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55年——藏曆陰木鼠年(乙卯)——南宋寶祐三年——蒙古蒙哥汗五年八思巴21歲,恰那17歲,忽必烈40歲。
我本蜷着身子縮在恰那牀上那處爲我準備的被窩裡睡得昏天黑地,不知睡了多久,被激烈的爭執聲吵醒了。
“你昨日剛從你哥哥府上要來服侍的那個丫鬟,她犯了什麼不得了的重罪,你爲何命人砍了她的手?”
憤怒至極的男子聲音,是恰那。我頓時睡意全消,將頭從毯子中鑽出,睜眼望去。恰那正站在書房中間與他的妻子墨卡頓說話。他身着玄青色蒙古長袍,柔順的黑亮長髮披在肩頭,俊逸出衆,如玉樹臨風,丰神俊秀。這些年裡恰那猛躥個子,17歲就已躥到了一米八。只是個子雖高,卻仍是瘦削單薄,站在人高馬大的墨卡頓身旁,被生生壓着好似矮了幾分。
墨卡頓這年25歲。漢地親王的女兒一般只能稱爲郡主,蒙古人卻一概都叫公主。墨卡頓雖是公主,行爲舉止跟受過嚴格皇家禮儀訓練的漢家公主實在無法相提並論。大漠裡騎着馬兒吃牛羊肉長大的女子,與漢地女子相比,舉止粗獷,皮膚粗糙,也更顯老態。這些年她的食量越來越大,高大健碩的身體如氣球般膨脹成一座鐵塔,怕是幾個草原漢子都扛不動。
“怎麼,你不知道爲何嗎?你真以爲我是喜歡這丫鬟服侍才向哥哥要來的嗎?”墨卡頓還是一貫的頤指氣使,大咧咧地往桌旁坐下,椅子發出痛苦的吱吱聲。她用肥碩的手把玩着垂在前胸的頭飾珠串,冷冷地瞥着恰那,“你怎麼可能不知道?昨日在哥哥家的宴席上,她給你送羊肉時,你一直低頭盯着她的手,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了!是不是覺得那手很白嫩很漂亮啊?那丫鬟還拼命朝你拋媚眼,你居然回她一個笑臉。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你們這對狗男女也敢這麼猖狂,當本公主是瞎了嗎!”
恰那氣得猛一拍桌子,嚇了坐在一旁的墨卡頓一跳。不等恰那出聲,墨卡頓跳起來指着恰那的鼻子吼:“你拍桌子幹什麼?氣我攪了你的好事,還是心痛那丫鬟的手啊?”
恰那一巴掌揮開墨卡頓點在他鼻子前的手,力氣稍重了些,墨卡頓便撒潑大叫。恰那退開幾步,嫌惡地看着一臉橫肉的墨卡頓,胸口不停起伏着。“你簡直莫名其妙!我昨日在你哥哥府上何時盯着什麼丫鬟的手了?”突然憶起了什麼,恰那緊接着低呼一聲,“我想起來了!莫不是我的佛珠被卡進桌縫時?”
“我那哪裡是在看丫鬟的手!我將割肉刀碰落在地,彎腰去撿時不小心將掛在脖子上的一串佛珠卡進了桌縫。爲了不扯斷佛珠,我只得彎着腰一點點地往外拉。正巧有個丫鬟往我几案上送羊肉,我直不起身來,只能尷尬地衝她苦笑一下。你坐在我身後,所以看不到佛珠,只看到我一直低頭彎着腰,便以爲我在盯着她的手。”解釋完了事情原委,恰那連連後退,如看怪物般瞪着墨卡頓,悲慟的聲音變了調子,“我根本就不記得那丫鬟長什麼模樣。就因爲我無意中看了她手臂幾眼,你就致人傷殘,你真是太可怕了!”
“今天你朝她瞥了一眼,明天這些不要臉的妖精就會爬上你的牀了!”墨卡頓自知理虧,卻在恰那面前向來不肯退讓半步,此時擠滿肥肉的圓臉上更添猙獰,走到恰那面前惡聲惡氣地雙手叉腰,“你們男人天性好色。見了身材妖嬈的,臉盤子漂亮的,都跟蒼蠅一樣。我哥哥房裡塞了多少妙齡女子,他還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看得過眼的。”
恰那趕緊退後幾步,撫着額連連搖頭,苦澀地縱聲大笑:“公主,我能跟你哥哥比嗎?這駙馬府裡裡外外服侍的全是男人,我哪裡有什麼機會接觸女子?這屋裡,連雌蒼蠅都飛不進來!”
墨卡頓恨恨地踩腳,尋常女子的撒嬌動作被她使起來連大地都似乎震顫了一下:“可即便如此,你還是不肯多看我一眼。我們成婚這麼多年,我的房間你從不肯踏足半步。你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嗎?不就是想要個比我身材苗條,臉盤子能擰出水來,說話聲音嬌滴滴的!”
“你——”恰那欲哭無淚,掩面揮手,聲音疲憊不堪,“公主,請你走,我今天不想再見到你!”
墨卡頓在恰那面前橫行霸道慣了,哪受得了恰那如此直接的回絕,氣沖沖地上前欲擰恰那的耳朵:“臭小子,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敢這麼對我說話了啊!”
17歲的恰那早已不再是幾年前任由墨卡頓打罵的委屈小男孩了,在墨卡頓伸手之前便一弓身,從她身側靈巧地避過。不想再跟她糾纏,恰那扭頭打算往屋外走,墨卡頓又撲上前欲抓他的脖領。恰那回頭迅速鉗住她的手臂,眼裡的憤怒越燒越烈,另一隻手已舉在半空。
墨卡頓自恃身份,諒恰那不敢對她怎樣,嘴裡猶不停地嚷:“你至於這麼生氣嗎?不過是個下賤的党項奴隸罷了。他們命如螻蟻,死不足惜——啊!”
墨卡頓驚恐地捂住臉,小眼瞪得差點兒掉出來。恰那愣住了,將舉在半空的手收回,看了看掌心,確定自己的確還未來得及打下去。墨卡頓的臉似發酵的饅頭迅速膨脹,本來就胖的圓臉更是漲得快要撐破皮膚。她尖叫着迅速衝出去,粗壯的身體差點兒撞倒房門。
恰那盯着墨卡頓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吐出口悶氣,扭頭朝牀走來,將我頭頂的毯子掀開:“小藍,是你搞的鬼?”
我吐了吐舌頭:“我實在氣不過,小小懲罰她一下。比起她動不動打罵人,這點小懲罰算得了什麼?不過就是臉紅腫幾個月,讓她出不了門,省得害人。”我憤憤不平地說着,卻瞥見恰那疲憊的臉,有些惴惴地伸爪子撓撓他的袍子:
“恰那,你不高興了?”
他一聲不吭地坐下,將我抱進懷裡。我急忙道歉:“對不起,是我氣糊塗了,一時忘了她的身份。我這麼做,她會算到你頭上,你又有苦頭吃了。”
恰那苦笑着搖了搖頭,埋頭貼在我背上。“怎麼會怪你呢?你這麼做,我很解氣啊。”他捋了捋我的小腦袋,柔和地輕語,“謝謝你,小藍。”
我又感動又難過。他才17歲,別的男孩在他這個年齡正是情竇初開之時,對如花似玉的女孩朝思暮想。他卻被迫守着一生都無法擺脫的焊婦,過着清心寡慾的日子。我不禁心中悽然,伸舌舔了舔他瘦削的臉頰。
他默默地抱着我,過了一會兒問道:“你到了這兒後昏睡了兩日,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哥哥有什麼消息。”
我這纔想到此行的目的,神色黯然下來:“婁吉讓我告訴你,他已定在今年五月在河州(今甘肅臨夏)崇聖寺受比丘戒。他向藏地諸多有名望的僧人發出邀請,請他們前來爲他授戒。”
他突然兩眼發亮神情振奮,驀地站起:“太好了,我即刻出發,去參加哥哥的受戒禮。小藍,你就跟着我一起走吧,一路陪着我。”不等我回答,他又衝到門口對着外面大喊:“來人,立刻收拾東西,我們出發去河州。”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忙碌收拾的身影:“恰那,不用那麼急呀。從涼州到河州只需走十天,現在才四月初,還有一個月時間呢。”
他身體僵了一下,回頭看我,墨雲般漂亮的眸子裡流淌着令人心碎的哀悽:“小藍,這冰冷的牢籠我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我立刻心軟了。
當日我們便急匆匆離開了涼州。我曾問恰那,需不需要跟墨卡頓說一聲。他在馬車裡搖了搖頭:“只怕我還沒出駙馬府的門她就已經得到了消息。幸好你讓她出不了門,否則這會兒她早就追來吵鬧了。我可以斷定,這一路上她必會派人跟蹤,我在河州的一舉一動也逃不過她的耳目。”
我默然。這種貌似優越實則跟被拘禁沒有兩樣的日子,到底何時纔是盡頭?
往河州行進的途中,恰那不騎馬,只在馬車裡與我悄聲說話。他很少在人羣中露面,只在吃飯住店時不得已出現在市井。可即便如此,俊朗軒昂的恰那還是引來許多女子駐足觀望,膽大的女子還朝他丟花兒、手帕什麼的。可恰那卻眼觀鼻鼻觀心,斂顏肅穆,從不朝女子投去哪怕一分惹人遐想的眼神。
我蹲在窗口,陪恰那看天上一輪圓月。絲絨般的夜幕點綴着點點星光,拂面而來的夜風帶着微薰的氣息,吹在臉上有些溫熱。恰那倚靠在窗臺上,身姿如鬆氣宇軒昂,柔和的面容如洗後的水晶,清靈剔透。
我看着他的俊臉,回想剛纔一幕,不禁有些好笑:“恰那,你有沒有發現,一路上有好多女孩在看你呢。剛剛吃飯時,那個女店家都不用夥計,親自端盤送菜。她只顧殷勤伺候你,把別人全當空氣了,惹得旺錯他們很不高興呢。”
恰那卻沒有笑,彎腰湊近我,用鼻子輕輕頂着我的小鼻尖:“小藍,你覺得我長得好看嗎?”
這麼近距離地看着他如清泉般的眼,清俊的臉上隱隱現出令人心醉的梨窩,我用力點頭:“好看啊。論五官和膚色,你比你哥哥還要好看許多呢。我活了
300年,見過那麼多人類,什麼藏族、党項族、蒙古族、漢族都有,長得最好看的就是你。”
只是,我心下遺憾。這張臉雖越長越俊,卻是再難看到這個年齡該有的清朗笑容。
我這麼誇他,卻得來他悽清一笑:“小藍,你知道嗎,女孩覺得我好看時,我很害怕。我有時甚至恨自己這張臉,恨不得用刀子剜出幾道永遠好不了的傷疤。”
我驚呼:“恰那,這是爲何?”
“因爲若沒有人盯着我這張臉看,涼州城內的不少女孩便不會遭殃。”他直起身凝神望月,消瘦的背影卻在微微顫抖,“她們會莫名其妙地被栽贓偷盜,然後被投入牢中受盡欺凌。還有女孩在街上走着突然被暴打一頓,打得鼻青臉腫難以見人。”
他哽咽了一下,雙目微紅:“最慘的是個党項女孩,父親是個屠戶,她經常守在跗馬府門口偷看我。不多久駙馬府的親隨來提親,她父親貪圖富貴便把她嫁了。女孩成婚後天天被丈夫打罵,折磨得不成人樣也不敢提出分離。她拼死來見我,告訴我這都是公主指使人乾的,我這才知道她的冤屈。”他嚥了咽口水,顫抖着嘴角說出:“她見我後的那天晚上就懸樑自盡了。”
我掩嘴驚呼:“公主爲何如此心狠手辣?”那時的我,對於人類複雜的情感只是初識皮毛,實在無法理解墨卡頓爲何愛而不得便走極端。
“我明白她的心思。她要的,無非是我的心罷了。只要她不如此暴戾傷人,我願意跟她相敬如賓到老到死。可唯獨我的心,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給她。”恰那眸色黯淡沉鬱,將掌心握得死死,一拳砸在窗框上,語帶恨意,“小藍,你知道我從小是怎麼過來的。小時候我受過她太多羞辱謾罵,聽到她的聲音我便不由自主地想逃。雖然這幾年她不再打罵我甚至還會溫柔相待,可我依舊畏她。而且,她只溫順了不長時間,後來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實在可怕得令人難以忍受!”我嘆了口氣,爲他舔去眼角的淚痕:“恰那,班智達大師圓寂前曾經叮囑過你,如果公主無法與你和美,你可另尋其他身份高貴的女子。”
“我還能有嗎?我現在連上街都不敢。我怕我走到哪裡,都會有我不認識的女孩遭受劫難。”他將我摟在胸口,凝神望向遙遠的星空,哀婉的神情百轉千繞,“小藍,我沒有可能遇見自己所愛的人了。這輩子,我怕是都無法擁有常人的男女情愛。”
我永遠都忘不了,恰那的眼神裡有一種認命的絕望。他清瘦的背影在那一刻顯得如此寥落孤寂,如一棵被遺忘的孤木,無聲沐浴在寂靜的冷冷的月光下。
“真是孽緣。”年輕人不住感慨,“若班智達大師在天有靈,會不會後悔剝奪了侄兒一生的幸福?”
“政治婚姻本來就難有幸福。無論多麼貌不合神也離,這種政治婚姻雙方都沒有離婚的權力。可如果能夠互不干涉只維繫表面關係,兩人倒也不至於過不下去。墨卡頓的悲劇在於:她愛上了永遠都不可能愛她的男人。”想起恰那鬱郁的眼神、落寞的神情,我的心裡再度絞痛,嚥了咽口水才繼續說下去,“恰那長得越俊,墨卡頓越是喜愛。可得不到恰那的迴應,她便越來越走極端,以爲是自己相貌的不足和外界的誘惑讓恰那不肯愛她。”
年輕人皺眉:“沒有男人會愛上狠毒暴戾的女人,這跟相貌身材沒有絲毫關係。”他嘆了口氣望向我,“恰那真是個讓人憐惜的孩子,我真心希望他能夠幸福。”我苦澀地搖頭:“我那時並不知道,恰那真正的苦難,還遠未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