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裡執着一張紙。我怕他看出我這不知由頭的傷感,急忙走到他身邊看謎面,卻是吃了一驚——只是一張白紙,什麼字也沒有。另一面的角落裡寫了一行小字:打一草藥名。
恰那走到主辦臺,攤開白紙,微笑着用漢文清晰地說出謎底:“白芷。”主辦人皆鼓掌,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白芷”與“白紙”同音!鑑於這個燈謎頗有難度,主辦人讓恰那自己挑選獎品。毫不猶豫地,恰那選了一條湖藍色的長絲帶。
“小藍,送給你。”他淺笑盈盈,目露期望,“這條絲帶與你頭髮顏色相近,縛上一定好看。”
我接過絲帶,心裡說不出的歡喜。在花燈絢麗的光暈下,絲帶泛着亮澤的光芒,甚是漂亮。後來的漫長歲月裡,我一直用這條絲帶縛頭髮。它是牽引回憶的繩,絲絲縷縷牽出恰那那晚的純真笑容。從此,再貴重的金簪銀簪珠寶首飾,都無法與這條簡簡單單的藍色絲帶媲美。
恰那心情極好,拉着我往一家頗豪華的酒肆走:“來,我請你吃好吃的。”
“客官,來一碗本店的特色小吃——乳糖圓子吧。您看着不像漢人,肯定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糖點。”店老闆看恰那考究的穿着,直接將我們引入二樓的臨街雅間,殷勤地招呼着,“這可是南邊的宋國人在元宵節必吃的。吃後一家子一整年都熱熱火火,團團圓圓。”
恰那被店老闆逗笑了:“行,那就來兩碗嚐嚐。多少錢一碗?”
“半吊錢。”
我驚呼:“這麼貴!”
店老闆轉頭對着我道:“哎喲,我說這位小娘子,貴可是有貴的理由啊。我們這乳糖圓子可是用糯米細面做的,內用核桃仁、白糖、玫瑰爲餡,灑水滾成,一個個都如核桃大呢。”
店老闆誇張地比畫着乳糖圓子的大小。我急忙低頭,免得在燈下被他看到我的藍眸。
“您可以打聽一下,整個燕京城也就本店有乳糖圓子賣。這東西金貴着呢,小的可是冒着危險到南邊的大宋偷學的做法。喏,客戶請看這柱子上的題詞,這是一位有名的詩人寫的。”店老闆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詠道,“貴客鉤簾看御街,市中珍品一時來。簾前花架無路行,不得金錢不得回。”
恰那不在意地掏出錢袋,打斷了老闆的詩興:“好了,就來兩碗吧。”
當兩碗香氣撲鼻的乳糖圓子放在我們面前時,我忍不住嚥了咽口水。它入口即化,香甜糯軟,難怪那麼貴,.單單是糯米細面在那個****的年代便不是尋常百姓能吃上的。
這乳糖圓子便是後世的湯圓,元宵節人們必吃的一道甜湯。只是,隨着生活的富裕,它再也不像那時那麼稀少貴重了。
在巧舌如簧的店老闆殷勤推薦下,那晚我們還吃了燕京的許多特色小食。豌豆黃、棗泥糕、驢打滾、豆汁兒就着焦圈兒,甜甜膩膩,讓喜歡吃甜食的我愛不釋手。恰那與我對坐,時不時瞅着我笑。他破天荒地沒有喝酒,一直勸我多吃,自己反而吃得不多。直到我揉着肚子再也吃不下,他才笑着去樓下爲我拿一碗消食茶。
我坐在雅間窗口旁伸頭往外看去。已是亥時,接近三更時分了。尋常這個時辰早已夜深人靜,此刻街上卻還是一派熱鬧景象,酒肆茶坊生意都出奇的好。
有熟悉的腳步聲,卻不是恰那。雅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一位高大魁梧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口,濃眉大眼天庭開闊,身上一件普普通通的蒙古袍裹不住渾身散發的貴族氣。
我詫異地叫了一聲“真——”,急忙捂住嘴。我雖與他很熟,但他不會認識此刻的我。
真金大張着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連眼珠子都沒轉動過,似被魔障魘住了。店老闆在他身後點頭哈腰:“這位小爺,您走錯房間了。克烈公子的包間在隔壁。”
真金沒有理睬店老闆,還是直愣愣地瞧着我。我突然意識到,估計是我現在的模樣嚇到他了。因爲雅間裡只有我和恰那,我便脫了斗篷。現在燈火通明,真金將我的藍眸藍髮看得一清二楚。
我急忙將擱置在凳子上的鬥蓬拿起,飛速套上,低着頭打算逃離。
“等等!”真金邁開大步,高大的身軀將門緊緊堵上。他低頭看着我,聲音微顫,“這位姑娘,可否告知在下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不會吧?我平常雖煩他,也好歹算是他小時的玩伴哪,他還真打算把我繩之以法啊。我更不敢擡頭了,可憐巴巴地哀求道:“小女子只是得了怪病,頭髮眼睛變成這般模樣,非是妖孽。”
“誰說你是妖孽了?”他撲哧笑出聲,身形魁梧卻聲音溫柔,“本王——本公子只是覺得你長得漂亮又可愛,尤其這藍眸藍髮獨特有趣。本公子想,想要……”
他絞着手,不知該怎麼說下去,方闊的臉上飛過兩片可疑的紅雲:“我,我家世不錯,也頗學得些文武技藝。平日裡喜歡讀書,特別是漢人的儒家經典。啊,對了,我的武藝是名師指點,騎馬射箭都算精熟。”
我眉頭挑了兩下。他這是幹什麼?我警覺地後退兩步,盤算好實在不行就從窗子跳下去:“這些,好像跟我沒關係啊。”
他愣了一下,面色更紅,低頭囁嚅道:“嗯,如今,如今我還未娶妻……”
我恍然大悟,難道是對我一見鍾情?他的燕王府裡滿是漂亮丫鬟,只需他真金皇子一言,滿京城的待嫁女子任他挑選。也不知他腦子裡哪根筋搭錯了,怎麼偏偏對我這有殘疾的怪異長相看上了眼。而對我來說最糟糕的是:跟真金糾纏上,察必肯定會劈死我。
眼見得恰那快要回來了,我不想讓恰那跟真金撞上,畢竟恰那明日要做新郎官,可不能在這種時候鬧出緋聞。我拉低風帽,遮住眉眼,低聲喝道:“請讓開,我要回去了。”
“那你告訴我名字好不好?”他還是把着門不肯放,語氣極真切,“我非是那種孟浪之人,只是,只是實在喜歡——”
聽到恰那的腳步聲在樓梯間響起,我急了。目光瞥到牆角放了把油紙傘,我一個箭步躥到窗邊,撐開傘飛身而下。真金嚇得大呼一聲,疾步奔到窗邊。只是不高的二樓,我輕巧落地。左近的人羣有些騷動,我能聽到真金飛速往樓梯奔下的跑步聲。可不能被他追上,我趁人不備以最快的速度狂奔。我跑入一條無人的小巷子,變回原形,捻個訣將衣物隱去,再飛快跑回那家酒肆。
門口,真金正在川流不息的人羣中舉頭四顧,看見穿斗篷的女子便上前掀開風帽,招來一片罵聲。我顧不得真金,急忙跑進酒肆。恰那端着消食茶剛要往樓梯上走,我上前咬住他的褲腿,躥進他懷裡悄聲說了原委。恰那臉色一變,急匆匆拉住一個小二塞錢讓他帶往後門。幸虧我通知得早,恰那沒跟真金碰上。
那晚回去後,恰那躺在牀上,嘴角一直噙着滿足的笑,溫柔地撫摸着我的脊背:“小藍,我今天很開心,許久都沒有這麼開心過了。謝謝你。”
他睡着後,我一直在思索一個問題:爲何燈謎會上,我對恰那有了那種莫名其妙的感傷。不忍,不捨,心痛,或者,還有些什麼我未知的情愫?我翻來覆去地想,直到天邊泛白才得出結論:我是在憐憫他。
看着晨曦從疊雲中透出光亮,想到他馬上要面臨第二場不情願的婚禮,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黯然。
“蒙古滅金,燕京落入蒙古人手中。彼時城池敗落,百業凋零,偌大的繁華都城如頹敗的落葉。直到忽必烈從更北的開平府遷到此處。”我在書架上翻,找到一本介紹北京的歷史書遞給年輕人,“忽必烈很快發現了這座城市更適合作爲都城。燕京正處於蒙古高原和中原交界處。北上不久便能進入蒙古大草原,向南更是居高臨下控制河北、山東這些物產豐饒的平原地區,溫和的氣候環境也適宜遊牧慣了的蒙古人。”
“北京到了現代還留有元朝遺蹟呢。我記得有元代的城牆遺址,還有——”年輕人翻看着書中的插圖,指着圖片笑,“對了,最有名的是這個——北海白塔。”
“這座白塔也與八思巴有關,以後我會講到。”我笑着繼續說道,“忽必烈命漢臣劉秉忠以都城的規模重修燕京,設立六部中書令等行政官署。這座城市從此成了中國之都,歷經元明清直到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