促使她思索,直到她的心中充滿神聖的愛。
一月未盡,鄰居們過來看她,問道:‘妹子,找到丈夫了嗎?’
寡婦笑着回答:‘是的,找到了。’
鄰居們急切地問道:‘他在哪兒?’
‘我的夫君在我心裡,已與我融爲一體。’婦人答道。”
小辛驚訝:“你念的好像是我們印度的詩。”
“是泰戈爾的詩。”看來印度學生和中國學生一樣,很多人會幾國語言,卻對自己本國文化不甚了了。
我輕輕問,“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你母親痊癒了嗎?”
“父親去逝後,大哥變成家中最年長的男人,他不願意看到母親這樣子每天沉浸在對父親的思念和幻想中,就絞盡腦汁想辦法安慰母親。因爲母親不肯回德里,大哥只好陪她在瓦拉納西四周旅遊散心,有一天我們去到菩提迦耶,你知道,那是佛教的創始地,佛陀頓悟的地方,哥哥就是從那時候起,突然對佛教產生強烈興趣。他後來看了很多佛教書籍,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五年前到底出家了。”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聽到召喚的嗎?”
“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
如果大辛真是聽到召喚纔出家的,那麼他聽到的內容會是什麼呢?是經文?鐘聲?或者就像我,聽到一個聲音反覆地叫“娜蘭”?
小辛忽然深深嘆息:“真希望大哥還在身邊。他是個那麼聰明友善的好哥哥,九歲時便可以背誦《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人們都說,可惜他不是出生在婆羅門家庭,不然一定可以成爲廟長、祭司的。他有很好的語言天賦,可以說漢語、英語、法語,還會一點德國和俄語。自從父親去逝,他就開始半工半讀,在一家金銀首飾店做學徒,設計了很多珠寶。你手上的這枚戒指,就是出自他的手。”
“是這樣?”我舉起手指,細細打量着那朵銀蓮花,彷彿看到大辛坐在金銀作坊裡精磨細雕,光線從窗外射進來,將他籠罩,宛如坐在佛光中。
“不論做什麼,大哥都是這麼有天分。從小大家就說這是一個天才,說我們家族的希望都在他的身上。大家都指望着他,可是他……”
又是一聲長嘆,小辛不再說話了。而在無語中,卻讓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他失去大哥的孤寂與悲傷。那甚至,超過了他的喪父之痛。
我無法想象大辛出家時,他的母親、弟弟曾經用怎樣的哭泣與眼神來挽留他,而他面對那樣的請求,又是怎樣做到絕決獨行的。
人生似乎有無數選擇,其實往往身不由己。有一些,即使出於自願,亦可能是冥冥中無言的引導。想來,生與死帶給辛哈兄弟及他們的母親,帶給我,甚至帶給佛祖釋迦牟尼的刺痛,應該是同樣的吧?
只是,有些人悟透生死修成正果,成爲佛陀;有些人皈依佛教得到解脫,成爲釋子;還有一些人,仍然一邊沉浮苦海,一邊眷戀紅塵,就像小辛與我。
佛祖離家苦修的時候,所感受到的疑惑與困擾一定比大辛更加沉重吧?
當他還是喬達摩悉達多王子的時候,住在父王爲自己建造的宮殿花園中,眼見四時不謝之花,耳聽日夜纏綿之樂,到處都是美好圓滿。但偶爾出外巡遊,所見所聞卻總能令他震驚:垂死的老者,病痛的窮人,患麻瘋的乞丐,老醜落魄的妓女,親朋哭泣送葬中的死人……宮殿花園裡有多麼富貴美麗,現實世界就有多麼醜陋可怖。
兒子的誕生更引起他對生命的深沉思考。母親經過十月妊娠生下了他,卻未能體會到天倫之樂就不幸去逝;而他貴爲太子,並不能給母親一天侍奉。那麼,生命的意義於他們母子,究竟是悲是喜?是得是失?現在他自己也有了兒子,但有一天他也會死的,那時候兒子該怎麼樣呢?一切的快樂都只是暫時的假象,藏在美麗紅顏下的,卻是恐怖的白骨。
太子在憂浮樹下沉思,冥想着生死、起滅、無常轉變的道理。他想,這就是人生的大患。而我不能像世間的常人一樣,我要戰勝這騙人的青春健壯,我要征服恐怖的老、病、死,我不能讓世人永遠這樣受苦,我必須爲受苦的萬衆尋求永恆解脫的道理。
有個苦修者向他走來,對他說:“一切衆生,沒有人能免除生老病死,沒有人能逃脫瞬息萬變的無常,也沒有什麼可以歡喜。我修行了許多年,只希望能夠獲得不生也不滅,達到冤親平等的境界。我沒有財欲也沒有**,終日隱居在山林寂靜的地方,斷絕世間名利的關係,沒有‘我’的觀念,也沒有‘我所有’的東西,沒有淨穢的選擇,也沒有好醜的分別,在市鎮或村莊乞食,滋養這假合的色身。遇到別人有苦難的時候,我設法爲他解救,不指望得到報酬,更沒有求功德的念頭。我只覺得衆生的苦惱都應該讓我一個人承受,倘使我不努力去解救生死大海中的衆生,還有誰呢?”
這番話點醒了太子,就像從他心底裡取出一顆火種,再點亮了放到他眼前一樣,他終於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該做的是什麼。他向父王陳明出家的心願,決意雲遊天下,尋求解脫之道。
淨飯王驚呆了。身爲太子,悉達多的任務本是繼承王位,管理國家,如果就這樣丟下妻兒臣民去出家,豈不令王位後繼無人?淨飯王提出,只要太子肯打消出家的念頭,他願意馬上交出王位,或者由自己替他出家。
然而太子提出四個請求,說除非父王可以做到,否則怎麼都不會改變心念。這四個願望是:第一,沒有衰老的現象;第二,沒有疾病的痛苦;第三,沒有死亡的恐怖;第四,所有的事物都不損不滅。
淨飯王不能承諾。
誰也不能承諾。
於是,太子帶着一隊隨從離開了迦毗羅衛國,脫下華麗的王服,換上簡單的袈裟,削去頭髮,來到尼連禪河的伽耶山苦竹林中靜坐沉思。
他在迦耶山呆了六年。赤身**,不避風雨,每日僅食一粒麥子。在他冥想與參禪之際,偶爾也會想起父王與姨母嗎?會想念妃子的柔情,聽到兒子的啼哭聲嗎?
縱使爲佛祖,然而在他超凡脫俗之前,畢竟也放不下七情六慾,那時候,他心底裡的掙扎,是比欲求更加痛苦而且強烈的吧?
我想起這一路上,沿途曾看見許多雲遊的修者,手裡一根木杖,背上一個行囊,腰裡或者還有一隻水壺,頸上腕上纏着念珠,踽踽獨行,風餐露宿。他們都是佛陀的追隨者吧?
但是我不明白,既然他們信奉佛陀,那就研習汲取他留下的經典智慧好了,爲什麼還要沿着他的路再走一次呢?重複佛陀走過的路,重複他的尋找與修煉,這就好比我們明知道花錢就可以買到紙張,卻不肯這麼做,而一定要從割草打漿開始,直到研究出前人早已發現並且已經昇華了的造紙術。因爲,他們不甘心只做一個使用者,而要成爲發明者。僧侶們重複着佛陀走過的路,難道也是爲了成爲佛陀?都說佛法無邊,那麼研習佛法,究竟是爲了渡厄扶難,打救衆生,還是爲了自我提升,得道成仙?
遠處,星光暗淡,晚風清涼,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鴿子們都歇息了,遠處的樓頂朦朧隱約,像是另一個世界。我漫無邊際地想着一些關於佛陀與佛法的念頭,想着大辛的故事,不知爲何,忽然有種熟稔的坦然,莫名地相信,會有一天遇見他,將心中疑惑對他傾訴。但是,連小辛也說不知道他在哪裡,那個喜歡蓮花的和尚,他得到解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