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從高處往下俯仰。
小孤山上的柳家大宅，是龍城縣少有的整夜都燈火通明的古典建築羣。
不過柳家大宅並不是所有的屋廳廂房，都能亮騰到天亮。
大宅西側的那一片靜謐圓林，大多籠罩在深沉的黑暗之中。
與東南側那一片的主住宅區域相比，涇渭分明。
不久前，忽迎來長安之客的南軒小院，便是前者的其中之一。
黎明時分。
南軒小院。
紅牆外，黑暗小徑上。
屋內劍客問：“麻煩閉上嘴，閉不上就滾出去。”
頓了頓，又道：
南軒小院門外。
“哈哈，閣下的身手，真是宛若劍仙謫凡，一劍西來，驚詫鬼神。”
柳子文笑着捏起酒杯的細杯腳，朝阿潔與玉卮女仙示意。
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三兄弟將阿潔與玉卮女仙，一路送到了小孤山腳的牌坊處。
隨着主屋的房門接連兩聲被從內洞開。
阿潔獨自站在衆人邊緣處，對此置若罔聞。
有拔劍之音姍姍來遲。
玉卮女仙頭戴一枚形似狐狸頭的青銅面具，渾身藏匿在一件寬大黑袍中，行走在小徑上。
阿潔率先轉身，向前走去：
“走吧，別淨說這些有的沒的。
“這夠不夠你閉嘴？”
二人象徵性的喝了一杯送行酒。
玉卮女仙皺起眉頭，她在此前被屋內的阿潔稱呼爲“玩意兒”起，便心情有些不爽，眼下又見屋內久久不回話。
玉卮女仙在院門前停步。
然而，在院中響起動靜後，此間主屋絲毫沒有開門歡迎來客的意思。
柳子文三人來不及閉眼，立馬陷入了強烈的致盲與眼花之中。
不是不想走，而是她下巴下方的頸脖，正以一根頭髮絲的距離正對一柄銀輝粼粼的橫置長劍。
“沒問題，閣下隨意。”
一種是越女劍，一種是其它。
還未等他們來得及心生慌亂，便聽見在“月光滿院”的這一剎那之後，“滄”地一聲，宛若蒼龍長吟。
“是跌到了七品，但殺你還是綽綽有餘，更別提小爺手裡還有一柄好劍，來個六品碰一碰又何妨。
玉卮女仙面具下有沙啞呢喃：
只是還不等後面幾人圍上前來，阿潔忽道：
說時遲，那時快，填滿月光的黎明時分的小院內，又接連響起好幾道莫名聲音。
能讓巧舌如簧、蠱惑蒼生的邪異方士們諱莫如深的，又能是何善類。
柳子文眉頭皺了皺，又鬆開，微笑道：
這一柄劍身似有月光之水般流淌的長劍，被握在一位右袖管處空空如也的常服青年手裡。
“另外，這柄劍我着實喜歡，名字都已取好了，就叫月娘吧。”
玉卮女仙塗畫古怪圖案的臉上看不清大致神情，但卻能大致瞧見已脹成了豬肝紅，身體僵硬在原地。
“老爺。”
柳福的兩手上，捧着一隻托盤，手掌紋絲不動。
“咣噹~”
然而，只有玉卮女仙無所謂的抓起托盤上的酒杯，跟隨一起。
他兩手鼓掌，微笑誇讚，替臉色難看的玉卮女仙解圍。
柳子文搖搖頭，“玉卮女仙不是去監督閣下，是過去協助閣下的。”
玉卮女仙看了沉默的柳子文、柳子安一眼，她摘下青銅狐面，塗抹顏料的嘴角勾起一道冷笑的弧度：
屋內劍客嘖嘖了聲：“得掌嘴。”
劍光比拔劍聲在空氣中傳的更快一些。
主屋房門洞開，屋內無人。
下一秒，他們眼睛全部視野瞬間被銀白色的光亮佔滿。
誕生於古籍上的先秦，
隸屬九條神話道脈之一。
令人懷疑是否是有一輪明月落入了院中。
青銅狐面默默目視這宛若預示着什麼般的黎明景象。
柳子文與兩位弟弟對視一眼，眼神有些啞然無奈，不過似是也習慣了這位古怪劍客的性格。
柳子文注視了下，然後嘗試的朝主屋方向輕喚了一聲：
“閣下？”
往日裡醉生夢死、爛醉如泥的獨臂劍客搖了搖頭：
玉卮女仙沉默了會兒，推門入院。
柳子文轉頭看了眼天際蓬勃的朝陽，朝身前這兩位練氣士爽朗一笑：
“時候不早，可以出發了，那鄙人就在此助二位順風順水，順利歸來。
“閣下誤會了。”
確定了這些，玉卮女仙沒去看脖子前的劍鋒，轉頭望向身後不遠處的柳子文等人。
說到這，阿潔輕聲嘟囔：
阿潔扶劍不語。
還靜靜躺有一把約莫七寸的匕首。
“玉卮女仙主要是過去幫你打打下手，處理一些有可能的麻煩，等斬首後，她還有其它重要事要做，會留下處理現場，閣下可以攜帶愛劍，自行離去。
她沒有回話，眼神複雜的注視身前這位獨臂青年。
隱隱還未探頭浮現真身，但它光是漏出來的五顏六色的朝霞已經遍佈東南天際的一角。
“就讓玉卮女仙跟閣下過去吧，閣下只需要負責出劍，其他事，玉卮女仙會妥善處理。”
能走出鑄劍師的匠作道脈，可是與越女道脈、神方術士道脈一樣起源古老的存在。
甚至比千年一系、獨脈單傳的越女道脈還要稀有少見。
柳子文看了眼身後的柳福。
誰也沒想到這個小小的龍城縣竟然還藏有一位傳說中的稀有鑄劍師。
他的劍，太快了，快到有些不可思議。
“呵，是不是要過去看看情況，若發現目標沒什麼護衛，很容易處理，就不讓小爺動手了，讓她自己解決，這柄新劍也省了下來？
“伱們柳家倒是真會做生意。”
不多時，天光漸亮了一點，雖然依舊處於黎明，但天色呈現出一種偏藍的青黛色。
“算了吧，柳家主，我看這人就是愛裝，磨磨唧唧的，好不爽利。
也就是在早晨蟲鳴愈發大聲的時候，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相續趕來院中。
玉卮女仙冷哼一聲，在院內一座石桌旁靜等。
“來，這是閣下最喜歡的桂花釀，鄙人敬你們一杯！”
“砰~哐~”
玉卮女仙譏脣相諷，黑袍下方右腳的站姿卻是悄然變化，前腳掌抵地，後腳掌弓起。
等到所有鼎都融爲了劍，匠作道脈的存在還有何意義？
玉卮女仙耳聽過這樣一種說法。
托盤上除了一罈酒與三隻酒杯外。
他語氣停頓了會兒，目視她的眼睛道：
柳子文三人目光驚異，轉身偏頭搜尋身影，立馬在南軒小院的院門口，看見了對峙……或說壓制的奇異一幕：
玉卮女仙披頭散髮，一隻腳邁出了院門，大半個身子逗留在門內，原地停頓。
柳子文頷首道：
他曾有一柄桂娘，桃谷問劍時被女君殿那位大女君繳去，留在了雲夢劍澤。
阿潔點點頭，像是嘮家常道：
原來月光是劍光。
這光亮極像月光。
也不知剛剛那短短一息的月光致盲間，院子裡到底都發生了什麼。
哪怕本就是處在黑暗裡，她依舊習慣性將自身隱藏的不起眼。
柳子文三兄弟發現一旁的玉卮女仙，話語驟然頓住了，可還沒等三兄弟來得及反應。
今日要出門、與天然討厭的劍修聯手去幹一件險事的玉卮女仙，面具下塗滿詭異圖案的臉龐神色稍安了一些。
這是這麼多年來，“活躍”在雲夢劍澤眼皮子底下，不得不養成的低調警惕。
“閣下真的誤會了，這次東林寺行動，以閣下爲主，玉卮女仙爲輔，該殺的人還是閣下您來動手。
個位數的鼎，在千年間，幾乎已經全鑄成了劍。
玉卮女仙接過淬毒的匕首，藏入袖中，點了點頭。
自然不再需要鑄劍師。
甚至她都不敢用力去咽一下口水。
而眼下又多出了一柄能助其速度更快的月光長劍。
遠方地平線上那一座座劍爐似是在奮力孕育着什麼，或許是紅日，或許是另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
從她這個角度看去，
說完，他朝玉卮女仙舉杯示意。
離他們最近的一處牆頭，十丈青瓦齊齊碎成齏粉。
也是活躍在大周朝北方數道的海濱，熱衷於一次次出海尋仙的方士前輩們，用一次次血淋淋的教訓換來的經驗。
當世鼎劍之下，只有兩種劍。
至於原因，有人說是天譴折壽，也有人說鑄劍師是給他人做嫁衣裳，自身無自保之力，懷璧其罪。
“時辰到了，該走了……昨夜下人應該有把話帶到吧，知會過閣下了。”
“寶劍配英雄，古人誠不欺我。”
院內正對的一間主屋，房門緊閉，從窗口朝裡面看去，有一盞燭燈點亮。
“此乃大吉之象。”
她是被柳家叫來此地匯合，不過看起來，似乎是來得有點早。
“今日殺人，不飲酒。”
柳子文微怔，與柳子安對視了眼，回正腦袋，說道：
“下一次小爺不管你是不是替他們試探小爺底細的。”
下山前，阿潔頭不回的問玉卮女仙：
“咱們是去哪裡來着？”
轉目一看。
阿潔沒去看柳子文，默默將散發朦朦月光的纖長劍鋒收入鞘中。
這一幕，就像原本處於深夜的漆黑庭院突然陡現明月，剎那間，明月銀輝佔據了每一處角落。
回頭看了一眼遠處河岸邊聳立的一座座火光熾黃的劍爐，與上方天際玫紅、橘紅、黛藍混雜在一起的朝霞。
然而與旁脈衍生極多、宛若枝繁葉茂的讀書人、方術士等神話道脈不同。
身旁原本在出聲的玉卮女仙不見人影。
“對了，你可以派人跟來，可以是監督，也可以是協助，都行，隨你，但是絕對不要是個蠢貨。
柳子文瞧了眼劍，笑說：
主屋依舊沒有靜悄悄的。
“掌嘴？某人一隻手夠用嗎，可別連……”
待柳子文三人或揉眼，或放下遮擋的袖子，逐漸恢復視野。
玉卮女仙再往前走一根頭髮絲的距離，都會腦袋搬家。
這不僅是龍城柳家的機會，也是她玉卮女仙的機會。
“下一次，頭會落。”
若此刻，有人從高空往下看去，便能發現整座南軒小院都被月光填滿。
院中的五人到齊後，交換了一圈眼神，最後目光都投向那間房門緊閉的主屋。
“都跌過品了，還把自己當作什麼天才劍修呢，八成是害怕本仙跟過去後，看清現在他色厲內荏、外強中乾的事實，心虛沒法騙到你們柳家的劍了。”
柳子文身後跟着一位瘸腿管家。
“按照那日在亭前的約定，那人必須由我來殺，誰也別想搶。”
剛剛差點亮瞎衆人眼睛、短暫致盲的月光，似乎就是來自於它，宛若是熔鑄了無數顆品相極好的夜明珠才鍛造出來。
玉卮女仙從不把它當作兒戲。
“你叫本仙閉，本仙就閉？叫本仙滾，本仙就滾？你算個什麼東西。”
“那日我們在亭子邊談的條件依舊有效，我們柳家說一不二。”
“沒想到閣下如此敬業，有原則，今日之行，柳某已無憂矣。”
主屋內突然傳來某位獨臂青年的嗓音：“如果沒人提前知會，你以爲你們能這樣隨意走進來？”
還有人說。
主屋那扇緊掩的房門安靜了一會兒，一時間，沒有任何動靜傳來，院子內的氣氛有些凝固。
如虎添翼。
對於這一點，玉卮女仙覺得身旁這座漆黑靜謐小院內的某位獨臂劍客，比她體會的更加深遠。
柳子文帶領兩位弟弟，還有從始至終老實端盤子的柳福，一起走上前來。
沒親眼見過雲夢澤那羣吳服越語的隱世女修們出劍，就永遠沒法理解越女劍的難纏可怕。
後者手捧托盤，走上前來，柳子文捲起袖子，輕輕拿起盤上的匕首，遞給玉卮女仙，仔細交代：
“拿去吧，匕首上淬了一種奇毒，你先偷樑換柱，後在剪綵禮上人最多的時候，把它桶進沈希聲的胸膛，再跳水潛逃，後面的事，我與王大人會給你收尾。”
阿潔的聲音從主屋中繼續傳出：
“派一個裝神弄鬼、見不得光的玩意兒監督小爺，你們柳家就是這樣做事的？”
玉卮女仙想也沒想，直接回道：
“大孤山東林寺，悲田濟養院。”
“悲田濟養院嗎，有些耳熟……真巧啊，會在那兒見面……”
清晨山路上，獨臂劍客嘆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