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後來,人們覺得不足,覺得向虛空祈禱終不如對着假象許願來得有形有質,於是塑了佛像來紀念,有坐在蓮花臺上的寶相,也有涅磐時枕臂安眠的臥佛;再後來,又爲佛妝塑金身,要多尊貴有多尊貴,有多奢華便多奢華,越來越違背佛旨本義。人們說“香火鼎盛”,豈不知香火便是慾望,若是真正有爲高僧,又豈會專以虛名浮利爲己任來招搖惑衆呢?佛的旨義,在鐘聲香火間越喧囂便越沖淡,欲顯彌消。
當他開始唸經的時候,我感到周圍的空氣都震動了起來。就彷彿有無數亡靈從河底爬上來,伏在岸邊等他超度。遠山近郭全都籠罩在一種聖潔的光輝中,有種溫柔的沉默。而當他的經聲停止,那些亡靈便依依不捨地散去,有的就此升入天堂,有的重新回到河底,等待下一個有緣人度它上岸。
有一種幽昧的氣息遊蕩在我們兩個人中間,時而稀薄時而濃郁。我再次感受到那種空氣的震盪,覺得自己也像是沉睡在河底的亡靈,絕望地沉溺在對他越來越深沉強烈的愛意中,也沉溺在即將永別的悲傷裡。他不僅是個沙門,還是一個馬上就要入山禪定的苦修者,我除了看他越走越遠,與世隔絕,還能怎麼做?
他轉過頭來,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有些羞愧,他是想說因爲無法擺脫我的糾纏,只好屈從嗎?但是接着彷彿有一根針刺進心裡去,又好像一隻巨手刷地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密不透風的屋子——我在大辛的眼光中,清楚地看到一件事:他喜歡我。
但是後來,不要我的卻是他們,爸爸和媽媽,分別用不同的方式拋棄了我。
於是又重新回到庫提寺。
阿難不知道,佛祖自知一生功業圓滿,大去之期將盡,但終未能盡釋戀塵之心,他的自言自語,乃是在向天地衆生求一個答案。倘若阿難足夠聰慧,立刻跪下來誠心誠意地求佛祖爲了衆生再歷劫千餘,佛陀或會再駐世數十百千年。然而阿難無語,佛遂知天聽命,翌日往河中沐浴,從容涅磐。
“我並非刻意自苦,我只是爲了靜心。佛不主張苦修,但在初時,衆比丘都是寄身山林,依樹而棲,哪裡有什麼寺廟、香火?我做不到在人羣中遺世獨立,便只能找一個真正的世外淨土潛心禪定,就像我佛當初在菩提樹下所做的那樣。只有這樣,纔可能有所領悟。”
大辛一坐下來,就變成一尊堅若磐石的蓮花座,而且不是開在池塘裡的蓮花,而是寺院壁畫上的金蓮花,或者喜馬拉雅山懸崖陡壁上孤絕盛開的雪蓮。
如果父親沒有死,這時候我會在哪裡呢?大概會和爸爸媽媽一起圍坐在桌邊吃年飯吧?
佛約逝於八十歲時。垂危之際,他率領衆弟子離開吠舍離城向西北而行,依照他的路線看來,很明顯是想回到家鄉迦毗羅衛國。然而途經居詩那耶時,病情忽然加重。涅磐之日,他在河裡洗了澡,在一處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長着兩棵裟羅樹的地方拉起繩牀,並側臥其上。衆弟子知道佛將涅磐,都守候在旁。
佛嘆息,遂向阿難明言道:我今即滅於涅磐。
於是我愛上旅行,在每一個假期帶上自己所有的積蓄到處走,在虛僞喧囂間度過一個個忙碌的假期。我知道很多資深旅行者非常擅於節省,爲了省一塊錢房費可以消耗上兩三個小時來尋找旅館,將吃苦耐勞當成驢友第一功夫。但我不願那樣刻意,旅行對我而言本來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我雖貧窮,卻不想太苛扣自己,更不願爲了節省開銷而花費太多精力。只要條件許可,我總是儘量讓自己住得好一點,至少可以洗一個痛快的熱水澡。
媽媽就着爸爸的懷抱親了我一下,說:“小紅這麼會走,長大了會不會不要爸爸媽媽,一個人飛走啊?”
佛陀涅磐後,衆弟子將其肉身火化,將未燒淨的遺骨分爲八份,分贈於八位國王,各自在本土建塔供奉,稱之爲舍利塔。
我語結。與他糾纏家事,使我有一種自欺欺人的親切感,彷彿走進他的生活,與他有不同尋常的交情。然而他這樣坦蕩,反而讓我無從指責,況且以佛法典故辯論,我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惟有耍出無賴手段:“我已經答應了小辛,不能讓他失望,如果你不見他,我就會一直跟着你,直到你們兄弟見面。”
入關之前,必須交代一切,放下所有心事,包括與小辛的牽繫。如果他逃避,這本身就是不能“放下”,所以,他終於答應我再見小辛一面。這算是對我的恩施,還是對小辛的交代?
他受了震動,睜開眼來,看着我。
是小辛有短訊來,說他在德里的事已經辦完了,問我到了哪裡。
大辛默默地跟在我身後,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斜穿過我的腳下。我小心地不要踩到那影子,只覺驚心動魄。星星在遙遠的夜空閃爍着金屬的寒光,街道上十分冷清,偶爾有人經過,無不對我們投以奇怪的眼神。一個年輕女子與一個和尚結伴找旅館,怎麼看都是有些曖昧的。
中國人把夢比作夢鄉,如今它卻將我驅逐出境。
朦朧間,看見另一個自己從鋪上起來,悄悄地走出去。那個我,只有八歲。
但是他很快扭開頭,又恢復了那無憂無喜的面容,望着河面說:“因爲我想明白了,只是沿着佛走過的路再走一遍是不夠的,還必須要經過佛的修煉。我已經去過藍毗尼和居詩那耶,現在又來了鹿野苑,但並無進步。二百里外的菩提迦耶,如果我願意去,現在就可以去到那裡,無論是乘車還是徒步,都不是一件難事。我本來打算把它作爲自己的下一站,但是現在我改了主意。這些地方,如果只是用來參拜而不能有所體悟的話,便只是一些地點而已,沒有真正的意義。”
“是的,我已經想清楚了,我該去的不是菩提迦耶或任何一個聖地,因爲所有的聖地,所有的佛寺,都是在教義興盛後完成的,都是佛的表象,不是真正的佛旨。就好像我剛纔在庫提寺坐禪的那棵菩提樹,傳說那是從菩提迦耶佛祖頓悟的那棵大菩提樹上折枝移植的,但是又怎麼樣呢?它畢竟不是佛祖頓悟的那棵樹,既使是,也不代表坐在那裡就可以得到解脫,它只是一棵樹,一個象徵,一個身外有形之物。真正的修爲,是應該遠離這些形式上的牽絆,只用心去感應天地,求得正果。所以,我決定不再逃避,面對我該面對的一切,做一個了斷。”
好容易捱到天亮,是個陰天,幾乎有種諷刺的意味,提醒我記得:夢就是夢。
我難掩失望之情,只得謝了住持離去。
阿難仍無語。
那一日,佛趺坐室中,只有阿難隨侍在側,聽見佛自言自語道:佛爲衆生故,尚將駐世十萬劫或僅又千劫乎?
父親去逝後兩天,我想起那盆茉莉,特地去醫院把它拿了回來。可是它已經有些枯萎了。我每天給它澆水也沒用,不久就死掉了。媽媽說它在醫院裡沾染了死氣。我哭得很傷心,感覺父親又死了第二次似的。從此,我再也沒養過任何植物。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今晚忽然會重新想起來,連那盆茉莉的枝枝葉葉都彷彿看得很清楚。
又如隋煬帝殺父弒兄,登上皇位,其後大興佛教,安撫人心,爲自己重建形象。公元612年,他下命大理寺卿鄭善果在洛陽剃度27名和尚,13歲的玄奘便是其中一名。
房門打開,陽光爛漫地射進來,爸爸從那光影中走進來,抱起小小的我,滿口誇獎:“能一個人走這麼遠了,真能幹。”
說得這樣悽苦,不由得老和尚不信。等候的當兒,我在佛前跪拜懺悔:原諒我,這不算說謊吧?我確是受小辛之託來找他,而辛媽也的確身體不太好。但是,我仍要請佛祖保佑辛媽健康長壽,事事如意。
“我知道‘自作孽,不可活’,但我願意。如果我願意,便不是刻意強求。而你不願意我這樣做,便是你在強求我的意志。”
我絕望地嘗試最後的掙扎:“可是佛陀不是已經憑藉自身的體驗來證明苦修並不是求解脫的真正方法了嗎?佛不是不主張苦修的嗎?”
“娜蘭。”
我叫了一輛電動三輪車,先命他往菩提迦耶的方向追了一段路,一直追出半小時也沒看到大辛的身影。大辛是步行,如果往這條路上走,不可能走得那麼快。於是我又命車子回頭,開始逐家寺院尋找,到處問人可見到一個這麼樣的掛單和尚,姓辛哈,今天來的?
“那是佛祖在悟道之後,將一切看得通透,對萬事萬物都有圓融覺諦,方能如此。在他離家之時,也曾立下宏願:不能悟道,誓不還家。佛陀的首座大弟子舍利弗在決意涅磐之際,亦曾特地回家向母親辭別。這都是得道僧伽在真正取得大智慧證得阿羅漢果之後的行爲,而我自問還不能做到斷除見惑,放下我執,所以,現在還不是兄弟見面的時候。”
接着,媽媽也出現了,比記憶中更加年輕、漂亮,燙着鬈髮,化了妝,眉毛描得細細長長的,旗袍外面罩一件鏤空手織毛線衫,領口裡露出雪白的鎖骨,看起來就像是懷舊電影裡的人。她叫我“小紅”,笑得溫暖如春。
而佛教在流傳過程中更是往往被統治階級所利用,僧侶們爲了奉承朝廷,不免就會有些違心媚上的解讀,以至於距離真正佛法越來越遠,而和政治、權力結合起來,成爲當權者的統治工具。比如梁武帝見達摩,問:“建寺齋僧於我有何功德?”答:“無功德。”便立即逐出。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我也聽說過的。”我哀求,“可是我早已迷失方向,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我追求的,留戀的,如今,我遇到你,不願意再分開,請讓我追隨你。你出家,我也出家;你雲遊,我也雲遊。只求你允許我陪伴,不要趕我走。佛祖,不是也不拒絕比丘尼的嗎?”
有了留在鹿野苑的理由,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起來,連胃疼也好像輕了許多。
原來雨已經停了。街道上靜寂無人,依稀的幾點燈光只會襯得夜色更加深沉,對面屋檐的輪廓朦朧含蓄,與背景渾然一體。星星在高遠的蒼穹詭秘地眨着眼,彷彿洞悉一切。這幽深靜諡的印度之夜,半明半昧的黎明,一切都顯得蒼茫含混,具有無限的可能性。或者,父親剛纔真的來過了?
阿難瞠目以對。
“告別?”
我沒有說話,但他卻已經明白了,搖搖頭說:“一念爲緣,一念爲劫,一念是因,一念是果。”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我彷彿已經這樣守候了他幾個世紀。如果我可以一直這樣凝視着他,直到地老天荒;如果我可以從此跟隨他,就像五比丘跟隨佛祖,我願意。
比丘們正在做早課,我獨自穿過畫廊、僧舍,一直走到後院去,一眼便看到坐在菩提樹下靜思的大辛。
那日本人對於不能與我交流深爲遺憾,卻仍對着壁畫自言自語地說:“我們日本佛界有句語錄:‘從事佛道不爲別的,就是用有閒的一生來忘記世上所有的事,這是第一要義。’但是我看見這樣美麗的畫,卻一心想永遠地記住,不僅要用眼睛來記,還要拍照留念。這真是無奈啊。”
佛陀本是印度教徒,因爲反對婆羅門教而心存懷疑,離家苦修,追求人生真諦;玄奘則是渴望瞭解佛法真諦,而遠行印度,求取最正宗的教義;如今的大辛呢?他又是爲了什麼?
大辛不在菩提樹下,我向寺中人打聽,才知道他已經離開了。
他會去哪呢?是往別的寺院掛單,還是往菩提迦耶行進?
我爲他難過,但也由此看到希望——如果他只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和尚,我還有什麼期盼?但他是這樣的不安,他的心底有太多的疑慮和反思,他的忠誠與叛逆是成正比的,越虔誠,就越激烈。這樣的性情,註定會痛苦。比世人多虔誠之苦,比僧伽多懷疑之苦。他這樣一路走下去,若不能大徹大悟,就必會背道而馳,或許,他終會有一天脫下僧袍,棄佛還俗?
色彩妍麗的壁磚上,一輪滿月在天,佛陀坐在菩提樹下苦思冥想,而天魔的三個女兒:渴愛、憎惡、貪慾,圍繞在他身邊,盡態極妍,做出各種妖嬈媚態,試圖搖動佛心。而佛終不爲所動。
中學教師的薪水菲薄,但是做家教和間中翻譯國外流行小說使我小有裨益,整個學期的收入剛好可以抵付一個假期的旅行,收入少時就國內遊,略豐厚時便走得遠些。一冬一夏,我努力使自己過得豐富多姿,就像父親說的:我走得很好,可以一個人走很遠。
但是後世弟子再沒有那樣的機緣,不能就心中疑惑與佛祖對言,也無法產生隨機的覺悟,只能鸚鵡學舌地僵硬地背誦佛祖留下來的經文與說法,理解不來便強作註釋。而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弟子不同的修習對佛教都會有不一樣的體悟,於是支脈漸分,部派林立:大乘、小乘、密宗、禪宗、藏傳、漢傳……漸漸五花八門,衆說不一。
娜蘭。有個聲音在喚我。
小辛的短訊過來,說已經抵達瓦拉納西,正租車往鹿野苑來,大約一小時後到庫提寺。
我微微一愣,不禁肅然起敬,不敢再輕慢。然而剛纔已經裝不懂英文了,此時前倨後恭也太露形跡,於是友好地點頭笑笑,轉身離開,又獨自往園中散了一會步,餵了一會兒鹿,這才重新回到寺中。
“你六根未淨,出家談何容易?”他站起身,準備回禪房。
我焦慮起來,益發匆忙地奔走,幾欲瘋狂。古時有個叫張羽的書生,夜間寄居佛寺,撫琴抒懷,竟然引得龍女上岸,由知音而成夫妻。龍王知道後,遂將女兒囚在龍宮不放上岸。張生爲了求妻,在海邊支起鐵鑊煮海水,逼得龍王只好交出龍女。我這樣不管不顧,一間間寺院地尋找,一個個僧人地辨認,也如張生煮海般,誓要攪亂佛門,打破樊籬,逼那和尚現身。
再往前走,是阿難侍奉佛陀涅磐的畫像。阿難又稱阿難陀,是釋迦牟尼的弟子中最愚鈍的一個,佛教導阿難,往往要從洗頭洗腳諸瑣事教起,苦口婆心,訓戒他要先洗臉再洗身,洗腳的盆子不可以用來洗臉,云云。
我知道自己觸到他的軟肋,進一步追問:“如果你真的能放下,那麼見與不見都沒什麼不同,無須逃避也沒有盼望,你真做得到?他是你親弟弟,與你一母同胞,血脈相連,你真可以視他如芸芸衆生,陌路行人?如果你不能,那麼我本凡人,便有私慾也是等閒,你又何須介意?”
在佛前磕了頭起來,住持引着一位比丘走了出來,黑瘦且高,很有點得道高僧的意味,但不是大辛。
爸爸立刻向媽媽報告:“女兒會走路了,走得很好。”
這有點像《封神榜》中的比干之死。傳說比干多心,故而聰慧絕倫。狐狸化身的妃子妲己向紂王進讒,令比干當廷剖腹剜心。比干剖心後疾走城外,遇見賣菜婆婆,問:菜無心可活否?婆婆說:無心菜,可活。比干又問:人無心可活否?婆婆說:人無心,豈非死人?比干聞言,即跌倒於地,再試其鼻息,已然死了。
我不知道該爲他終於答應見小辛而高興,還是該爲他決定進山入定而難過。還有剛纔他眼中轉瞬即逝的愛意,我真的在那裡看到了愛的注視麼?或者,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幻覺?剛覺得似乎接近了他一點,多懂得了他一點,可是他一句“入山禪定”,卻又將我推到了天涯海角,並在我們之間劃下一道天塹。我和他,不可能,永遠是不可能!
這是佛本生故事中我最喜歡的一段,充滿了命運的無奈和不確定性。即使是佛,也不得不遵從天意,大去之期竟由弟子阿難一語而定。
我站在窗前猶豫了好一會兒,到底沒有關窗,回到牀上繼續睡,希望可以重新回到父親的懷抱。但是胃一直地痙攣,拉扯着我不得入夢。
夢境是那樣清晰,連在光柱中飛舞的微塵顆粒也看得清清楚楚,充滿喜悅之意。那雕花的晚清桌椅,桌子上的肚子圓圓的玻璃魚缸,裡面養着最平常的紅尾金魚,底下鋪着小粒的鵝卵石,媽媽旗袍領口的盤花,還有她手腕上細細的金鍊……
我藉着天時地利和他的善良,巧取豪奪了一段共傘之緣,但正因爲成功,卻不得不收斂。
“貪、嗔、癡、欲,皆爲苦難,你要出家,在印度,或者在中國,沒有分別;但是,你要爲我出家,就是刻意強求,與佛旨背道而馳。這便不是緣,是孽。”
半夜裡胃病發作,我疼得用手頂在胃前輾轉反側,一邊回味着夢裡的溫存團聚。在這樣一個疾病纏身風雨交加的夜晚,居然可以夢到陽光燦爛還真是難得。
他轉過身往前走,但是腳步不急不徐,似乎並無意於甩開我。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生怕再一次將他弄丟,像一個被辜負的小媳婦那樣不甘心地絮絮數落:“佛祖悟道之後,也曾回到迦毗羅衛探望自己的親人,並且度化姨母和妻兒一同出家。你明知道弟弟要來,卻爲何要逃避?”
迎面走來兩個日本遊客,見我在畫廊徘徊不去,很蹩腳的英文自豪地向我介紹:“這些畫很美吧?是我們日本人畫的。”
若依六道輪迴之說,那麼妲己便是由畜牲道輪迴人道,卻不忘前世記憶,與比干恩怨糾結。而比干聰明絕頂,位極人臣,其命運卻由賣菜婦一言而定生死,豈非如釋迦與阿難之對麼?
不重要。至少我知道了,他還是一個肉骨凡胎的真實的人,還有感情,有心動,這便好。
可是,就這樣離開了嗎?心上好像有一根線在牽着,走一步扯一下,微微疼痛,莫名酸楚,充滿了難言的無力感。經過一個公交車站時,看到有通往瓦拉納西的車,我停下來,心裡對自己說:上車吧,就這樣離開,再不回頭。然而便在這時,手機響了兩聲。
我追着那聲音扶着牆慢慢地走,又彷彿只有三四歲,還在蹣跚學步。
大辛說過:生至苦在貪得無厭。
他喜歡我!他看着我的眼神這樣溫柔,這樣專注,就彷彿看着世上最珍貴的東西,看着他在這世上惟一的擁有,溫柔得令人悸動,專注得彷彿已經這樣凝視我一千一萬年。他看着我,彷彿我是這世上惟一的女人,是他生生世世的姐妹、情人、女兒,充滿了暱愛與憐惜。
“我並沒有承諾你什麼。”大辛嘆息,“你太執著了。”
我以爲他會繼續搬出典故語錄來勸我,然而,他卻只是說:“好。”
除夕夜的爆竹有多麼熱鬧,我的心裡就有多冷清。
我被這種奇特的光彩震住了,許久,才心虛地囁嚅:“是什麼使你改變主意,願意見小辛了呢?”
佛又道:然則尚將駐世五百劫乎?
有風吹進來,肩膀上覺得一陣冷氣森然,原來是窗子沒有關嚴,拂動白色紗簾。我坐起身,卻一時探不到拖鞋,索性光着腳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往外看。
風吹過,帶來綠色的氣息,分不清是花香還是樹葉。我對植物一向沒什麼瞭解,記得父親住院的時候,穿着統一的病號服,用着醫院發的飯盒和口杯,還有每人一套的便器與潔具,什麼都是醫院裡的,就好像是一羣被關押的試驗鼠一樣。媽媽從家裡端來一盆茉莉放在病房的窗臺上,說是希望病房裡有一點家的味道,醫生也沒有反對。
我覺得失望。他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這樣好,宛如霧鎖重巖,石沉潭底,不容窺探。我只得順着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發問:“你的意思是說,它們都太形式化、太繁華了是嗎?可是在我眼中,這裡已經很清幽了。我從瓦拉納西來,那裡充滿了喧鬧、擁擠、到處都是垃圾,那麼多的虔誠卻只會讓空氣變得更加污濁,但是每個人都活得熱氣騰騰的。河灘邊到處都是虔修者,坐在人羣裡就像坐在大山曠野,對周圍不聞不問。我不知道他們的心是不是安靜的,但是至少他們讓我知道,如果真想靜修,不論在人羣還是在曠野,都一樣可以做到。你已經來了鹿野苑,這裡擁有各國的佛寺,每一座都會對你敞開山門,隨你掛單,這裡幽靜簡單如世外桃源,如果你想靜坐、冥想,還有什麼地方會比這裡更合適呢?”
鹿野苑寺廟衆多,有韓國的,有泰國的,還有一座中國捐建的“中華佛寺”,來聖地修行的遊方僧不在少數,不同膚色不同國籍,取經的、朝聖的、掛單的、靜修的各行其是,但是今天來的只有五六位,其中一老一小是結伴來的,還有兩個是外國和尚,年輕的印度和尚只有一位,但不姓辛哈。
我承認這些畫很美,可是很不願意看到日本人那種特有的洋洋神色,一種小老鼠偷到油吃的賤兮兮的得意。於是假裝不懂英文,瞠目不語。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佛偈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所有的有形之物都是幻象,所以,他想遠離這些已經被扭曲了的形式上的佛寺和教義,遠避山林,從頭苦修。這就是禪宗意義上的“入關”了。
佛再問:然則尚駐世百劫乃至十劫乎?
小辛的回覆很快來了:請幫忙留住我大哥,我立刻訂機票來瓦拉納西與你匯合。
我叫住他:“你能做到嗎?你真能六親不認,滅絕情緣?小辛馬上就會來這裡與你見面,你會見他嗎?”
阿難不知所云,故未回答。
這等於沒有答案。我又氣又悔,忙忙追出寺院,卻哪裡再見得到大辛的身影?
河邊的空氣重新變得清朗起來。我敬畏地看着大辛的側影,那英俊如雕塑的側影。在蓮塘邊醒來的那個早晨,我也是這樣地看着他,晨曦在他臉上泛出金色光彩,如真如幻。而此時是陰天,河裡也沒有蓮花,但我卻仍然感覺彷彿有霞光映照在他臉上,湛然純真。
“你說得對,如果真的能做到心如止水,在此處或者彼處,沒有什麼不同。”他頓了一頓,平靜地說,“但是,我不夠定。”
佛教愈倡,佛法愈遠。對於一個虔誠的信徒而言,最重要的品質從來都不是意志堅定,而當心思簡單,無條件地相信對着佛像磕一輩子頭,拈一輩子香,就可以功德圓滿,修成正果。但玄奘不是這樣,大辛也不是,他們要體悟佛法之源,要追循佛祖行蹤重走修行路,要回到紀元前。
我到底還是決定找間旅館投宿。
我彷彿又看到一絲希望,正想進一步遊說他,卻聽他繼續說:“我不夠定,所以我決定面對,留在這裡等弟弟來到,當面告別。”
阿難始驚,號啕哭泣,已晚矣。
然而,能找的地方都已經找過了,大辛宛如滄海一粟消失於天地間。我怏怏地退了三輪車,一個人沿着河邊慢慢地向前走。想象不出見到小辛時,跟他說我把大辛弄丟了,他會如何失望。
佛祖住世說法四十九年,講經三百六十會,化度弟子千千萬萬,遍及世界各地,光是證得阿羅漢果的常隨比丘就有一千二百五十五人。佛祖開壇講法之際,舌燦蓮花,有問有答,所謂“對一說”,講究的是因材施教,因問生答。就如同燕子對花有一種啼聲,對水又有另一種留影;而花與水對燕子的啼鳴又有不同的感悟,生出新的問答。這並不是燕子說什麼,花與水就跟着說什麼,而是一種互動的組合,遂有機鋒與頓悟。
我被這發現震驚得渾身發抖,一邊狂喜到忍不住要流淚,一邊又戰戰兢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覺。這可能嗎?他終於愛我了,所以纔會一面忙不迭地逃離,一面又在看到我如瘋如狂的追隨後忍不住發聲呼喚。如果剛纔不是他主動叫住我,只怕我永遠再也不能見到了吧?
而佛像,便是第二個背義之舉。佛在涅磐之後,本來是沒有佛像的,只叮囑衆弟子以法爲師,努力精進。初時,弟子們也都照做了,每日背誦他留下的經文來懷念他,並不拜佛。
再回頭時,發現大辛已經走了。
我頓覺任務重大,辛哈兄弟已經多年不見,如果這一次錯過了,又不知哪年哪月可以相見。我必須回去找大辛,不是爲了我自己,而是爲小辛。
“我願意。”我以爲自己只是在想,但已經輕輕說出口來。
古老樹木發出敦厚沉鬱的香氣,佛橫臥繩牀,頭向北,腳朝南,背東面西,頭枕在右臂上,安詳離去——此後的臥佛造像,便都是這個樣子。
“走了多久?去哪裡?”
我抱着一線希望,還是請住持替我請出那位和尚來見一面。看到住持奇怪的眼神,我只得解釋:“我替他俗家的親人帶信來。他母親病了,希望能見他一面。”
我們走下石階,在河邊坐下來。河水滔滔地流過去,瞬息不止,載着樹葉、落花、枯枝,以及歲月。據說這是恆河的支流,那麼在深不見底的河牀下,可能埋葬着無數信徒的屍骨,還有那些未能及時升上天堂的靈魂。
又一次,我又一次聽到那呼喚,清晰地響在耳邊。擡起頭,便看到大辛站在不遠處,正向這邊張望。
這天夜裡,有位婆羅門的學者須跋陀要求拜見佛陀,阿難想阻止他。佛知道了,卻將他喚至牀前,爲其說法。須跋陀立刻就頓悟了,成爲佛的最後一個弟子。
退了房,來到街上找藥店,但是此地多的是草藥偏方,到處找不到我常吃的那幾種胃藥。走在街頭,心裡彷徨得厲害。這裡同瓦拉納西的喧囂擁擠截然不同,原始得多,也清淨得多。我有些捨不得離開,卻又沒什麼理由留下。已經見到大辛了,該說的話能說的話都已說完,再見已成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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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有形之塔寄託無形之思念,供奉香火,這大概是信徒們爲了敬佛而違背佛旨的第一個虔誠舉止吧?
佛說普度天下,我說助人爲樂,這兩者再不相悖。
再後來,連這樣尷尬的年夜飯也沒了,只有我一個人數鐘聲。
以這樣的距離,除非他發力高喊,我不可能聽得清楚。但是那聲音分明低柔親切,彷彿春風拂過耳畔。我甚至不能判斷是來自真實還是幻覺,我向他奔跑,撞到人也不理會。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來,我指責他:“你不守信用!你害得我好找!”
手機發出“嘀嘀”的提示音,我看了一下號碼,說:“小辛到了。”
反而是我愣住了:“你答應?”
房間沒有洗浴設備,要洗澡得去樓下的公共浴室,但樓道燈是壞的。我抱着衣物站在樓梯上猶豫了很久,牆壁掛畫上的金粉在黑暗中隱約有光,彷彿在嘲笑我的軟弱。潮軟的地毯發出幽昧不明的氣味,有如暗流涌動,總覺得隨時會從某個牆角里游出什麼不知名的生物來。我最終決定明早再說,只當今晚住在曠野好了。
他一震,眼睛望向天空,好像答案寫在雲中。
換了乾衣裳合衣而眠,卻無論如何睡不塌實。
我的心轟然一聲。他承認自己的心在動,爲我?抑或爲小辛?
我告訴他在鹿野苑,並且說大辛在此掛單。
我知道自己在強辭奪理,用英語說不過便改說中文,用禪機辯不過就強說人情,但我存了心要攪渾他,惑亂他。
我知道他不放心我一個人走在夜晚的鹿野苑,卻不忍成爲他的累贅。於是看到第一間小旅館便走了進去,簡單地討價還價幾句即決定住下。
他點頭:“我們就在這裡等他好了。”
佛在成爲佛陀之先,也曾有無數困惑、不足,所以纔會持疑,會苦修,會冥想,直至頓悟。悟了,也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仍會生老病死。他主張生死有輪迴,即使是他也會在圓寂後進入輪迴,一切無相。
長老遲疑地說:“沒多久吧,沒說去哪。”
我走過去,在離他近百米處坐下來,靜靜地望着他。他的臉這樣美麗沉默,如一隻溫柔的鹿臨波照影,恆河水記住了他的樣子,並用這美麗點燃一盞又一盞蓮花燈。
天知道我有多麼想就這樣依偎着他直到天明,但是,我知道那對於他有多麼殘忍刻薄,我不可以再試煉他了。
我看着大辛,他端坐如蓮花,但我卻能感受到他內心颳起的風暴。對於即將和睽違多年的親弟弟重逢,他也是緊張的吧?
自從母親改嫁,每年春節就變成了我的煎熬日——團圓飯,我不吃是不給面子不懂事不合羣不體貼母親,吃呢,卻人人都嫌我多餘,兩個異姓姐姐冷言冷語地找茬使我難堪,爲了顧及母親我只能將淚水伴飯,再深的委屈也惟有努力嚥下,每一粒米都膨脹無限大,堵在胸口。
這樣孤獨而盲目地不知疲憊地走走走,是因爲不能停下,一停下就會流淚。
有風吹過,一片菩提樹葉飄搖而下,我伸手接住了,不便再擾大辛靜修,只得假裝遊覽,獨自參拜了佛陀初次轉動法輪的黃金坐像,又沿着繪有佛本生故事的長廊細細欣賞壁畫。
比丘們下了早課,三三兩兩走出佛寺,看到我和大辛,都投來怪異的目光。
壁畫風格大膽,色彩鮮豔,男與女、僧與俗的戰爭幾乎是猙獰的,我不知如何就有些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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