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爲暗流管涌?
首先,防洪堤壩本就是土石堆砌,並沒有世人想象的那麼堅固。
別說這個時代土石建築的牢固程度了,連歐陽戎前世那些混凝土大壩的牢固程度,都並無法做到完全的嚴絲密封。
一旦水位爆漲,或洪峰來臨,巨大的水壓會通過一些平日裡發現不了的微小細縫滲入大壩。
進而形成一處處暗流,這就叫做“管涌”。
暗流管涌一旦持續,匯聚,就有可崩塌大壩。
所以有成語叫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這也是歐陽戎千防萬防之事。
待歐陽戎領人衝下龍背山,趕至狄公閘上。
水閘附近堤壩上的留守長吏與工匠們已經處於手忙腳亂的狀態。
“情況如何!”
歐陽戎快速穿過人羣自發分開的道路,衝上前道。
“明府!”一位長吏滿臉焦急道:
“附近山體應該是發生了泥石流,可能還有村落被沖毀,剛剛風驟,一陣大浪捲來一大片樹木磚瓦,全撞在閘壩上了!
“最要命的是,還有一部分好死不死撞在了水閘上。”
另一位臉色沉靜些的長吏接話,朝鎖眉的歐陽戎道:
“有個陳姓老工匠說,整條閘壩上,他發現了兩處似是正發生管涌的地方,水裡有暗流漩渦,定是出現裂縫了。
“一處在水閘的主閘門附近,一處在左半段,靠近龍背山……”
歐陽戎低喃:“管涌……兩處……”他猛擡頭,“陳長吏,去把工匠叫來。”
很快,幾位資歷頗老的工匠被帶了過來。
“管涌的位置,帶本官去看看。”
歐陽戎臉色不變,毫不拖泥帶水命令道。
陳姓工匠等人的帶領下,歐陽戎很快定位了兩處可能正在發生暗流管涌的位置。
歐陽戎當機立斷,朝衆人道:
“先堵水閘主門處的管涌!集中全力保住水閘!”
“明府,看水面出現的翻花,另一處的縫隙好像更嚴重些……”
“水閘是狄公閘核心,位於中段,木製結構偏多,是全閘最脆弱之處,一旦閘門塌陷,能帶動整座堤壩決口,後果不堪設想。”
歐陽戎冷靜分析,又轉頭吩咐:
“不過咱們人多,走,去召集人手,先雙管齊下,兩處一起同時丟下沙袋,填下碎石,消殺水勢!遏止管涌!”
歐陽戎轉頭,抹下一把臉龐雨水,果斷道:
“阿山,帶民勇隊主力跟我來,咱們先去主閘門那一處堵口!
“何長吏,陳工匠……你們留在這一處,往水裡丟沙填石,遏止管涌!
“送飯送衣的婦孺村民、無關人等先行撤離大壩,不準圍在閘上,造成擁堵,妨礙運送沙袋……”
當下形勢十萬火急。
雲夢澤的持續漲水和洶涌水勢下,管涌隨時可能擴大,造成更大規模決口,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某年輕縣令嘴裡一道道確切命令下達,衆人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精神一震,各自領命。
分頭行動,爭分奪秒。
歐陽戎一行人率先趕到堤壩中央水閘的主閘門附近,先審時度勢,定位管涌位置。
“看,就是這兒!”有民勇高呼。
只見堤壩下方,風急浪高,拍打堤牆。
某處水面,只見涌出一處處翻花、翻沙,無不明示着下方的堤壩縫隙,正被湍急水流滲透沖刷。
歐陽戎等留在閘上的人,紛紛拿起竹竿,齊心協力,替即將下水的壯士們,將水面上的雜物碎木揮開。
少頃,柳阿山等十位民勇隊中最擅長水性的青壯漢子,紛紛脫衣光膀,不顧下方急促水浪,各拎竹木、攜帶漁網,魚貫跳入水面。
水勢湍急,柳阿山等善水漢子們勉強穩住身形,陸續遊往岸上歐陽戎指定的位置。
有人下潛插杆。
有人四散鋪網。
水閘上,也有人開始陸續丟下早已準備好的沙袋與碎石,消殺水勢。
幸虧前幾日歐陽戎的提前準備,與民勇隊衆人也有過相應的推演安排。
眼下危機當頭,倒是第一時間出手,勉強進行的井然有序,沒有慌了陣腳……
經過柳阿山等十位投水漢子的努力,與岸上衆人的齊力配合。
約莫半個時辰後。
一根根竹木竿子,十分有序、間隔較短的插在水底河牀上。
一張張大漁網在木竿間鋪開,
二者一起,暫時圍隴成了一座半圓形的水下空間。
這個“半圓”罩在了水閘堤壩上,將發生管涌暗流的主閘門附近,圍攏了起來。
若僅僅只是插杆圍網,並不穩定。
但是閘壩上,歐陽戎帶領留守青壯們,正把早有囤存的沙袋與碎石,一刻不停的丟投到下方半圓形的空間中。
所謂萬事開頭難,
但因爲木樁漁網圍成的“半圓”罩子存在,洶涌的水浪暗流,並沒有將一開始沉入水底的沙袋與碎石沖刷走。
紛紛被擋在了這處指定的水底空間內,將後者逐漸填滿。
很快,原本風浪極高的水勢,隨着下沉的沙袋等重物的填埋,緩慢消減。
佈置完畢,柳阿山等十位民勇漢子們,在堤壩上伸下竹竿的接應下,泥鰍似的矯健上岸,。
他們一刻也沒歇着,掉過頭配合歐陽戎等人一起,繼續朝下方圈成半圓的水面,丟填沙袋碎石。
半炷香後,終於,水面上的翻花翻沙現象悄然消失,恢復原來的風平浪靜。
閘壩上,歐陽戎等人手裡舉起的沙袋暫時放下,手背擦汗間,相互對視。
柳阿山二話不說,丟下馬褂,飛魚般躍入水中,潛進河底,少頃,讓“撲通”一聲鑽出水面,一臉欣喜的朝閘上衆人單手揮舞。
水下填滿大半的沙袋土石,穩穩壓住了縫隙照成的管涌。
這處水閘主閘門處的管涌險情,遏制住了!
歐陽戎與民勇隊們肩膀一鬆,喜色吐氣。
然而,等把柳阿山接上水閘,歐陽戎面色一肅,轉頭道:
“還有一處,咱們走,一鼓作氣!”
歐陽戎帶領柳阿山與民勇隊,當即收拾東西,衝向閘壩另一處的人羣圍攏之地,火速支援。
“你們這邊如何?”
負責此處的,是一位何姓長吏,因爲屢次在同僚之中表現的相對冷靜,歐陽戎讓他與陳老工匠,負責此處的消殺水勢,暫時遏制管涌。
等他們處理好優先級更高的水閘主閘門那邊,再抽調主力支援。
“明府,有點不對勁。”
何長吏轉頭,第一句話就讓趕來衆人心下一沉。
“什麼不對勁?”
何長吏與身旁同僚一起,搭手把一袋沙石丟下水,他手指着下方拍打壩牆的急促風浪道:
“明府,咱們已經丟了上百隻沙袋,下方這處水勢,肉眼不見壓制。”
歐陽戎皺眉,轉頭看向柳阿山。
後者默契上前,帶兩個民勇漢子一起跳入水中,頂着風浪,潛入水底。
可很快,三人陸續上岸,給本就憂心忡忡的衆人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老爺,不妙,這處管涌的正下方,有一條很深的水溝,丟下去的沙袋土石,全都填深溝去了。”
衆人心裡一沉。
歐陽戎凝眉,又問及此水溝深度,柳阿山面色思索,片刻後,用只有歐陽戎聽的到的聲音說了幾句,似是大致類比了下。
衆人只見,年輕縣令的眉頭更皺。
似乎並不是一個好消息。
人羣間的氣氛愈發凝重。
歐陽戎轉頭,朝何長吏等人道:“咱們還有多少沙袋碎石?”
何長吏等人湊在一起,大略統計了下,稟告道:“回明府,已往下投擲了一百零一袋,沙袋還剩一百二十七袋,至於碎石,已用去六成……”
歐陽戎聽完,深呼吸一口氣,擡頭,當機立斷:
“繼續填!這處管涌必須遏制,咱們沒有退路,遑論半途而廢?不過水溝是個無底洞,不可能填滿整座水溝,咱們得換個法子,節省用料。”
語落,他轉臉,朝民勇隊水性好的幾人吩咐,一臉凝重:
“阿山,這次得靠你們,找到水下堤壩。上的牆縫冒水孔,繞着它扎樁圍網,圍圈小一些,咱們往裡面壘填沙袋,也能儘量節省沙石……”
此處管涌,連水面上都風急浪高,更遑論水面下方暗流漩渦的風險?
然而柳阿山一言不發,在民勇中挑了兩個水性最好的漢子,帶着竹竿和漁網,頭不回的入水。
堤壩上,歐陽戎等人見狀,屏氣凝神,周遭只有雨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
就在歐陽戎心生不妙,臉色微變之際。
終於,柳阿山等人冒出水面,朝歐陽戎等人揮手!
成功了,他們找到了水底閘壩的裂縫處。
或許是運氣。
也或許是水底的閘壩上的裂縫已經擴散的很深很明顯。
但不管如何,衆人迅速行動起來,
更多的民勇漢子下水,縮小範圍,在閘壩的裂縫處,如同剛剛在第一處主閘門那邊一樣,他們按部就班,用木樁漁網,圍攏出了一處半圓水域。
閘壩上,歐陽戎、何長吏等人所有人,一刻不停,立馬扛起腳邊壘滿的沙袋,一袋一袋不要錢似的丟下去。還有儲存的碎石也是。
直到……全部丟盡。
“怎麼辦,明府,咱們的沙袋全沒了!石頭也用光了,還是填不滿它!”
連何長吏都嘴皮子抖了起來,看着下方水面依舊翻騰不減的水花管涌,顫音求問。
怎麼辦?
面對慌張望來的閘上衆人,歐陽戎低頭看着水面,毫無血色的嘴脣緊抿成縫,縫中僅吐出一個字:
“填!”
衆目睽睽下,歐陽戎當先站出,寬衣解帶,將玉質腰帶、頭冠等相對質量較重的東西,隨手投入下方水面。
又去翻出一件溼漉漉的水綠色官服,鏟來沙土泥巴,用絲綢官服包裹打結,製成一個“小沙袋”。
他眼皮也不擡一下,往腦後一拋,落進了閘壩下方水裡,充當填料。
堤壩上,風雨中,柳阿山,何長吏,陳工匠……在場的民勇、長吏、工匠們皆面露怔色。
旋即,似是被歐陽戎的沉默行動撥動了開關一般,他們反應過來,四處行動,紛紛效仿。
有人把瓦罐、鏟子、板凳、竹竿等雜物丟進水裡。
有人不辭辛苦的在綵鳳山與狄公閘兩頭跑,雨中狂奔,抱運碎石填埋河水,
也有人收集衆人脫下來的衣服,包裹泥土沙子,簡易製成沙袋土包,丟入河裡。
龍背山與綵鳳山上安頓的村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得知閘壩上的動靜,在花白鬍老人的號召下,紛紛下山,不顧危險的跑來狄公閘上,將帶來的叮噹作響的鍋碗瓢盆、首飾簪子、稚童玩具等等重物投入水中……
一樣樣千奇百怪、卻也令人眼熟的東西,被一股腦的丟進了下方管涌翻花的水面,沉入水底。
村民們一窩蜂的積極熱情,令光着膀子、身上僅剩一把丟不得的貼身裙刀的歐陽戎,和民勇隊、長吏、工匠一衆人都愣住了。
其實村民們有很多東西沒必要往下丟的,丟下去也是浮在水面,沉不進水底,用處不大。
但是這些話歐陽戎始終沒有說出口,只是默默站在原地,張了張嘴,又閉上。
他周圍的聲音亂糟糟的,花白鬍老人和村民們好像朝歐陽戎說了千言萬語,但是他不知道怎麼回,只好充當迴應似的點頭。
年輕縣令也有千言萬語。
葉薇睞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站在閘壩邊沿,將一枚她喜歡扎束銀髮的簪子隨手拔下,丟進下方河中,還有其他飾品,一一如是。
丟完這些身外之物,素衣素顏的葉薇睞一身輕鬆,及腰的銀白長髮在空中飛舞,頭不回的走到歐陽戎身邊,悄悄拉了拉他正扶住刀柄的手指。
此刻,這白毛丫鬟渾身上下唯一的重物,估計就剩下她手裡從山上一路捧下來的黑漆瓷碗了。
葉薇睞兩手捧碗,碗裡湯兒微微搖晃,藍色的大眼睛裡滿是小心翼翼神色;
“檀郎,喝一口薑湯吧,大娘子說伱有病根,容易風寒……”
歐陽戎回過神,轉頭看了看她,這一回沒有拒絕,接過湯碗,一飲而盡。
旋即,一隻空碗飛拋出去,“噗通”一聲沉進水裡。
薑湯什麼滋味,他不知道,嘴有點麻,吃了不少泥水,有些失去味蕾。
歐陽戎也不想知道,此刻的他,和同僚與周圍村民們一樣,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閘壩下方宛若無底洞般的水面上。
衆人已無物可丟,人羣安靜下來,一道道目光投向下方。
只見,管涌處的水面,翻騰的浪花變小了許多,似乎是衆多填料下沉,穩定住了裂縫處的管涌。
閘上人羣中的氣氛靜了靜,旋即一陣歡騰聲響起:“堵住了!”
臉色疲倦的歐陽戎也長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