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譚郡的災情已塵埃落定。
得知自己派去接應的人落空,導致外甥落入敵手的赫連文慶,滿腔欲待殺人的憤怒無處發泄,直接將殺戮之刀落在譚郡那些用來拖住他腳步的倒黴細作身上。
大少這次難得拿出絕殺之鋒,再無昔日的懶散作風,也不再玩韜光養晦的戲碼,直接調動府軍惡狠狠押上譚郡。
短短十日內,以最直接的手段,強行從鄰近的其他糧庫裡調來糧食,封鎖整個譚郡,將所有欲待逃走的安國密探和玩忽職守的糧庫長史緝拿歸案,當着譚郡所有百姓的面,處以極刑。
在此過程中,堅持無詔不得動用打開糧庫的守糧官和十個副職守糧官們,兩死一重傷。
面對這三位據說有強硬後臺所以很不合作的糧官,大少二話沒說,手一揮,護衛的刀劍立即架上他們的喉嚨。
素來和氣生財,不愛和人結怨的赫連文慶頭一次笑得陰森森殺氣騰騰,“上頭怪罪下來我負全責,你們儘管開糧庫門!一邊是被脅迫開糧庫罪不至死,一邊是立即成爲我刀下亡魂,你們自己選!”
後面的結果沒有懸念,十一人的鑰匙都乖乖送上來,死了的從屍體上扒下來,按着屍體的手指登記畫押,打開糧庫,派大軍將糧食運回譚郡,這才平息災民們火藥桶似的狂躁情緒。
赫連文慶辦事嚴密,將聞人既明的事封鎖得密不透風,但誰也知道這消息捂不了多久,一旦聞人既明被推到兩軍陣前,他們誰都沒有退路。
然而此時假象仍要佈置,掩耳盜鈴雖徒勞,有時候卻不得不做。
記載後續處理和事情經過的密摺送到聞人嵐崢手中,赫連文慶也沒推脫責任,說明事情經過,另外表明聞人既明的那些護衛已經救回來,的確是顧家的獨門藥物。
聞人嵐崢看過摺子,沒提獎賞也沒提責罰,權當他功過相抵,也足夠就譚郡的事給文武百官一個交代。
至於聞人既明的事……還真怪不到赫連文慶頭上,即使他接到人甚至親自去,十有**也是給顧澹寧多送一個人質。
明知不該,他心裡卻依然有淡淡慶幸。
赫連文慶的確盡了全力,不然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趕到還將那些護衛救回來。自家兒子自己瞭解,如果那些護衛真的就此殉職,聞人既明恐怕這輩子都甩不掉這巨大的心理包袱。這比他親手殺人還讓他難以接受。
譚郡的事從一開始就是陷阱。
賑災糧庫的長史被顧家派人買通,將糧食全部秘密偷送到安國,而當地官府早已被顧家控制住,對這件事自然也睜隻眼閉隻眼。
具體怎麼控制的說的很含糊,但聞人嵐崢不用動腦子都知道不外乎毒藥美人計易容之類上不得檯面的手段,他不由冷笑,顧家玩毒物太久所以腦子也退化了?喜歡走捷徑?難道他們還能靠這些不入流的手段控制民心?
隨後的事不用說也清楚,燕都派來賑災的官員在一羣地頭蛇和顧家手裡還能討到好?很快就自身難保無法賑災,此時只要有心人加以挑撥,這件事很快就會鬧大,民衆暴亂肯定很快就會發生。
而他那個責任心很強又有擔當的兒子知道情況後,肯定會去譚郡壓住局勢,正好中計,顧澹寧只要守株待兔就行。
他忍不住想嘆氣,覺得娃娃的教育太有效果也不好,如果兒子懦弱點,死蹲在玉京並堅決不出皇宮,誰也奈何他不得。
可如果娃娃真的那麼做,那他也不是聞人既明瞭!
此刻說不出是什麼心情,擔憂、無奈、驕傲、欣慰、心酸、茫然……五味陳雜之下覺得腦子都有些發飄,看外頭來回巡邏的士兵也覺得壓抑,再看他們頭頂的天空更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他扔開密信,覺得這氣悶的營帳裡再也呆不下去,起身往外走。
他漫無目的地往營地外走,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以他的武功,也不需要人寸步不離地保護,隨意揮手示意跟上來的人都各歸各位,看着平原曠野上深深淺淺的黃綠色出神。
莽莽原野上草木芬芳,雖泛出枯黃卻依然不掩生機,他站在小山丘上沐浴天風。清冷中帶着草木香氣的風吹過臉頰,似在淘洗着胸臆中鬱積的悶氣。
風聲迴響在耳畔像平緩的小調,他煩躁的心也逐漸平靜下來,漫不經心地環視四周,目光突然一凝。
遠處有人正向着這方向行來,孤零零的影子在身後拉得長長的,腳步不快,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的,感覺像肥肥短短的小肉球在飄,的確是人小腿短,看上去也就四五歲的樣子,隔得遠看不大仔細,但他找了又找也沒看見娃娃身邊有其他人,不由得皺起眉。
這誰家孩子到處亂跑?家裡大人呢?怎麼也不看着?流浪孤兒?那也多半也都會跟着其他熟悉的流浪的成年人走,即使跟丟大隊伍,濮陽城下兩軍交戰,誰會嫌命長往這附近跑?
此時此刻於此地看到一個小孩子,本來就是很詭異的事。何況這孩子還是孤身一人!
腦子裡瞬間流過各種猜測,他還沒判斷出對方的來歷,孩子已向他這邊走來。
衣着很簡單,也就是大街上普通孩子裝扮,打扮得樸素內斂,出門在外絕對不起眼。
但經驗豐富的聞人嵐崢,還是一眼就看出這孩子出身不錯。
娃娃臉上沾染灰塵泥土,又被汗水沖刷過,小臉上黑黑灰灰看不清相貌,但擡手擦汗時偶爾露出的皮膚明潤白嫩比女孩子還細膩,烏黑的眼眸瞳仁極大寶光璀璨,胡亂束起已有點像雞窩頭的頭髮漆黑明亮耀人眼目……種種細節都表明這孩子的家境不錯,最起碼也是溫飽無憂,那他怎麼會獨自出現在這裡?家破人亡?逃難?
他揣測這孩子時,孩子已看到他,大眼睛剎那亮了,小短腿噔噔蹬一陣旋風似的跑到他面前,髒兮兮的小黑手已伸出來抓他袍角。
他猝不及防,愣在當場。
“叔叔,這裡是濮陽城嗎?”
他垂眸看看自己的袍角。
他不喜歡穿甲,即使在戰場上依然錦繡風流衣袂飄飄,反正他也不會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他都是躲在背後偷懶,所以他始終穿月白便服。
很清淺的顏色,不耐髒,被這小子烏漆墨黑的爪子一抓,染上很顯眼的污漬,看着很不順眼。
他一直不喜歡別人隨意接觸,即使是近身伺候的,也不敢未經允許離他太近。換在平時,主動湊上來的早被他扔開,何況拿他的衣服當抹布?
可偏偏這人是孩子,他總不能和娃娃一般見識甚至懲罰吧?
目光很有力地在他的手上落了落,暗示他放開手。
“是濮陽。”
娃娃接觸到他的目光,訕訕地放開手,臉上卻揚起燦爛的笑容,明亮的大眼睛緊盯着他,目光亮晶晶的像看見什麼精美的點心。“那你知道怎麼進去黎軍大營嗎?”
聞人嵐崢目光如冷電,瞬間掠過他全身。
娃娃很平靜地直視着他的眼睛,烏溜溜的眼睛凝視着他,扒着他的衣服不放,眼珠不住轉動,眼睛水汪汪笑容甜蜜蜜,神態很無辜。
聞人嵐崢瞬間聯想到狐狸。
他的目光緊盯着孩子的眼睛,很清澈很黑亮的眼睛,坦蕩純淨,像在水底浸潤千年的黑曜石,還帶着這個年紀的孩子一般不會有的狡黠,靈動跳脫如雪地裡飛竄的白狐。
他心裡忽然涌出一種奇怪的情緒,不安中隱隱有期待,再看眼前的孩子,眼神中就帶上幾分琢磨不透的意味,表面上依然很淡定閒散地答:“軍營裡不準小孩子進去。”
“那你帶我進去吧!”孩子的眼珠微微轉動,很坦然地道。
聞人嵐崢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麼會有心情和一個小孩子扯廢話,但比起一個人被某種堵在心裡的情緒逼得想發瘋又不能瘋,逗弄一下眼前的孩子似乎也可以接受。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孩子抓住他袍角不放的手已被迫鬆開。他仔仔細細看一眼孩子,搖頭,“我?不成。”
“爲什麼?”孩子很執着很不恥下問,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
“平白無故的多出來一個孩子,你以爲所有人都是瞎子看不見嗎?”聞人嵐崢有點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該說這娃娃無恥還是說他堅持。
“沒關係,咱們隨便找個藉口騙他們就行。”孩子答得很順溜。
聞人嵐崢沉默,難道真的是他老了,跟不上時代?怎麼現在的孩子一個比一個大膽無恥?這孩子誰家的?父母是怎麼教的?小小年紀就在想着騙人?瞧這坦然勁兒,比他小時候還皮厚心黑。
嗯,不對,怎麼想到自己小時候?
他甩開這荒謬的比較,心裡很有幾分氣極反笑的感覺,“怎麼找藉口?”
“嗯……”孩子眼珠轉得更快更有光彩,笑嘻嘻看着他,語氣很興奮很詭秘地道:“就說我是你兒子,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