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頭髮自然捲的圓臉小姑娘。”
傳說中的專業級舞臺劇導演老方, 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光頭,留着挺文藝的兩撇小鬍子,灰色套頭毛衣外面穿着軍綠色的多袋馬甲, 站在一羣半大不小的孩子中間, 被各種欽佩的眼神包圍。
“哪一個?”鄭春桐順着老方的眼神看過去, 正是趙影和陸靳泓正在舞蹈室角落裡不知在說些什麼。
趙影仰面朝着陸靳泓吹鬍子瞪眼, 陸靳泓則一指揉着鼻子衝她笑。
“陳趙影, ”鄭春桐招招手,“你過來。”
趙影一頭霧水地跑過去,打了聲招呼。
老方從頭到腳端詳了她一番, 轉頭對鄭春桐說:“小臉,上了舞臺好看。聲線不錯, 普通話也標準, 跟角色氣質也吻合, 就她吧。”
趙影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不行,不行的。”
“我看你行, ”鄭春桐拍着她的肩,“方導可是市文工團的導演,挑人還能看錯?”
趙影肩膀一塌,求助似地看向一邊的塗伶和寇燃,那兩人都笑得見牙不見眼, 毫無施救的念頭。
她又看向正緩步過來的陸靳泓, 後者滿臉幸災樂禍。
老方這纔看清陸靳泓的模樣, 招招手:“你也過來, 來。”
陸靳泓立正在趙影身側, 恰恰好高出她一頭。
“你們兩個,很熟嗎?”
“我倆同桌。”陸靳泓簡單地答。
老方雙手一合:“就他倆, 絕佳身高比。”
鄭春桐表示贊同,依次又定了幾個角色人選,最後才把劇本發到個人手上。編劇一欄赫然署名黎湘湘。
“這是黎湘湘參加市裡的中學生劇本創作大賽得獎的作品,我給咱班爭取來了,大家好好表現,爭取文藝匯演的時候得個好名次。”吳春桐把孩子們託付給老方,又囑咐寇燃做好後勤保障,就先行離開了。
趙影和陸靳泓面面相覷,一個是來跑龍套的,一個是偶爾路過進來插科打諢的,怎麼就成了男女主角?
老方聲音特別洪亮,一開口就震得整個舞蹈房鴉雀無聲:“今兒週五,週末好好背臺詞,週一放學後再來這裡排練。我隔一週來輔導一次,別叫我跟你們吳老師失望。”
整個週末趙影都處於惶惶不安的狀態,到了週一課後排練的時候,她把劇本捲成一團,急得在舞蹈教室裡繞圈圈:“我還沒背熟呢。”
陸靳泓倒是氣定神閒:“還有一個多月才表演,急什麼,慢慢背。”
趙影懶得理他的風涼話,拽着塗伶的胳膊:“要麼我跟老方說,換個人來演,我真背不住那麼多臺詞,你知道我一緊張就忘詞還結巴。”
塗伶狡黠地一笑,神秘兮兮地附耳說:“要王煒珺是男主角,我就跟你換。可惜現在是陸靳泓……還是留給你吧。”
趙影敲了她一下,放棄掙扎,繼續繞着圈圈背臺詞。
果然,老方讓所有人照着劇本唸白,不加動作的時候,一切都還順利。
等到加上動作、站位的時候,趙影開始看着陸靳泓的眼睛張口結舌。
老方敲着劇本的紙筒:“照着唸的時候不挺好的,你怎麼一對戲就結巴呢?”
“我……就是一緊張就結巴,要麼,方導,換個人來吧。”
“爲什麼加了動作就緊張?”老方若有所思,然後指着陸靳泓和趙影,“你倆,過來,站中間來。”
陸靳泓和趙影兩人被安排在舞蹈室正中央,其他人圍成一圈。
老方伸出右手食指、中指指着自己眼睛:“2分鐘,對視,有一個人移開目光或者笑場,就重來。”分別看兩人一眼,“聽懂了?”
趙影摩挲着手臂尷尬地看向陸靳泓,他顯然也沒料到老方來這一出,嘻哈打着馬虎眼:“方導,這就算了吧~讓我看着她,10秒都堅持不了,非得笑場。”
老方終於正了顏色:“誰跟你倆開玩笑呢?2分鐘都堅持不了,上了臺也得笑場。”低頭看一看錶,“我數123開始。1,2,3——”
趙影微微仰着頭,才能剛好和陸靳泓的目光正視,雖然做了這麼多年同桌,卻從沒有這樣正面的、長時間的對視過。
原來他的眼尾有上揚的弧度,原來他是內雙,原來他的眼眸是好看的琥珀色,原來他眼睛裡的自己就像被魚眼鏡頭照出來一樣有那麼大的額頭……
終於,她忍不住和陸靳泓一起笑出聲來,尷尬,又帶着一絲羞赧。
老方揮着手裡的劇本:“得得得,你倆冷靜一下。情緒到位了再吱一聲。”
“吱。”陸靳泓看着笑得滿面緋紅的趙影,笑着說。
一羣人鬨笑起來,連老方也忍俊不禁:“你別跟我貧,能堅持得住2分鐘,再貧不晚。”
趙影捂着嘴,一邊舉手示意:“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再試試,”說着瞪陸靳泓,“你不許再笑場了。”
“你別把眼睛瞪得跟小燕子似的,我就不會笑了。”
趙影雙手拍臉頰,定了定神,和老方說:“方導,你數吧。”
這一次開始的時候,兩個人狀態好了許多。
趙影儘量放空眼神,假想自己是個大近視眼,看不清眼前這張年輕帥氣的面孔,虛虛地看着他的眉眼,再不敢定睛。
視線忍不住從他的英氣的眉眼移到高高的鼻樑,從鼻樑再移到弧度溫暖的脣。
想起老方要求必須對視,又急急忙忙把視線移回,恰撞進他專注而溫暖的目光裡。
那個目光讓她想起許多年前在暮色中道別時的他,又想起中考查分那一晚他們,原來這個人陪着自己走過了人生那麼多的重要里程。
方導說“好”的那一秒,兩個人都沒有動。
直到塗伶帶頭搗亂地鼓掌,起鬨聲才驚動了他們,趙影揉着臉頰慌忙鑽到塗伶和寇燃中間:“可憋死我了,我忍笑忍的腮幫都疼。”
陸靳泓指着趙影說:“我看見了……”
“看見了什麼?”塗伶問。
“……眼屎。”
“滾啦!”趙影憤怒地把手中的劇本砸過去。
說也奇怪,這之後再對戲的時候,趙影再沒忘過詞,陸靳泓再沒笑過場,雖然離老方滿意的狀態還距離甚遠,但可以說,進步是巨大的。
直到週三去畫室之前,一羣人還被寇燃聚在一起,要求全場過一次臺詞。
用寇燃的話說“鄭老找那麼大牌的導演來給咱導戲,這輩子恐怕也就這麼一次機會,浪費了簡直暴殄天物,就算是損失一次月考名次,也得把戲給排好了”。
塗伶深以爲是,趙影的想法則簡單得多——爲了不在全校師生面前丟人,她只能拼盡全力。
這一日趙影來到畫室的時候,畫室裡出奇的冷清,畫架上大多空落落的,也不知道人都去了哪裡,反倒是她側前方的那位“大觸”正靜靜地在塗抹。
他們都坐在窗邊能沐浴陽光的位置,他蓬鬆柔軟的頭髮被白色耳麥壓着,混血般的五官被光線勾勒得更加輪廓鮮明。
趙影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成逍的筆觸有片刻的停頓,但很快就重新開始了勾線描畫。
鋪好畫紙,趙影看着上一週畫了一半的籃球場,線條輪廓都已經完成,那個側身上籃的少年身姿已經躍然紙上,雖然還是草圖,已經能看得出飄逸的神彩。
她用鉛筆一點點地修飾線條,擦去多餘的輔助,細緻地描繪少年的每一處衣褶——沒有畫臉,誰也不知道她畫的是誰,這讓她感覺很安全。
忽然窗外傳來一陣喧囂,趙影擡頭看向足球場上飛奔的人羣,這纔想起塗伶說過,今天下午高一和高二有足球對抗賽,因爲王煒珺必然上場,塗伶特意翹了自己的聲樂興趣課。
趙影在圍觀的人羣裡稍一搜尋,果然看見了穿着粉色長衛衣的塗伶,獨自站在靠近畫室這一側的球場邊,趙影都能將她臉上的神采奕奕看得一清二楚。
球不小心被人遠射踢出了球場,有個男生跑到場外撿球,而後遠遠地開了一腳長傳。
沒料到的是,球居然徑直朝着場邊的塗伶飛去。
趙影眼看着球襲空而去,不由自主低呼了一聲,等她再睜眼定睛看去的時候,場邊的塗伶已經抱着頭歪倒在地。
趙影驚惶地丟下畫筆衝出教室,慌張裡碰倒了自己的畫架,還撞歪了成逍的,也沒顧上道歉,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場邊。
塗伶仍是獨自一人捂着後腦蜷着,遠處圍觀的人羣裡有人指指點點,卻沒有人上前來。
但更讓趙影詫異的是,這一幕彷彿沒有發生一般,場上的足球賽居然還在如常開展,沒有一個人看向她們的方向。
趙影扶着塗伶的肩,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撥開她的頭髮想看看有沒有外傷,被球撞擊的地方因爲被頭髮覆蓋看不出輕重來,但是倒地的時候塗伶的手掌側面被水泥地磨出一片傷痕,此刻髒污中透出絲絲血色來。
“頭暈不暈?”趙影伸手在塗伶眼前晃,“這是幾?”
“2。”塗伶哼了一聲,“趙影,我感覺有點耳鳴。”
“剛過來撿球的男生,你認識嗎?”
塗伶搖頭:“沒看清,不認識。”
趙影也沒看清那人的五官,但她可以肯定那人是場上這羣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繼續踢着球的男生中的一個。
然而此刻沒有一個人來問詢塗伶的傷勢,非但沒有道歉,甚至還若無其事地繼續踢着球,更加讓她生氣的是,王煒珺也赫然在列。
“等我一下。”趙影扶着塗伶在場邊的臺階上坐好,徑直走向足球場中心。
奔跑中的男生們發現有個女孩氣勢洶洶地闖入球場,有的揮手示意她走開,還有的乾脆叫着“比賽呢,瞎啊”,一時間一片混亂。
趙影徑直走到球場中間,向擔任裁判的高年級學長雙手合十,做了個道歉的手勢,然後用她最大的嗓門喊道:“五分鐘前,是誰到場邊撿球,開大腳,球砸了人的?”
踢球的男生沒有一個吱聲,場邊觀賽的人羣議論紛紛。
趙影環視了一週,指着場外塗伶的方向:“我同學剛剛被一球踢中,現在頭暈耳鳴,肇事的人難道連一句‘對不起’都不說嗎?”說着她看向正站在靠近對方禁區處的王煒珺,他卻並沒有要開口相助或是去場邊探望塗伶的意圖。
“你們都知道是誰去撿的球,對不對?但是都不說,這就是你們的義氣嗎?”被一羣人像看猩猩似地圍觀的趙影有種氣急交加的窘迫感,這種窘迫讓她忽然生出了勇氣,平日裡糯糯的聲音也變得尖銳起來,“做了錯事就應該道歉,這不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嗎?”
“你說是我們當中有人踢球傷了你朋友,你自己找啊,找出來是誰你讓他道歉就是了。你都找不出來,我們怎麼知道你朋友是怎麼弄傷的?”高二的一個高高壯壯的男生第一個開口迴應她,“同學,現在是在比賽,你這樣阻礙比賽進程,合適嗎?”
“就是,誰知道是怎麼傷着的。”
“快出去吧,我們這比賽比了一半呢……”
“走吧,你站這兒待會再給球撞了,還得來討一次公道。”
鬨鬧中,勇氣的小火苗幾乎要被澆滅,直到身後一個人搭着她的肩膀,聲音低沉但有力:“我看見了。”
趙影猛然回身,身後的人正是剛剛在畫室裡專心描繪的成逍。
他沒有看她,遙遙指向正站在球場最遠的角落裡的一個小個子男生:“黃毛衣的那個,敢作敢當,別做縮頭烏龜。”
那個黃毛衣的男生猶猶豫豫地小跑過來,撓着頭:“我真沒看見球砸着人了,撿了球朝場子裡一踢我就沒看了……”
成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這麼多理由,道個歉會死嗎?”
比賽終於還是被暫停了,一羣人簇着黃毛衣男生和趙影回到場外塗伶身邊。
黃毛衣不算誠懇地表達了歉意,同時留下班級姓名,承諾如果塗伶事後檢查有什麼不妥就來高二找他。
趙影直接背了書包送塗伶回家,走到校門口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塗伶忽然抽泣起來。
“怎麼了,頭很疼嗎?要不還是去校醫室看看吧。”
塗伶只是搖着頭,吸着鼻涕,一個勁掉眼淚。
趙影緊張地摸摸她的後腦:“究竟怎麼了呀,你別嚇唬我。”
塗伶啜泣着:“他沒有過來。”
“誰?”
“王煒珺,”塗伶淚眼婆娑地看向她,“那麼多人過來了,他也沒有來看一下。他完全不在乎我……”
趙影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被球砸傷的疼,手被磨破的痛,被肇事者忽略的氣憤,都敵不過喜歡的人的漠不關心來得痛徹心扉。
看着飲泣的塗伶,趙影只能輕輕地拍着她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