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他擡眼看向我,昏黃的油燈下,他狹長的側臉被光線剪出淡淡的一圈暈,自然上翹的睫毛微微顫動着,“藍迦,再給我些時間。你也需要時間,不是嗎?”
時間?我怔怔地看着他。初秋的夜風溫柔地吹拂着帷幔,帶進一屋的燥熱。
他的臉紅得快要滴血了,眼神飄移到窗外,溫和如珠玉的聲音放得極低:“我會考慮恰那的建議。”
我好像聽見自己的心臟,猛地跳出一個不規則的強音。他,他是說……我奔回到他面前,微喘着氣急切地看向他:“你,你剛纔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實在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想要聽他再說一遍。他卻避開了我的目光,扭過身子打了個哈欠:“太晚了,睡吧。”
那一晚我高興極了,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笑容總是抑制不住地浮上嘴角。多年的心願總算得到了一絲迴應,如同在暗夜行走的人突然見到了遠處一縷光明。雖然極弱,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裡意味着方向與希望。
這件事我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告訴恰那,他一定會真心爲我高興。可一想到他現在人在涼州,不由得高興勁兒去了一半。然後我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從什麼時候起,我對恰那這麼依賴了?我的所有心事、所有情緒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向他傾訴。
他在最傷心時曾一遍遍讓我答應不要離開他。其實,我又何嘗離得開恰那?我們早就習慣了互相取暖互相傾訴。可八思巴呢?他與我談的大都是教派利益、朝堂政事,他早習慣了隱忍內斂,極少向我吐露心事。從貼心的程度來看,恰那反而與我更近。
唉,許是因爲恰那沒有八思巴那麼多的政務佛事宗派諸般雜務吧。
這樣胡思亂想着,我在患得患失中等到了他七日後從太廟回來。他告訴我:爲慶賀真金的長子出世,察必皇后將出資修建一座寺廟。
就在這年年初,真金的妻子闊闊真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兒子。真金一直被忽必烈視爲繼承人,這個兒子的出生爲真金未來的繼位之路添色不少。忽必烈高興地爲這個孩子取名甘麻剌。薩滿巫師說闊闊真面容飽滿是個宜男的福相,未來還會再添多個兒子。忽必烈對兒媳的乖覺也是一向滿意,聽了巫師的話更是對闊闊真另眼相待。
最高興的還是察必,兒子媳婦恩愛美滿,又得了大胖孫子,前景一片光明。她便打算修建一座寺廟,用以祈福還願。忽必烈不喜奢侈,國庫財政緊張,察必就從自己當年的嫁妝私房裡撥出修建寺廟的錢。
做了祖母的察必在裝扮上變了許多,不再穿戴豔麗華美的服飾。她以法術變幻出了鬢角的些許白髮,又在面容上稍作老態,看上去更加端莊大方,卻仍是比她扮的同齡人年輕許多。
經過八思巴諸人的勘察,寺廟選址在燕京城和義門外高梁河北岸。察必雖未動用國庫,但她嫁妝頗豐,所以出手很大方,務求寺廟造得美輪美奐,並欽定由八思巴主持設計修建。一時間,本就忙碌的八思巴更加忙得腳不沽地,睡眠時間愈加少了。
“察必也真是的。幹嗎非讓你來建這個寺廟,難道她還嫌你的事情不夠多嗎?”我坐在熱乎的炕上爲他摺疊漿洗乾淨的僧袍,一邊撅着嘴抱怨,“你白天要管建寺廟的事情,晚上又要創蒙古新字,睡的時間比常人少了近一半。長久下去,身體如何吃得消?”
他從書堆裡擡頭,呵了呵冰涼的手心,溫潤一笑:“我還年輕,少睡些沒事的。”我將摺疊好的僧袍放入櫃中,撥旺了火盆裡的炭火:“你呀,就是因爲你這麼操勞從不抱怨,所以忽必烈纔可着勁兒使喚你。”
他沒有答話,聳着肩頭悶頭在笑。我奇怪:“你笑什麼?”
他看向我,臉上照舊是紅暈密佈,眼底卻帶着溫暖的笑意:“我怎麼覺得,你我這番話,像是一對尋常夫妻在嘮家常。”
我張了張嘴,沒說話,心裡涌入一絲甜意。這一年來,我每夜以人身出現在他面前,爲他端茶送水,陪他說說家常。相處這麼多年,我們對彼此都太過熟稔,可人的身份畢竟跟小狐狸大不一樣。同樣閒話家常,與他這樣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卻嚼出一些不同的意味來。人類的尋常夫妻也是如此吧。
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凝視着我,深邃的眼眸裡有一抹猶豫與躊躇:“藍迦,我也曾想過,若我是個普通人,沒有家族重擔在身,沒有這樣特殊的身份,那我對你,可還會像如今這般猶豫?”
我看着他帶着迷茫的面容,嚥了咽口水:“我從未想過與佛祖爭奪你,我只求你心中有我一個小小的角落。”
“有的。”他擡起清亮的眼,目光裡是一片溺人的柔情,“一直是有的。”
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呆呆地望着他。
“藍迦,恰那說得沒錯,你是這世間最美好的女子。”他微閉上眼,手心撫上胸口,似在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我怎麼可能對着這麼美好的你,毫無心跳的感覺呢?”
這麼多年來,這是我聽到的他說過的最爲私密的話了。從沒想到他會如此直言,我哽咽着輕喚一聲:“婁吉……”
他晶亮的眸子凝視着我,極慢地一寸寸湊近,手微顫着向我伸來。他靠得如此之近,近到我可以聞到他周身的檀香味,聽到他略微急促的呼吸聲,看到他清澈的眼瞳中映出的呆滯的我。他骨節細長的手馬上要觸及我的臉,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熱與濡溼,還有空氣中微不可辨的難言的情愫。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越來越大聲,血液似乎全部涌進了腦子,臉火辣辣地發燙。不敢再看,我索性閉起了眼,微微昂着頭。
我正緊張地期待着,驀地,身體驟變,眼前一片漆黑。費勁兒地扒拉開衣物,我氣急敗壞地大罵:“該死的,怎麼又被打回原形了?”
他如同被燙到了手,急忙縮回。臉上訕訕地,紅得似要滴出血來。眼睛原本不敢直視我,卻在聽到我的罵聲後不禁失笑。
扭頭深呼吸幾次,他終於肯正視我,手指點一點我的小鼻尖,靦腆的脣角暈出一抹笑意:“已經有所進益了,你莫要太過心急。”
我分明看到,一直存在於他臉上的躊躇,起碼在笑着的那一刻消失了。
那晚,我輾轉反側,聽着屋外簌簌的雪落聲,度過了又一個不眠之夜。一想到他馬上就可以碰觸到我了,多年的努力終於得見曙光,嘴角便抑制不住笑意。
我輕輕撫着自己的臉,想象是他的手在輕觸。掌心微溫,帶着濡溼。
這般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着,不知爲何,心底突然翻騰出另一番柔軟的觸感。這感覺是如此奇怪,我慢慢地將手從臉龐挪到嘴上,對着暗夜幽幽嘆了口氣。太久未見那個令人憐惜的孩子了,不知他現在一個人過得如何。
公元1263年,一整年我都在燕京陪伴着八思巴,只有少數幾次去涼州爲八思巴傳遞信息給恰那。那一年裡,恰那深居簡出,極爲低調,如隱入深山修行之人,心若止水,不起漣漪。
那年的漢歷新年,兄弟倆沒有在一起過。
“這座皇家寺廟歷時十年才建成,建成時忽必烈已下詔將八思巴推上了更高的位置——‘皇天之下萬人之上’的帝師。所以,這座寺廟因是八思巴監督建造,忽必烈親自贈名爲大護國仁王寺。”
年輕人說道:“我明白了,這‘大護國’與‘仁王’皆是忽必烈形容八思巴。”我點點頭,回憶起這座元代皇家寺廟的盛況,不禁感慨:“這寺廟是藏式和蒙古式混搭的風格,廊柱上繪滿了各色豔麗的花卉。史書上形容‘其妍好若天宮內苑移下人間’,藏文稱其爲‘梅朵熱哇’,意爲‘花苑’。這座寺廟後來成了元朝歷代帝師的居處。忽必烈孫子、元朝第二代皇帝元成宗鐵穆耳在位時,還在大護國仁王寺供着忽必烈和察必的御像。”
我突然停了下來,眼神有些發怔。年輕人探頭看向我:“怎麼啦?”
我鼻子澀得難受,眼前迷濛一片:“八思巴的舍利塔便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