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樓門口。
兩隻燈籠的朦朧光暈,灑在下方撐起紅傘的低頭小女郎身上。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過去。
不知爲何,一人一傘,許久未動。
“小姐,你回來了嗎,房裡怎麼不點燈啊?”
院牆外傳來彩綬試探性的呼喊聲,還有幾位丫鬟的腳步聲。
離裹兒原地嚇了一跳,手中紅傘差點落地。
她左右四望了下,眼珠子轉動,活像一隻從窩中探出小腦袋張望風聲的小狐狸,略慌,警惕。
離裹兒迴應一聲,“回,回來了!”
她轉身就要進屋,手中撐開的油紙傘太大,塞不進門,差點撞在兩側門框上。
離裹兒趕忙剎車,收起紅傘。
可剛攜帶紅傘走進樓內,她又驀然回頭,輕盈躍回門口。
她把這把“莫名其妙”之人送的“莫名其妙”情書,不對……是紅傘,擺放回原位。
像是沒動過一樣,梅花妝小女郎翹下巴,背手腰後,略微急促的回到樓中閨房……
彩綬帶着四位丫鬟,端着糕點拼盤,走進一間雅緻的閨房。
離裹兒正坐在梳妝檯前,背對來人,一本正經卸妝。
她玉手摘下下雲鬢上插滿的金銀玉製飾品,銅鏡映照出一張點綴梅花妝的嬌容,面色如常。
彩綬將手中盤子遞給其它丫鬟,側身看了看自家小姐。
她走去梳妝檯前,取過一隻木梳,爲其梳理披肩長髮。
彩綬看了眼銅鏡,又不禁低頭看了看小姐,臉色有些好奇:
“小姐的臉怎麼這麼紅?”
離裹兒不動聲色說:“席間多飲了幾杯。”
彩綬點點頭:“唔,那小姐今夜喝的酒,後勁有些大,小姐往常很少紅臉的。”
她微微垂眸:“此酒奇怪。”
彩綬突然問:“對了,小姐,樓下門口怎麼靠着一把紅傘,是你的嗎?
“唔今日好像沒下雨啊,那傘瞧着挺精緻的,難道又是什麼年輕才俊送的禮物?”
離裹兒俏臉露一絲疑惑神色:“什麼傘?”
彩綬愣道:
“不是小姐的嗎,奇怪,咱們傍晚去參加詩會的時候,樓門口好像還沒傘來着,難道是哪個丫鬟落下的……”
“有嗎,剛剛進門太快,沒注意看。”
離裹兒點點頭,眯眼盯着梳妝鏡裡那張高冷嬌美的容顏,清冷問道:“你沒動它吧?”
彩綬搖頭:“沒有動,剛剛路過覺得怪怪的,大晚上的,門口擺一把紅傘,奴婢老家那邊,這種事有點不吉利……”
離裹兒語氣淡淡的打斷:“那就丟了吧。”
“哦。”
小姐的淡漠語氣和處理方式,彩綬絲毫不意外,轉身出門,去丟傘。
“等等。”
彩綬疑惑回頭:“怎麼了小姐。”
離裹兒拿起梳子,挽發到一側肩頭,打量銅鏡,歪頭梳理,隨口語氣:
“算了,就擺那裡吧,伱別動,別管。”
“是等那不懂事的丫鬟自取嗎。”彩綬撓頭,語氣有些敬慕:“小姐人真好,不苛責下人。”
離裹兒沒說話,似是默認。
某刻,她悄悄瞄了眼鏡中傻乎乎的包子臉小侍女。
旋即,離裹兒像是對此事絲毫不感興趣了,與彩綬聊起了其它話題。
不多時,卸妝換衣完畢,離裹兒起身走向屏風後的浴桶,彩綬帶着兩位丫鬟,欲下樓去提熱水木桶。
離裹兒忽然停步:“彩綬。”
“啊,怎麼了,小姐。”彩綬乖巧回頭。
“今日你提前回府,有沒有看見什麼……什麼人。”
“什麼什麼人?”
離裹兒在屏風前停步,回過頭淺淺一笑,語氣輕鬆如常:“歐陽良翰。”
彩綬搖搖頭:
“歐陽公子最近不是白日纔來嗎,帶着洛陽那邊的天使們一起。
“說起來,他好久沒有私下來過咱們府了。”
她語氣惋惜遺憾:
“連謝小娘子,他都沒來找過。咦,小姐問這個做什麼,難道是也想他了?”
離裹兒聽到“謝小娘子”四字,微微蹙眉,又迅速恢復如初,撇嘴:
“鬼想他。”
說完,頭不回的走入屏風後,要寬衣解帶沐浴。
彩綬帶着丫鬟們離開。
聽到貼身丫鬟們的腳步聲暫時消失在樓梯口,離裹兒正站在一團褪落腳踝處的淡粉高腰襦裙上,勾起晶瑩皙白的小腿,踢去掛腳踝的輕薄裡衫紗衣……她停止了繼續脫衣。
臉蛋上平靜淡然的神情立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狐疑之中夾雜一絲羞惱的神色。
離裹兒僅穿一套粉綠相間的輕薄肚兜兒與褻褲,指捻精緻小巧的下巴,在浴桶邊踱步,轉圈起來。
步伐有些凌亂。
紅傘上是歐陽良翰的字跡無疑,離裹兒讀書識字,過目不忘,甚至模仿他人字跡,都是手到擒來。
那傢伙的字跡,她絕對不會認錯,且肯定不是他人的模仿,因爲連細微處的用筆習慣,都一模一樣。
況且,潯陽王府內,誰會這麼無聊,閒得沒事模仿歐陽良翰字跡,給她寫這種東西。
是老壽星吃砒霜,嫌命長?
那麼,所有證據都指向一種可能……
這就是歐陽良翰親手手寫、親手送來的。
並且,今夜,他也正好前來潯陽王府參加夜謀。
離裹兒不禁想起剛剛彩綬的話語,轉頭看了看緊閉的窗戶,外面是隔壁謝家姐姐的閨院:
“會不會是送錯地方了,是你笨蛋,走錯了院子?”
她緩緩停步,蹙眉搖頭:
“可是謝家姐姐不在府內,你好端端的送一把情傘過來作何?還說那種……那種孟浪的話,真是不、不知羞。”
一想起那句“卿甚美、吾難忘”,某位未出閣的深閨小女郎就覺得臉頰有些燙。
元正前,謝令姜生辰宴會那一夜,離裹兒與家人們都沒有前去參加,並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生辰宴會後,謝令姜也立馬回了金陵。
而剛剛不久前,與包子臉小侍女在長廊上相遇時,她正在某個並不承認的氣頭上,對於彩綬尋書的碎碎念也沒有在意。
此刻,離裹兒想了好會兒,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你們關係難道已經到了送情禮的這一步嗎?謝家姐姐的心思,本公主一眼就看出了看,可她之前,瞧着好像一直在吃癟吧,沒什麼進展,怎麼突然之間就這樣了……
“還有,府內的丫鬟下人們應該知道這是本公主的閨房,他是自己瞎找的嗎。
“而且晚上時,彩綬明明回了一趟閨房尋書,與你前來夜謀的時間重疊,沒看見她嗎,這怎麼還能走錯院子?難道陰差陽錯?”
梅花妝小女郎不禁咬脣自語:
“歐陽良翰,你到底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等等。”
正猶豫猜測的離裹兒驀然想起一件往事。“當初我們第一次面對面相遇,好像你也是贈了一把紅色油紙傘來着,那時是在東林寺的山道上偶遇,你送了一把傘給我和彩綬遮雨……”
忽然聯繫上的巧合,令離裹兒一張嬌美小臉神色變得莫名複雜,她眸光漸漸投向樓下門口擺放一柄紅傘之處,被其吸引。
“又來送紅傘嗎,怎麼這麼像是故意的……
“難道說,今夜你前來夜謀,沒有等待本公主,不是有意在輕視我不在意我。
“而是擔憂本公主早回,特意提前結束,然後潛來送傘?
“歐陽良翰,你,你這……”
頗爲自傲自戀的梅花妝小女郎又疑又羞,語氣有些結巴。
燭火映照下,這一張小臉十分精彩……
翌日。
離裹兒照常早起,裝作無事發生。
只是眼溝處淡淡的黑眼圈,似是在表露着什麼。
至於門口旁安靜擺放的那一把紅紙傘,她像是沒看見一樣,正常出入閨樓。
也沒有讓其它丫鬟們挪動它。
只是每次經過倚紅傘的門口時,某位梅花妝小女郎裙襬下的蓮步會稍微快上半拍,也不知道在刻意躲着什麼。
可那餘光會不經意的掃過,確定它是否還在。
離裹兒像是在等待某人發現放錯了院子,自己私下悄悄拿走,權當無事發生。
又像是……在等他的進一步直白表露?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麼,或說期待什麼。
往後數日,在這樣平平淡淡的時光中渡過。
又到了約定好的夜謀之日,離裹兒再度參加菊華詩社的詩會,未早歸。
晚上的詩會,離裹兒有些心不在焉。
結束後,她立馬起身,拒絕了年輕才俊們的討好邀請,快步離開,返回潯陽王府。
夜謀結束,歐陽良翰早已離開。
離裹兒轉頭,尋了個藉口打發走彩綬等跟屁蟲們。
靠近閨院,她放慢腳步,袖中玉手微微攥拳。
到了閨院。
離裹兒目視前方,牽起兩側裙襬,走進院中,立馬瞧見閨樓門口那柄紅傘旁邊,靜靜擺放着一柄嶄新水綠油紙傘。
制式一模一樣。
他沒收走紅傘,他,還又放了一柄新傘。
且打開新傘,有一行熟悉字跡。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你,你,沒完了你……”
離裹兒“騰”一下合攏雨傘,左右四顧,俏臉蛋兒有些難爲情。
東張西望了一陣,趁着閨院無人,她趕忙原封不動放回綠傘,權當沒看見,溜進樓中。
可此後幾日,似是爲了再度驗證什麼,離裹兒不時走神,頻頻翻動日曆,像是在焦慮的等待某個日期。
幾日後,終於,又一次潯陽王府的書房夜謀開始。
她依舊是參加完詩社的例行詩會後,晚歸王府,歐陽良翰已經離開。
離裹兒換個理由,打發走彩綬等丫鬟。
她抿了下嘴,心情又是羞怕又是期待,這種滋味十分奇怪,小女郎此前的十七年人生中從未品嚐過。
再度走進閨院。
閨樓門旁,赫然又多出一把淡粉色的油紙傘。
原本步履猶豫的離裹兒,迅速加快腳步走去,她撐開了第三柄新傘。
傘面上,是他照例如常的一行短句。
“若問閒情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離裹兒怔了下,嘴中反覆咀嚼。
“咦……”此詩格式古怪,不受古體格律,但卻格外的朗朗上口。
她知曉,這定然只是殘句,但卻被他信手拈來,像是某刻生起相思愁緒時,在傘上隨手一記,率性無畏。
這等才情與留白,簡直撩人心癢。
咀嚼十數遍,離裹兒驀而跺腳。
你寫這麼好做什麼,不幹正經事了,怎麼把才華心思全放在了這種撩拔女子的情詩上面,難道就這麼思戀她嗎?
前一刻還愛不釋手,下一刻離裹兒燙手山芋般丟出新傘,匆忙將其擺放歸位。
依舊迴避,不敢觸碰。
似是害怕一旦碰了收下,就像完成了某種儀式,沾染上了某種令世間大多數女子又愛又恨癡迷卻斷腸之物。
可這麼一來,閨樓門口,接連多出三柄手工油紙傘,某些事情有些藏不住了,離裹兒第二日一早,發現彩綬她們望向她的眼神都變得有些古怪。
只是沒人敢當面問她,也沒人敢擅自碰傘。
可夜深人靜之時,情傘困擾的離裹兒不禁羞惱啐罵:
“好你個歐陽良翰,你這……你這僞君子,難怪遲遲不納謝家姐姐,竟揹着她做這等事情……玷,玷去本公主清白。”
嘴裡雖罵,但不知爲何,離裹兒心中卻生不出多少討厭來。
或許是一路走來,歐陽良翰韜略智謀,才華本領,讓她本就欣賞。
而能被優秀的同齡人愛慕表白,大多數女子都不會覺得油膩可惡,或者說,是另一種特殊的討厭可惡。
討厭可惡他的直白與大膽,令起羞惱不已。
可她一想到求之不得的謝家姐姐,胸脯間忽然淌過一股無辜又舒適的奇特情緒,像是得到了某種強烈的肯定與認可。
這是隻有漂亮優秀女子之間纔有的暗暗攀比爭奪。
可爲何心裡又慌慌的?
連續數日,離裹兒心亂如絲,告別往日的輕描淡寫、從容不迫。
某夜,閨榻前,解衣欲睡,她忽記一事,披衣起牀,行至書架,翻出一本大部頭。
猶豫片刻,從中取出一枚夾藏許久的東林寺姻緣籤。
遲疑片刻,離裹兒突然打開籤紙。
定睛一瞧,輕念: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她蹙眉目光下移,紅紙下方,有一列屬於善導大師字跡的解籤語:
“身處萬花叢中,依舊懶得回頭顧盼,一半是因爲向道之心,清心寡慾;一半則是因爲早早遇見一位光芒耀目的命中人,自然看不上凡俗,此乃緣,亦屬劫,難渡,難渡……”
這一串解籤詞寫到後面,似乎停頓了下,最後留下八字: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一句莫名其妙的禪詩,離裹兒一眼洞察含義:
“當空懸掛的皓月,什麼時候……可以摘取?”
離裹兒呆在原地。
她忽然想起了這些日子,考察那些投奔士人才俊時的失望透頂。以前她還覺得不服氣,不服輸,可現在……
她想起了將他們與阿兄的房中謀士歐陽良翰做頻頻對比,卻始終比不上。
想起了歐陽良翰作爲讖言中的貴人,遲遲未陰差陽錯送出的那個“明月”之物。
還想到了……某一種共富貴、共患難的不對勁打開方式。
“明……明月,怎麼又是明月?等等,難道……難道讖言中的明月,就是歐陽良翰本人?”
窗前月下,有梅花妝小女郎訥訥難言,小鹿亂撞,臉頰逐漸滾燙起來。
再也不見不久前一絲的嬌蠻剛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