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鹿野苑

暮藹沉沉,籠罩着整個鹿野苑,將殘破的地基與綠茵一類鍍上層溫柔的橙黃色,看上去渾然一體。彷彿那些斷壁生來就是那樣殘缺,彷彿這綠草已經生生滅滅了幾千年,而他,亙古以來就坐在那裡唸經,我走遍千山萬水就只爲了到來這裡。

不知道自己都胡亂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園的,好像靈魂在他開口呼喚的一瞬間就被喊了去,如今走在街上的只是我的形骸。

我撫摸着聖壇浮突不平的石壁踽踽獨行,在這古老的佛教聖地,耳邊卻無由響起一首纏綿的中國崑曲:“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事誰家院?似這般,都付與斷壁頹垣。”

“那就把我鎖在這裡過夜好了,說不定會看到佛祖顯靈。”

這都要拜土耳其的穆斯林所賜。十二世紀後期,伊斯蘭教襲入印度,宣稱安拉是惟一的真神,並大量毀壞異教的建築與雕像。到了十六世紀莫臥爾王朝建立,伊斯蘭教僅遜於印度教成爲本國第二大教,阿克巴大帝以及沙賈汗都是主張“三教統一”的,但是那個殺父弒兄的瘋狂教旨主義者奧倫澤布登基後,卻背棄祖宗遺訓,大肆破壞佛教建築。鹿野苑的佛跡被毀壞殆盡,房舍被推塌,佛像被砸爛,最輕微的破壞也是砸掉了佛的鼻子——大概他們毀壞不了那麼多的佛像,於是便以佛的鼻子爲象徵吧。

我是爲了他纔來到印度,來到瓦拉納西,來到鹿野苑的!

這短短一生中,我一直在失去我愛的,但沒有哪一次比此次更加徹底——還在沒有開始的時候,我已經註定要失去他。那麼,何必相逢、何必相識呢?

喬達摩的妻子在無法喚回丈夫之後,只得也脫下金簪華服隨佛出家,成爲最早的比丘尼。但是她真的斬斷情緣六根清淨了嗎?她是爲了追隨他還是爲了忘掉他?

我連用了兩個成語,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也許這是一種小小的報復——既然他盡說些讓我聽不懂的禪機,我何不以艱深的中國成語來回應。

我不知道什麼是“此”,什麼是“彼”,我只要有“你”,有“我”,有蓮花。

搶在他把傘遞給我之前,我決絕地說:“如果你不同我在一起,那麼我不會用這把傘。”

彼時正是雨季,池沼裡開滿蓮花,林中的小鹿也跑出來聽教,“佛、法、僧”三寶俱立,即佛寶、法寶、僧寶,佛教從此誕生。

然而此時,當我走在綠草如茵的鹿野苑,當年臺觀連雲、長廊四合的景象早已蕩然無存,“層軒重閣”如今只餘斷壁殘垣,看去一片蒼涼。“高百餘尺”的達摩塔(Dhamekh)還是在的,造型樸拙,呈圓椎狀拔地而起,像一個倒扣的石鍾;然而“七十餘尺”的石柱卻無可覓跡,但聽說有斷碣保存於博物館中,也就是著名的阿育王柱,現在已經成爲印度的國徽。佛陀生活過的精舍,如今被破壞得只剩下一段殘破的臺基,但仍然被不時前來朝拜的信徒們塗滿金水,顯示餘威猶在。

從未有一個時間地點,可以讓人像在印度這樣清楚地意識到“出身”這回事。雖然我不能準確地分辨究竟哪一位是婆羅門,哪一位是剎帝利,哪一位是吠舍或者首陀羅。但是無疑的,那些態度安祥舉止雅淡的人肯定出自名門,而那些小販們的種姓則一定不夠高貴,因爲在印度,即使是一位家道中落的貧窮的婆羅門,也不會允許自己做出有失體面的事情來。雖然在今天的印度已經不再由種姓決定職業、收入,而且不同種姓間的通婚也變得平常,但是血統這種東西是遺傳的,上千年的歷史積澱流淌在印度人的血液裡,反映在他們的態度中,哪怕卸去衣履,單憑眼神,你也可以輕鬆地分辨出他們的身份。

“是的。但佛祖頓悟的根本是來自印度教義,提取真理,廢除歧義。衆姓一家,皆爲兄弟,無分貴賤,莫非前因。安於天命,則視死如歸;奢求過望,則苦海無邊。”

“那麼,我們的前世是夫妻,還是情侶呢?”我故意這樣問。

我不知該驚喜還是悲泣,怎麼會是這樣?娜蘭!那夢裡的聲音,那千百遍呼喚我的人,怎麼會是這個素昧平生的異國和尚?這是佛祖的意思嗎?還是父親的委託?

時間如恆河之水拐了個彎兒,嘩嘩地往回流,流回到我們在蓮塘邊相遇的那一刻。那天也是這樣,我在哭,而他在念經。

“做你分內的事,即使你的工作低賤;不要去做別人分內的事,即使他的工作高尚。爲你的職責死了,雖死猶生;爲別人的職責活着,生不如死。”

細雨如絲,織成一張綿密的網。我忽然歡喜起來,因爲我知道,大辛一定會再回來。不管他有多麼抗拒我,再不在意我也好,哪怕只當我是一隻迷路的流浪貓,他也不會忍心把我留給風冷雨急。

而開發的主要依據,就是藉助中國古典文獻。

大辛不以爲忤,平靜地說:“也許是夫妻,也許是兄妹,也許是恩人,也許是仇人,更也許,我們根本不是兩個人,而只是一朵花,一株草,一隻鳥,一條魚,在某時某處陌路相逢,有一段未了的心願,遂到今世來了斷。”

我點點頭,腦子裡轟隆隆的,像有一萬駕馬車滾滾經過。自從在蓮花塘邊遇見他,我就一直在想念他,希望再見一面,也一直相信會重逢。但我發誓我的愛慕並無雜念,我只是將他看作一位有德行的比丘,一個救我命的恩人,還有,一位好朋友的哥哥。如此而已。

我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名因緣相遇的善信。

於是佛陀坐下來,爲五隨從講解自己悟得的“四聖諦”,即人生輪迴、苦海無邊、善惡因果、及修行超脫之道。那五位心悅誠服,也立刻頓悟了,成爲第一批佛教僧人,也就是佛教史上的“五比丘”。

我幾乎是踉蹌而行,走到公交車站時,看着那些爭相上車的遊客,聽見司機催促上車的聲音,卻無論如何不能擡起腳來。有個聲音對我說,上車吧,回到瓦拉納西,回到你原先的計劃中,從此相忘於江湖,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另一個聲音卻說,就這樣結束了嗎?你一直在尋找他,如今終於找到,卻什麼也不說,就只是這樣沉默地離開?那麼,從前的尋找又有何意義?將來你難道不會後悔嗎?說吧,無論他接受或拒絕,這是你惟一的機會。

“是我的中文不太好。”他改用英語說,“印度教義講究輪迴,佛教也講輪迴;但印度教義要求人們服從,說人生來就分了貴賤;我佛卻認爲衆生平等,貴賤無別,在今世的一切都是暫時的,如露如電,如夢幻泡影,當以平常心視之,看空看淡,無須強求。”

我停了一停,發現已經不能用英語來措辭表白,於是改成中文,不大置信地問他:“不想活,和自殺,是兩回事,你明白吧?”

自從離開繼父的家以後,我總是頻繁地轉移住處。每當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在初夜裡呼吸着前房客留下的氣味,我就會有這種無所適從的迷失感。而此刻的鹿野苑,彷彿集中了這一生中所有寂寞的夜晚,把它們的顏色氣味疊加在一起,發黴的毯子那樣沉甸甸地壓下來,使我比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加孤單、挫敗,就好像被全世界拋棄了一樣,連流淚的力氣也失去。

經聲停歇,他到底也念完了,不得不理會我,問:“寺廟裡有客房,可以留宿善信,要幫你安排房間嗎?”

佛的境界,便是對一切“法”的性狀如實覺悟,沒有增一分,也沒有減一分,只是平等普遍地感受並遵從,並且努力使他人覺悟,當自我醒悟的“正覺”與感化信徒的“他覺”的智慧和功行都已達到最高的圓滿境地,也就是“圓覺”或“無上覺”的時候,佛便成了佛。

此後,佛教在印度日漸式微,鹿野苑湮沒無聞,印度大地上再不見一座佛寺,一個僧人,佛教就像一陣颶風襲過,曾經輝煌而後消逝無蹤。直到莫臥爾政權解體,宗教自由,佛教才由伊斯蘭卡重新傳回印度,而四大聖地以及靈鷲山講經處等佛教建築也重新被一一開發。

歷史過於悠久,擁擠了太多故事的地方,總是會有一種憂鬱的氣息,何況這裡還曾被塵埋了近千年。鼬鼠出沒,鳥鳴啁啾,這是《聊齋》裡纔會有的夜晚,黑暗中孕育無數險惡。我不是第一次戀愛,也不是第一次失戀,但這樣冷冰冰地被人丟在荒野中不聞不問,卻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我怎麼會把自己放在這樣尷尬的境地?難道愛上一個佛門弟子是自取其辱嗎?

“我不懂。我不懂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緣深似海,還是說我們的緣分有界定?”

上天彷彿聽見我的祈禱,忽然下起雨來。

他喚我“娜蘭”!那刻骨銘心魂牽夢繞的聲音,原來是他!竟然是他!是大辛,一個印度比丘!

可是現在,我終於找到他了,我能怎麼樣?他是一個比丘,出家人,佛門弟子,爲什麼?

“我不信。如果相遇是緣,那爲什麼又要分開?如果離別是分,那又何必相遇?我不信我和你的緣分是這樣淺,我不信二十年尋覓千萬裡追蹤就只是爲了見一面兩面。我要和你在一起,尋找真正的答案。”

“我害怕再一次面對死亡,但卻不害怕自己瀕臨死境,因爲如果我死了,便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

“朝聞道,夕死可矣。”我掉了句書包,料他也聽不懂,不過是不甘示弱而已。

爲了我!

付與斷壁頹垣的,又豈止是良辰美景賞心悅事呢?

但是如果沒有人拆穿,我就可以不去面對,不必承認,而任由那一點點愛意在時間長河中慢慢消散。

他說:“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在沒有認識你之前,我已經感受到了你,這算是什麼因,又安排了什麼樣的果?難道就只是相遇相識,見這一面?你說聚散就是緣分,可是這樣的緣分,徒然使我痛苦,那又怎麼能算是一場因果?”

他停下了誦經聲,卻並不問我爲何,也不勸說,只是靜靜地守候。

有和尚坐在樹下拈動佛珠默唸經文,還有幾位喇嘛打扮的西藏僧人在圍着聖壇轉經,梵音聲聲,使整個鹿野苑平添了一種神聖的氣息。

當年喬達摩悉達多王子剃髮爲僧,苦修六年而不得悟道,身體極度虛弱,在河中洗浴後竟然沒有力氣爬上岸來。幸而天神垂憐,讓大樹垂下枝條,援引他上岸。他在岸邊昏睡了片刻,再醒來後,不由對過往所爲產生懷疑:如果這樣的苦修都不能有所覺悟,那麼會不會是選錯了悟法之道呢?這時有一位名叫蘇嘉妲的牧羊女經過,看到他如此憔悴虛弱,便取出乳糜施捨他。五位隨從見他接受了牧羊女的供奉,不再堅持絕食,以爲他改變了志向,竟產生了鄙視之心,並相約從此不再追隨他,敬畏他。

頓悟得道後,佛祖重新西行還至鹿野苑,找到自己的五位夥伴。五隨從遠遠地見他來了,都相約不要起立拜見。但是當釋迦牟尼走近的時候,那種威嚴不言而喻,他們還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垂手侍立。

我的淚又流了下來,爲他再一次那麼準確地說中我的心聲。人們總是會本能地分辨自己的同類,並被與自己相似的人吸引。但我與大辛素昧平生,僧俗有別,連國籍和膚色都不相同,卻偏偏熟悉得好像在面對另一個自己,即使在他面前曝露傷口也不會覺得羞恥。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出家人四大皆空,何來‘自己’?”他思索了一下,說,“那麼,我給你念一段《薄伽梵歌》吧,是《摩訶婆羅多》中的一段。”

瞬時間心裡有千萬個念頭閃過,我想奔向他,緊緊擁抱他來確定這不是一個幻像;我又想拔腳逃開,跑得要多遠有多遠來逃離這場因緣——與一個和尚有緣,註定我會受傷!

“但什麼是分內的事呢?還有,那段歌的意思分明是要大家各安其分,認可自己的階級與種姓,但是佛祖的根本主張不就是‘四姓平等’,要廢除階級的嗎?”

鐘聲悠長,是召集和尚做晚課,也是催促遊客出園。我隨着人流離開,忽然聽到一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輕喚:“娜蘭!”

“所以纔要‘悟’。如果你用眼睛看海,就是無邊深遠;如果你用心想象海,就知道它一定會有窮盡。所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纔是聰明的,不可太執著,只要隨緣就好。”

佛教主張“任持自性,軌生物解”,這就是“法”,也就是梵語的達摩(Dharma)。

我的大辛,他終於來了!

我仍是半明半昧,卻已不便糾纏,只得默默喝湯。是牛奶蘑菇湯,味道異常鮮美。我有些驚異於寺廟的香積廚會有這樣的手藝,不禁問:“寺裡經常接待歐洲施主嗎?怎麼會是法式風味?”

我站着看了一會兒年輕人的歌舞,又往前走去,穿過草地,便看到一片用鐵絲網圍起的鹿苑,只有爲數不多的幾頭鹿在散步,倒有七八個孩子在賣鹿糧,一見遊客便立即圍過來推銷。十盧比一小袋,我本來沒什麼興趣,但是爲了擺脫他們的糾纏,於是花五盧比買了一小捧,權當體會一下飼鹿之樂。想必那些鹿也不缺吃的,開始還肯高高昂起頭來配合一下,後來就懶洋洋的,喂到嘴邊就吃一口,不喂到嘴邊,連頭都懶得擡。

“那麼,再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我擡頭仰視着他,如同五比丘拜見佛陀。“你深諳佛理,自然最明白‘緣分’是什麼。那麼請你告訴我,我們的緣分,到底有多深,多遠?”

今天的中國已經沒有了“貴族”的概念,度假村裡擠滿了大腹便便的暴發戶,再多的鈔票也掩不去他們本質上的粗鄙與貧窮,往往越是有錢的就越是道德低下,因爲那些錢往往不是來自正路。但在印度則不同,這裡雖然窮,卻有着真正的貴族,由血統、種姓、千百年的教育與財富澆灌出來的貴族。他們品行高尚,舉止優雅,最難得的,是那種在中國大都市的成年人中久違了的沖淡澄澈的神情,那種從容不迫的態度。

“世事無常,何必執著呢?”大辛苦口佛心,“擁有和失去,是相對並立的關係。世上萬相,本是虛幻——父母、兄弟、愛人、仇人,都只緣於因果。前世之因,今世之果;今世之因,後世之果。你說你在夢中見到我,也許是因爲我們前世有緣,今世只是重逢。”

終於,我轉過身,又重新走回遺址公園,走過高大的菩提樹和石堵波,走過褐色的殘碑斷碣,一直走到佛陀精舍遺址前,他果然在那裡唸經。

此前看過資料,知道鹿野苑的英文名Sarnath源自Saranganath,意思就是鹿王。

聽他滿口禪機,我忍不住語含諷刺。但接着我想到他雖然諳熟中文,卻不可能知道徐志摩,不禁暗暗嘆了口氣,輕輕說,“我聽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個女人曝屍荒野,有人經過時,爲她披了件衣裳;另一個經過的人,則替她挖土掩埋。到了第二世,他們幾個再遇見,那女人與第一個爲她披衣的人有過一場露水情緣,卻嫁給第二個爲她埋葬的人並且白頭到老——這,就是你說的緣分和因果吧?”

如果,如果我沒有來到鹿野苑,如果我早一分鐘離去,如果我就此繼續遊程或是回到德里,也許我就永遠不會再見到大辛,也就永遠不會知道,他纔是我要找的人。

他停了一下,溫和地說:“人生至苦在貪得無厭。佛祖弘法,並非要人人皆出家,但只希望衆人得悟,能夠‘放下’,纔有大歡喜。”

“伽藍”特指僧侶集中居住修行的園林精舍,當年的“鹿野伽藍”是印度非常著名的佛教寺院,劃分爲八個地段,規模宏大不說,樓臺水榭也都極其精緻。

“佛偈雲:‘若此有則彼有,若此生則彼生;若此無則彼無,若此滅則彼滅。’你太執著於‘你’和‘我’的概念,也就是由‘此’及‘彼’,其實無‘此’則無‘彼’。你說過你是做老師的,如果老師是因,那學生便是果;前世是因,今世便是果。所有的因果都是一種對應互存的關係。佛說:‘見緣起即見法,見法即見佛。’你若能想通因果,也就明白了起緣,得以覺悟。”

當然,也許我是自欺欺人。也許我早已愛上了他,當在蓮塘邊我專注地打量着他俊美絕倫的側影時,當第二天早晨面臨分手我心中無限留戀時,當我在瓦拉內西一天天若有所思地徘徊時,當我風塵僕僕地來到鹿野苑並下意識地尋尋覓覓時,我就該知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我對他的言訴不清的思念與眷戀,就是愛。

原本只當作一場邂逅,但是現在才知道,遠遠不是那樣簡單,不是一段偶遇、一次交集那麼輕鬆,一切皆非偶然,我千里迢迢來印度,根本就是爲了他!

雨水打溼了我們的衣裳,隔着薄薄的衣衫,我清楚地感覺到他手臂的溫度。我會記住,這是我們一生中最近的距離,親密無間,就是這樣了。

那一刻,雲垂海立,天地澄明,佛法從此誕生。而畢鉢羅樹也從此稱爲“菩提樹”,釋迦牟尼成佛處則稱爲“菩提道場”或“菩提伽耶”。菩提,就是“覺”的意思。

他不再說話。我以爲他會繼續勸我或者留下來陪我,卻不料,他只是站了一會兒,竟然真的轉身走了。

我想起小辛說過大哥很小就可以整段背誦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不由心中微喟。還以爲是我在無意中做了辛哈兄弟倆的媒系,但是現在才知道,我根本就是爲了大辛而來,小辛纔是媒介。

於是,我告解了:“這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但是,此前我一直夢見你,聽見你的聲音。我曾看見你在菩提樹下打坐。也許那時候我就應該明白,我愛上的會是一個和尚。但是我沒有想到。我以爲順着夢中的指引,我將找到一生的幸福。但是現在才發現,那竟然是一種指引。難道是佛祖要我受教出家嗎?中國有個很有名的戲叫《邯鄲夢》,說呂洞賓點化成仙的事。那麼,你也是佛祖派來點化我的嗎?可我不想出家,佛說六根清淨,我雖然對世間繁華並無戀慕,但我心中有一萬個疑慮,我永遠做不到心無旁鶩。在蓮花塘邊,你說過我是自殺,其實不是的——不完全是。我並不是想自殺,我只是不想活。”

我知道我會愛上他,在我身陷蓮花池塘看到他打傘經過的第一眼時我就知道。但我一直用我的理智在剋制着。可是在命運面前,在他的呼喚聲中,理智何用?

他有片刻的停頓,分明也在想念自己俗世的弟弟。但是他什麼也不肯流露,只是問:“剛纔那段歌中的意思,你明白麼?”

我終於走近了他。我知道這一刻是我搶來奪來不顧尊嚴羞恥矜持禮法偷了來的,也知道他的留情只是一種施捨,就像我說的:佛祖割肉飼鷹一般的犧牲。但是我不管,我遇到他,看見他,愛上他,卻註定要失去他,那麼,能夠溫存片刻也是好的。

“我不回去。”我仰望他,在黃昏的餘暈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你不給我答案,我決不離開。”

整個鹿野苑到處都是各國修建的佛寺,我甚至無法分清那聲音來自真實世界還是虛幻的公元前。這曾經的精舍,無論它在兩千年前有多麼輝煌,此時卻只是死寂荒涼,是一個被時光遺棄的地方。

我將頭依在他的肩上,哭泣。然後,終於說,“請帶我出去。”

在這孤寂而幽黯的時刻,他那樣篤定地走來,就如一道光射進黑夜,整個的鹿野苑都跟着震盪了起來,柔軟的芳草彷彿在月光下起舞,發出嘈嘈切切的輕香。我甚至看到遠處的池塘,有藍蓮花一朵朵競相綻放。

我再也忍不住,扶着斷壁慢慢坐倒,終於掩面哭泣起來。

而佛祖降生的藍毗尼、頓悟成佛的菩提迦耶、首次傳教的鹿野苑、和圓寂火化的居詩那耶,便合稱爲佛教四大聖地。

我明白了,他不是丟下我,而只是不強求。他勸我離開,我不肯,他便順我的意,由着我留下,但盡他的心,讓我睡得暖一些,這便是“隨緣”。

國王很驚訝,不由收起了弓箭向那頭鹿仔細打量。而那頭鹿在這時忽然口吐人言,原來,他是鹿王,因爲今天輪到一頭母鹿要被國王射殺,而那頭母鹿懷了孕。鹿王不忍心一屍兩命,讓鹿羣的數量加倍遞減,但是重新抽籤又對別的鹿不公平,於是就決定由自己來代替那頭母鹿獻身給國王。國王聽了十分感動,從此下令這一帶永不許獵鹿,這樣子,Sarnath便成了鹿的天堂。中文名字便譯作鹿野苑。

他說話的口吻就像面對一個認識了很久的老朋友,有種不必多言的隨意與平淡,這樣的親切讓我一陣神傷,莫名地就覺得悲哀。因爲他越親切,我們便越遙遠;他越真實,未來就越絕望。

但是接着我感到一絲震盪,想不起這段記憶從何而來。我是從哪裡讀到關於佛祖誤嘗蘑菇湯的典故的呢?

“就好像,我是天空中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我看着他離去,心裡只覺得一陣陣沉陷,彷彿墮入無邊深淵。夜色如此幽深,我知道他離開了就不會再回來,我已經不可以再強留他,但是,就這樣看着他離開,然後獨自留在這荒野裡和那些若有若無的鬼魂們相處一夜嗎?

我瞪大眼睛,心跳幾乎停止,他回來了!

我再一次看見了天堂!

果然,他將這句話反覆唸了兩遍,分明是第一次聽見。我想起小辛每次聽我說起成語或唐詩時都會大驚小怪的樣子,不禁笑道:“如果小辛在這裡,一定會說:什麼道?什麼可以?你說慢一點。”

我呆住。對着滿目瘡痍和漫天星辰,獨自倚坐在佛祖故所的斷壁下,任由夜色將我層層包裹,依稀聽到遙遠而縹緲的梵樂,我夢中的音樂。

“再呆一會兒。”我也再次要求。

許久,我擦去眼淚,簡截地說:“我喜歡你。”

他溫和地說:“已經關園了,只有比丘纔可以從小門進出。等我出去,門就要上鎖了。”

水流自有方向,隨器成形,太陽有起有落,花開便會花謝,白天過去是黑夜,四季輪常,生老病死,宇宙萬物依照自身原性和一定軌跡發展消亡,這便是法。

然而,他卻偏偏撕開了真相,用一句簡短的呼喚,一把熟悉的聲音,那麼利落而直截地,輕而易舉把事實大白天下,讓我連一個轉身的機會都沒有,就生生面對了自己一生一世的愛情。

看到他,我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身體像奶油一樣揮發在空氣中。

大辛手裡託着一疊被褥,在我身邊輕輕蹲下來,他說:“如果你要呆在這裡,蓋條厚點的被子也無妨,不過,你沒有吃晚飯,臨睡前喝碗熱湯吧。”

愛上這樣的人,除了坦白,或者說,告解,我能做什麼?

不過,這既然是大辛親手爲我做的湯,就算是毒蘑菇,我也一樣會視爲甘露的吧。

大辛,這虔誠的佛門子弟,此刻便是在以他自身的言行告訴我,什麼是法,什麼是緣,什麼是依法隨緣。而這自覺覺他的修習,便是功德了。

大辛收了鉢子,再次說:“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他搖頭:“再深遠的大海也是有邊界的,只是我們望不見。緣分也一樣。”

我只覺飢腸轆轆,卻倔犟地不肯離去。我倒要看他能念多久?大不了,便這樣陪他打坐到天亮。

“是我在法國上學時練習的手藝。”

“所有的格言警句,聽上去都如佛偈。”他微笑,“但凡經文,無非‘道理’二字。”

如果是面對一個俗世弟子,無論我有多麼深愛他,也不會這樣直白莽撞。然而他是一個比丘,再多的試探迂迴,欲訴還休,患得患失,或者佯狂畏羞,又於他有何意義呢?

“婆羅尼河東北行十餘里至鹿野伽藍。區界八分,連垣周堵,層軒重閣,麗窮規矩,僧徒一千五百人並學小乘正量部法。大垣中有精舍,高二百餘尺……精舍之中有鍮石佛像,量等如來身,作轉法輪勢。精舍西南有石窣堵波,無憂王建也,基雖傾陷,尚餘百尺。前建石柱,高七十餘尺,石含玉潤,鑑照映徹,殷勤祈請,影見衆像,善惡之相時有見者,是如來成正覺已初轉法輪處也。”

大辛催促我:“要關園了,你該回去了。現在回瓦拉納西,還來得及。”

忽然之間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彷彿這裡不只有我們兩個人,周圍還有許多其他的靈魂在傾聽着我們的對話,見證我們的相處。剛纔的那些念頭,就是他們塞到我腦子裡的。但不知爲什麼,感受到周圍還有其他生靈並不讓我害怕,反而有種心安,彷彿因爲有了他們的見證,我與大辛的交往便得到了認可,從此不可抵賴。

我盯着他離去的方向,瞪得眼睛幾乎要失明瞭,終於看到他打着傘匆匆走來。

有遊客在草地上野餐,偶爾爆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此時在國內正是寒冬臘月,而這裡卻綠樹成蔭,翠草青青,小鳥蹦蹦跳跳地啄食客人灑下的麪包屑,宛如世外桃源。尤其是在喧囂的瓦拉納西城裡遊蕩了幾天,我的耳朵已經習慣於市聲鼎沸,忽然到了這樣一個鳥鳴宛轉、空氣清新的地方,就好像從彩色電視轉檯看黑白默片,或是交響樂換成笛子獨奏。

特別的是,印度雖是佛教起源地,然而這四大聖地的重新確定與開掘,卻是通過我國玄奘和尚《大唐西域記》的記載才完成的。

爲什麼,每一次,我都是以流淚來面對他?

套用一句小辛常說的話就是:“這裡有一個故事”——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國王喜歡獵鹿,於是鹿王令衆鹿抽籤,每天都要有一頭鹿把自己獻出去給國王射殺,以此保護其他的鹿羣。這樣,國王每天射到一頭鹿,便心滿意足地回宮。有一天,他正想彎弓搭箭時,忽然看到那姍姍行來的公鹿氣度高華,兩眼含淚,非同一般。

“我試過努力去愛別人,與我沒有血緣或親戚關係的人,但是他們都走不到我的心裡去。我對同事盡力幫忙,愛護每個學生,對朋友的要求總是儘量滿足,好讓我覺得自己還實實在在地活着,可是我始終無法真正親近任何人。多少年來,我無法在任何人的身邊睡着,生怕他們會在我睡熟的時候死去,死亡的巨大陰影籠罩着我,宛如呼吸般無刻不在。”

漸漸發現一個規律,凡是在景點看到的印度人,大多都是冠履鮮亮,態度文雅,連神情中都透出一種高人一等的雍容華貴;然而一離開景點,那些迎面擁來的小販或乞兒,立刻便展現出印度人的另一個面貌,骯髒的長襯衫,皺巴巴的寬腿褲子,臉上永遠是一個賤兮兮的笑容,簡直爲“階級”和“種姓”這兩個概念現身說法。

愛情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永遠不被預知,當知道的時候,已經是遲了。

悉達多失去了最後的依伴,遂與五隨從在鹿野苑告別,獨自來到二百里外的一棵畢鉢羅樹下,在地上鋪了吉祥草,向着東方盤腿而坐,發誓如果不能證到無上大覺,寧可讓此身粉碎,也終不起此座。他苦思冥想了七七四十九天,終於在一個月光娟好的晚上豁然開朗,圓滿禪定,完成了最重要的覺悟。

他凝視我,欲言又止。我在他澄淨如恆河水的眼波中沉溺,絕望地沉溺。如果兩千五百年前有個女子愛上佛陀,那麼佛便是她心中的撒旦。是與非,緣與孽,情與罪,哪裡那麼容易分辨?

“我自己會找地方的。”我任性地回答,想看看他會怎麼做。他會擔心我嗎?會求我或者哄我嗎?會像俗世的男女那樣,想盡一切辦法逗我開心嗎?

五比丘隨佛弘法,僧伽迅速擴充至六十餘人,衆弟子遵從佛訓,“外乞食以養色身,內乞法以養慧命”,白天到村鎮裡傳法說教,晚上回到山林靜修。佛教以鹿野苑爲創基,日益發揚光大。

在玄奘的筆下,一千三百年前的鹿野苑規模宏大,僧侶衆多,《大唐西域記》中留下這樣的記載:

在印度,真正的高貴不是體現在衣裳舉止上,甚至不是品德善行,而是神情態度——高貴的神態,纔是最不容模仿不可僞裝的。

他站住,明顯地猶豫。我知道他可以丟下傘轉身離開,也預備了他無論怎樣勸我開解我都決不妥協,但到底,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挨着我坐下來,將傘遮住我們兩個。

在蓮花塘邊的那個夜晚,是我十多年來睡得最香甜的一個晚上。池塘裡似近還遠的藍蓮花,突如其來的太陽雨,當我溺水時在岸邊經過的打傘的和尚,還有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看到他坐在我身旁唸經的側影……在我內心深處,一直都希望那一幕重演,讓我陪他再度過第二夜,第三夜,第一千零一夜。希望每天早晨醒來,第一眼都可以看見他,聽到他念經的聲音。

“能留下來陪我嗎?”我懇求,“佛祖割肉飼鷹都願意,我只是讓你陪我一會兒,不算奢求吧?”

大辛告訴我,他已經來此三天了,就在旁邊的莫甘哈庫提寺(Mulgandha Kuti Vihar)掛單。由於白天遊客太多,所以留在寺裡做功課,或是幫助灑掃來答謝方丈,只有早晚遊人稀少的時候纔來園中打坐。

一切都不是無緣無故的吧?

天色暗下來,偌大的遺址公園裡已經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或者,還有無數遊蕩其間的兩千五百年前的亡靈?倘若那些沙門不曾往生,來不及輪迴,他們會繼續守候在這裡緬懷往昔嗎?

天崩地裂,萬物靜止。我久久地站立,聽着自己的心跳聲,不敢回頭,生怕變成鹽柱。

很慢,很慢,彷彿用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用盡我全身的力氣,我終於轉過身來。隔着鹿羣和鐵網,隔着嬉鬧的孩子和遊客,我看到他——身披袈裟的大辛!就在我打算返回的時刻,沒有早一分,也沒有遲一秒,就這樣正正地看見了,喚住了。

距離瓦拉納西以北約十公里處的鹿野苑,是釋迦牟尼第一次講經的地方,也就是佛家所說“法輪初轉”,堪稱是佛教的發源地。

我沒想到可以喝到他親手做的湯,不禁心中溫暖。記得佛祖圓寂前的最後一餐,也是吃了鐵匠準陀供奉的蘑菇湯,大約其中不慎混入了毒蘑菇,遂致腹痛不止,強撐着走到居詩那耶,就圓寂了。

我一邊喂鹿一邊想,當年玄奘有沒有在我站的這塊地方站過呢?

這鹿野苑的重逢,這邂逅相守的夜晚,還有這濃郁美味的蘑菇湯。

已經註定了不會有將來,於是,我惟有交付我的過去,毫無保留地剖白,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天地,交給這佛輪初轉的鹿野伽藍:“自從父親去逝,母親改嫁,我便等於同時失去了這世上兩個最愛我、也是我最愛的人。離開母親的家後,我一直過着寄宿生活,從沒有人來探望我,就好像這世界把我遺棄了一樣。無邊際的自由,無邊際的恐慌,彷彿一朵蒲公英被風吹着到處飄蕩,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也沒有人會關心。”

我在心裡又反覆唸了幾遍,嘆息:“怎麼覺得也和佛經差不多?”

大辛開始輕輕背誦,先用印地語唸了一遍,接着改用英語,而我在心裡迅速地譯成中文,大意如下:

他點點頭,也改用中文念起一首佛偈:“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他頓一頓,仍用英文說,“生與死,得與失,都是相對的概念。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你對生命無所眷戀,所以也無懼。你不懼死,也不戀生,你不會特地去自殺,但在面臨死亡時,卻沒有求生的慾望。”

但是並沒有過多久,夜色迷茫中一個白色的影子向我走來,月光在他周身鍍上一層銀色的光暈,宛如凌波微步,飄飄若仙。

眼淚譁一下涌了出來,我將頭依在他的肩上,泣不成聲。

我不知道海在哪裡,卻已經被無邊的海水淹沒。我在海中掙扎,不知道哪裡是岸,更不知道誰是渡我的舟。我賭氣地說:“我寧可在海里淹死,也不願隔岸觀火,臨淵羨魚。”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卻說:“我們遇見,是緣;離開,是分。一朵花有開有謝,這是緣分;人有聚有散,也是緣分。隨緣安分便是福。”

如果他再晚來一步,或者我早走一分,我們就會擦肩而過,永不再見,而我就永遠也不會知道夢裡的人是誰,也許我會一直尋找下去,尋找到死。但如果是那樣,會否是我一生的福分?

“我還是不太明白。”

天上的星星漸漸多起來,大辛無法說服我,已經放棄辯論,顧自打坐念起經來。

多少年來尋尋覓覓,日思夜想,我一直在尋找那聲音的主人,於千萬人中千萬次回頭,每一次都是錯。如今,終於找到了,但是我和他,能有什麼將來?

“不想聽。”我知道他要講的一定會是勸我放棄執迷的佛家故事,急忙先發制人,“不要講典故,也不要念佛偈,如果你肯講,就給我講你自己的故事。”

第1章 初到德里第2章 三個故事和一段往事第11章 蓮的輪迴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12章 圓滿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6章 鹿野苑第12章 圓滿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9章 一日王宮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6章 鹿野苑第11章 蓮的輪迴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6章 鹿野苑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11章 蓮的輪迴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9章 一日王宮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1章 初到德里第1章 初到德里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1章 初到德里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12章 圓滿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2章 三個故事和一段往事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9章 一日王宮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1章 初到德里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2章 三個故事和一段往事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6章 鹿野苑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9章 一日王宮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12章 圓滿第9章 一日王宮第9章 一日王宮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1章 初到德里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11章 蓮的輪迴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2章 三個故事和一段往事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10章 朝聖阿旃陀
第1章 初到德里第2章 三個故事和一段往事第11章 蓮的輪迴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12章 圓滿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6章 鹿野苑第12章 圓滿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9章 一日王宮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6章 鹿野苑第11章 蓮的輪迴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6章 鹿野苑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11章 蓮的輪迴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9章 一日王宮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1章 初到德里第1章 初到德里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1章 初到德里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12章 圓滿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2章 三個故事和一段往事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9章 一日王宮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1章 初到德里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2章 三個故事和一段往事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6章 鹿野苑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9章 一日王宮第8章 克朱拉霍的震撼第12章 圓滿第9章 一日王宮第9章 一日王宮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1章 初到德里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5章 恆河的日夜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7章 菩提本無樹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3章 流淚的泰姬陵第11章 蓮的輪迴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4章 蓮花池邊的相見第2章 三個故事和一段往事第10章 朝聖阿旃陀第10章 朝聖阿旃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