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子在同齡人中算得上高大,手長腳長。脊背挺直如涼州[1]四處可見的白楊,彷彿內裡蘊藏着無窮的堅韌力量。雖然年齡尚小,已能窺見這少年日後的英氣與風華。
這樣的紅袍僧人穿着,黝黑卻英挺的長相,明顯異於本土涼州人。以我300年的閱歷,知道他是從吐蕃來,屬於吐蕃紛亂的佛教派別中的一支。雖然吐蕃此時早已亡國,地名也早就改成了烏思藏[2],卻因爲曾經的輝煌盛世,讓世人至今依舊稱呼這些西邊高寒之地來的人爲吐蕃人。
他蹲下身仔細打量籠子中的我,眸子晶亮明澈如一泓清泉,汩汩流淌着靈動的波。以我如此淺的修爲也能看到,在他周身環繞着隱隱的七彩光芒,泛出流光溢彩的蘊華。我心下一凜:這個少年的靈力超凡,絕非普通人。
我在籠子中大聲地吱吱叫,從鐵絲之間擠出前爪,急切地往外撓。他伸手輕輕接過我的前爪,掌心有種讓人安心的溫暖。我心下頓時寬慰不少,萬分期許地嗷叫着看他。
“這隻狐狸可是不賣的。你看它的眼睛和皮毛都是藍色,這可是稀罕至極的藍狐,狐狸一族幾百年纔出一隻咧!”死老頭兒將籠子提起,用指頭戳我伸在籠外的前爪。見我憤憤然縮回爪子,老頭兒咯咯笑着:“你別看它個頭小,年紀比我都大呢。狐狸一族,有靈性的纔可以修煉成妖。這藍狐便是個中極品,一出生便帶着靈氣,日後隨着修煉精深,眼睛、毛色會更加泛藍。”
“那麼怎會被施主逮了來?”小喇嘛站起施禮。他的蒙古語說得不地道,發音頗有些怪異。
“幸它道行太淺,不然怎會中了我的套子?”老頭兒晃盪着籠子得意地笑,“不過狐狸生性多疑,逮它着實費了心力。我在崑崙山中缺覺少眠,小心跟蹤了3個月,布了多少套子才逮着。”
我被老頭兒晃得頭暈,站立不穩。鐵絲撞到後腿傷處,痛得我又哀鳴起來。
小喇嘛滿臉憐惜,伸手按住老頭兒提籠子的手,不讓他再晃盪,口中禮貌地對答:“施主準備去哪兒?一路辛苦,我來幫你提籠子吧。”
老頭兒大手一揮:“不必,馬上就到。瞧見前面的闊端王府[1]嗎?我正要去那兒。”
“施主會如何處置這隻靈狐?”
老頭兒喜上眉梢:“闊端王子的長子——啓必帖木兒王子,馬上要過20歲生辰了。我是他封地裡的屬民,將這寶貴的藍狐送給他做賀禮。百歲藍狐渾身是寶,功用極多。唾液可消腫止淤,血可治膿瘡潰爛,用藍狐皮做成氅子,更是刀槍不入、風雨不侵呢。”
他大驚失色,臉上頓時佈滿悲憫:“既是有靈性的生靈,施主怎忍心加害?”
“這可由不得我。啓必帖木兒王子一聽說它有多般好處,便一直唸叨着這藍狐皮氅子呢。我兒子早就報了信,如今啓必帖木兒王子已叫了裁縫,就等着我送狐狸去了。”老頭兒一邊說着,一邊挪動腳步。我忘記腿上火辣辣的痛,在窄小的籠子裡費力奔跳着吱吱大叫,眼望小喇嘛,心急如焚。
“施主,請發發慈悲,放了這隻靈狐吧。它還那麼小,腿上又有傷。”他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居然上前一步,張開雙臂擋住了老頭。畢竟還是孩子,身高比老頭兒矮了一大截,渾身卻有種難以抗拒的氣勢,沉着的聲音堅定地說:“啓必帖木兒王子那裡,我洛追堅贊甘願領受任何責罰。”
“小師傅,我是党項人,自幼信佛。若是一般狐狸,早就送給你了,也算是善事一樁。我這麼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老頭兒嘆息一聲,轉頭看看周圍無人,壓低聲音說:“20年前大夏國被蒙古所滅,蒙古人恨大夏頑抗,以致他們的天可汗——成吉思汗在征討時染病而亡,即便大夏投降了也沒放過我們,屠殺了多少大夏國民!我的幾個兒子,都是這麼沒的。現在只剩下我最小的兒子,才14歲,卻接到命令,要他參軍攻打南邊的宋國。我只有這一個兒子了,怎麼捨得讓他去送命?不得已去崑崙山費盡辛苦逮這藍狐,啓必帖木兒王子已經答應免我兒子從軍。你說,我怎麼可能放了它?”
小喇嘛怔住,清俊的眉頭緊蹙,蹲下來伸手輕撫我的尖鼻子,沉思片刻後說道:“那,我隨施主一起去見王子。”
剛踏進王子府,便看到許多人圍在院子裡,中間幾個人在叫叫嚷嚷:“王子,如今您父親不在涼州,大小事情都得您做主,您可要主持公道啊。”
庭院正前方坐着個粗壯的年輕男子,濃眉大眼,臉形方闊。穿着長袖的高領皮袍,袍子的下襬、袖口、領口繡着雲捲圖案的綢緞花邊,裝飾着一圈貂鼠皮,開口時聲音洪亮:“有什麼冤屈,都呈報上來吧。”
其中一人搶着說:“我們弟兄三人昨日在這家客棧投宿。小二說上房30文錢一晚。我們三人便一人拿出10文錢住下。可巧店老闆添了個大胖兒子,他一高興,便將上房降價到25文錢一晚。店老闆當時將5文錢交予小二,讓他退給我們。沒想到小二黑心,只退了3文錢。我等今天一早碰到店老闆,聽他說起後才知道。所以我們當即找到小二,要他將私藏的錢退回給我們。”
另一人也擠上前,指着正跪地輕聲哭泣的瘦小男子說:“可是小二說他就只拿了兩個銅板。這數字可怎麼也不對了。”
啓必帖木兒皺起濃眉:“如何不對?”
“我們三人各付10文,共30文錢。小二各退了我們一文。也就是說,我等付了27文。可是,小二隻承認拿了兩文。27文加兩文,只有29文。還有一文上哪兒去了?”
圍在一旁的衆人也在掐指計算,不住地點頭附和。三兄弟中最年輕的一位大聲嚷嚷:“肯定是這黑心的小二藏起來了。他居然敢這般戲耍我們,所以我們押他來見王子。”
“這可真是冤枉啊。小人不該一時糊塗,拿了三位大爺的錢,小人退還便是。可是,小人的的確確只拿了兩文,何曾拿過3文?”跪在地上的小二擡頭喊冤,立刻被三兄弟踢了幾腳。
“那你說,我等花了27文,加上你私藏的兩文,難道不是29文嗎?”
周圍的人不停地喊:“對啊,是少了一文。”啓必帖木兒斂顏,肅然說道:“小二,我們蒙古人最恨人說謊,你還是乖乖認了,否則,以我蒙古刑罰,怕是你得受皮肉之苦了。”
“小二沒有說謊。”一個變聲期的沙啞男聲響起,小喇嘛從人羣中走出,氣定神閒的步態自信從容,氣度不凡,加上俊氣的臉上有着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使人羣立刻安靜下來,每個人都一臉詫異地定睛在他身上。
“錢一文都沒有少,只是這三位施主算法有誤。”他先對啓必帖木兒行禮,然後轉頭問三兄弟,“三位施主付了30文,店家退了5文,即是說,這房錢應是25文,可對?”三人都點頭。
小喇嘛鎮定地繼續說:“這5文錢裡,小二拿走兩文,還剩3文,可對?”三人又點頭。
“這3文,小二的確是退給了三位施主,可對?”三人一直在點頭。
小喇嘛朗聲道:“那麼,三位施主所付的25文房錢,加上小二私藏的兩文,再加上退給三位的3文,共是30文,可對?”
三個人慣性地繼續點頭。小喇嘛淡然一笑,轉頭對啓必帖木兒雙手合十,微微一鞠:“那麼,小二將那兩文錢退還給三位施主,再賠個不是,此事便可了結,王子以爲如何?”
啓必帖木兒拍掌,哈哈大笑:“如此甚好。本就不是什麼大事,何必鬧騰?”三人還是莫名其妙,拼命撓頭:“可是,明明是27加2,怎麼被這小喇嘛又多算出1文來了?”
小喇嘛謙遜地對三人施禮:“三位施主,以佛法之因明說來解,三位應以所付累加,而非以自己所得簡單加別人所得,此爲因明學說[1]中之偷樑換柱法。”
三個人早已被說得暈頭轉向,心悅誠服地看着小喇嘛。周圍響起鼓掌叫好聲,小喇嘛的臉迅速轉紅,黝黑肌膚透着緋色,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如磁石般吸引人,想不到鎮定的他也有這般羞怯可愛的模樣。
啓必帖木兒走下坐椅,踱步到他面前打量:“你是何人?”
小喇嘛落落大方地雙手合十,他的蒙古話雖然發音不甚準確,卻一字一句說得清晰:“我是吐蕃薩迦教派的沙彌洛追堅贊,隨伯父薩迦班智達上師從烏思藏曆經兩年,跋涉而來。伯父現正在驛館等候您的父親——闊端王子回涼州一晤。”
啓必帖木兒一把抓住小喇嘛的手臂,欣喜地嚷:“原來是神童八思巴!難怪如此聰明穎悟。你早慧的盛名,連涼州人也是如雷貫耳啊。聽說你3歲便能記誦蓮花修法,8歲便能記誦佛本生經。你的本名不太有人知曉,但提起八思巴之名,恐怕烏思藏無人不知。聽說八思巴是藏語‘聖者’之意,是嗎?”
我一愣,忘了疼痛,呆呆地擡頭看清朗俊氣的小喇嘛。他居然是八思巴!那個3年前我曾見過的小孩……
年輕人驚詫地拍掌大叫:“那個小喇嘛居然是八思巴!”
我“咦”了一聲:“你知道他?”
“我去過日喀則地區的薩迦縣,參觀過薩迦寺,所以知道一點。”他點頭,又有些遺憾地看着我,“不過藏傳佛教派別太多太複雜,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知道,他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帝師,曾經創造了蒙古文字,被稱爲八思巴文。薩迦派能成爲藏傳佛教中的一大支派,是他創下的基業。所以薩迦派尊他爲薩迦五祖之一。”
我擡眼看向虛空,似乎又看到了那一襲溫暖的褐紅色,眼裡蒙上溼意,喃喃道:“是啊,他是個偉大的人,一朵藏地高原聖潔的雪蓮……”
我扭回頭對他一笑,感慨地說:“你知道的已經很多了。他是藏人,又身處蒙古人當政的元朝,沒有與漢人發生過什麼交集。現代漢人對他,還有他的時代都不是很瞭解。”
年輕人呵呵一笑,伸手在火爐上取暖:“這故事從一開頭就挺有意思的,沒想到一隻小狐狸介入了真實的歷史。我很有興趣呢,也算是幫我惡補一下那段陌生的歷史吧。”
我點頭,繼續說下去。知識浮淺者總是驕傲,學問淵博者反而謙虛;山間的小溪總是吵鬧,浩瀚的大海從不喧囂。
我在崑崙山修行時,結識了一位比我還年幼200歲的老灰熊。它本無甚靈力,修煉到了100歲便再難精進,耳背目盲,老態龍鍾,壽命已不長久,卻因偷偷跟隨烏思藏的智者——薩迦派班智達,偷聽了幾場辯經和後開了些竅,又多活了十來年。
它生命的最後5年,誤打誤撞進了我的山洞。要趕它走太容易不過,可我卻留下了它。原因很簡單:我整整100年沒有說過話了。
老灰熊耳背得厲害,得貼着它的耳朵大聲喊,它才能依稀聽見。可是我們自說自話,卻也相處愉快。它說得最多的,便是班智達,它絮絮叨叨地將自己聽到見到的班智達的事蹟都告訴了我,怕是對佛祖,它也沒那麼尊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