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樓三層,一間包廂的房門上,掛牌“牡丹”二字。
與之類似的包廂,第三層還有九座。
蘭花、月季、杜鵑、水仙……皆掛牌一朵花名,共計十幅烏木房牌,出自一人之手。
字跡矯若驚龍,筋骨蒼勁。
若有懂行之人路過此層,定會一眼認出這些低調門牌都是那位歸隱匡廬的書法大家林和菩的親跡。
然而這一切,與此刻牡丹包廂內一衆豪商們全部心神關注的“百年大計”相比,顯得十分微不足道。
歐陽戎透露些許計劃後,坐下身子,不再言語,垂眸夾菜,任由席間衆人自行消化。
“擴建潯陽城,建造新坊嗎……”
王操之嘀咕間,揉了把臉,眼中震驚之色褪去不少,轉而化爲沉思表情。
與其他遠道而來的豪商們一樣,王操之來到這座長江中段水運中心的潯陽城後,
第一感觸,除了繁華無匹外,就是擁擠狹窄。
客流巨大的潯陽渡,還有髒亂差的星子坊更是放大了這一點。
主城區的擁擠,毫無擴建空間,留不下太多人。
但是各地富商雲集,文人墨客衆多,又導致了住宅搶手,城中央核心裡坊的宅子也價格高昂,
這些絕對是制約潯陽城發展的重要因素。
然而眼下,這最大的制約,皆在歐陽戎提出的雙峰尖開鑿、造潯陽石窟的無雙良策面前,徹底化解。
若嚴格實施下去,最後也不知能不能吸引黃金白銀流向熱火朝天的潯陽城。
前景一片光明。
王操之、馬掌櫃、李掌櫃等一衆豪商望向那本圖冊簡牘的眼神火熱憧憬。
“姐夫!”
矮個青年這一聲稱呼喊的愈發情真意切,他有點淚目哽咽:
“這麼大的糕點,姐夫竟然能記得弟弟我,姐夫,咱姐跟你不虧!以後肯定享福,不,現在就一定很幸福了。”
“……”歐陽戎。
馬掌櫃、李掌櫃等人有點無語嫌棄的搖頭,稍微離厚臉皮的王操之遠了點。
馬掌櫃起身,彎腰敬酒,慚愧道:
“歐陽大人,此前是馬某目光短淺了,竟產生疑慮,豈不知歐陽大人從來做的都是雙贏之事,調和各方利益,絕不給我們空講家國情懷、回饋民間這些蒼白無力的大道理。
“是馬某失禮了,向歐陽大人賠酒一杯。”
山羊鬚的李掌櫃等豪商也一齊起身,敬酒賠禮,態度無比誠懇。
歐陽戎輕擺手,微笑如常,指了指桌面上此前拂糊的水跡數字,朗聲:
“諸君先去拉一些信任的朋友,補齊這串數字,下一場晚宴,帶他們過來,本官認識認識,再談後續分蛋糕的事宜。”
語落,歐陽戎朝旁邊伸出手。
“姐夫,給!”王操之狗腿子般把此前傳閱的那一疊圖冊、簡牘小心遞到他的手掌上。
歐陽戎收起方案稿,站起身來。
桌前一衆富商緊跟着他一起站起身。
歐陽戎與熱情的他們寒暄了幾句,轉身出門。
走出房門前,他朝身後擺了擺手:
“今晚操之點的菜不錯,比上回我接風洗塵宴的山珍海味好吃多了。下一場聚飯,也操之來安排吧。”
“好嘞!”
王操之精神一震,亦步亦趨跟在歐陽戎身後,送他出門。
“姐夫。”矮個青年手掌掩嘴,小聲說道:“下一次聚餐,弟弟我安排個下半場,這潯陽樓有些優質的瘦馬,包您滿意,到時候咱們先這樣……”
“行。”歐陽戎點點頭,打斷他道:“下次帶你姐來,你和她說吧,也給她安排個下半場,我的話,都行的。”
“……”王操之。
丟下身後一臉苦笑的矮個青年,歐陽戎走出了牡丹包廂。
包廂門一打開,外面潯陽樓內的聲浪與熱風迎面而來。
歐陽戎此前聽到的悠揚琵琶聲,剛剛正一曲結束,樓下大廳傳來看客們的歡呼喝彩之聲。
潯陽樓除了一樓大廳,是公共表演臺外,每一層的房間越往上越少,規格越高。
歐陽戎與王操之等豪商們吃飯的牡丹包廂處於三樓,只有十間包廂,算是昂貴的貴賓層,長廊上較爲安靜。
倚着欄杆,朝中央天井的樓下望去。
只見一樓那座萬衆矚目的看臺,一隻琴凳上,正有一位蒙面紗的小娘曲腿端坐,懷抱一把琵琶。
也不知道是古制琵琶太大,還是這小娘身形太過削瘦。
被懷中琵琶襯的愈發嬌小玲瓏,半遮身面。
再加她頰上的白色面紗,歐陽戎站在三樓,看不見具體的芳容。
不過這位琵琶小娘,兩彎柳葉眉,微微拱翹,憂鬱蹙眉,倒是讓歐陽戎多瞧了兩眼,有點印象深刻。
光是看臺下一衆豪客看官們的狂熱表情就知道,
美人蹙眉,亦是一種風情,能引得男子心裡癢癢。
若是用歐陽戎前世的話說,琵琶小娘這風格,應該叫厭世憂鬱臉,似乎很高級。
眼下,厭世臉小娘低頭調試完琵琶,蹙眉冷臉,手指勾弦,開始彈奏起一支新曲。
樓下大廳逐漸安靜,衆人一臉期待的側耳傾聽。
三樓,欄杆處。
準備下樓走人的歐陽戎像是想起什麼,停下腳步,轉頭看向樓下的厭世臉小娘。
這應該就是那個賣藝不賣身的秦小娘子吧,潯陽樓這兩年有名的琵琶清倌人。
歐陽戎心道。
他看了眼彈奏琴曲的秦小娘子,目光挪開,掃向臺下的看客人羣。
找了一圈,沒有看到元懷民這老小子的身影。
歐陽戎失笑搖頭,手拍欄杆,聽了會兒琴曲,轉身離開。
……
歐陽戎在三樓看樓下‘風景’之際,
亦有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他。
看見下方那位高居長史之位的俊俏郎君,在三樓欄杆前駐足逗留,手拍欄杆,目光似是被厭世臉小娘子吸引。
眼見俊俏郎君傾聽了會兒琴曲後,噙笑離開。
五樓有一抹曳地的紫金帔帛拂過了欄杆,影子轉瞬消失。
少傾,這一抹紫金帔帛的女主人身影出現在了三樓,走到了某人逗留過的欄杆旁。
這婦人約莫三十餘歲,圓臉蛋,嘴脣頗厚,面容姣好。
她身上一襲黑色長裙雍容華貴,小拇指上戴有戒指。
特別是兩臂之間,掛着一條紫金刺繡帔帛,格外絢麗張揚。
這帔帛貴婦人看了一眼樓下的清倌人秦小娘子,巧目流轉,轉頭看向歐陽戎離去的方向。
緩緩點頭,眸子微閃。
也不知在想什麼。……
歐陽戎並不知道自己隨意的一個舉動,都能被有心之人百般揣摩。
他自覺低調的離開了潯陽樓。
剛剛那位秦小娘子演奏時,歐陽戎沒在臺下找見元懷民的影子,不然倒是可以找他小酌一杯,打打趣。
“也是,這麼晚了,還在柴桑坊這邊轉悠,估計宵禁要回不去了,總不能翻牆吧。”
想到這位不着調的同僚,歐陽戎輕笑了聲。
有時候看見元懷民愁眉苦臉的表情,歐陽戎總忍不住逗一逗他。
潯陽樓與槐葉巷宅邸都在柴桑坊,都靠近江畔,距離較近。
歐陽戎輕車熟路的返回了槐葉巷宅邸,與等待他晚歸的甄氏報了下平安,轉身返回飲冰齋的屋子。
跪趴着鋪牀疊被的葉薇拉好奇回頭:
“主人晚上聚餐,是爲公務嗎?”
“差不多。”
歐陽戎在書桌前坐下,掏出袖中的方案圖稿,丟在桌上。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不,好像還有一點不確定因素。”
他兩指微曲,輕敲桌子,摸着下巴,眸底沉思。
“衛氏和王冷然那邊……對於潯陽王復位一事,衛氏目前還沒完全表態,到底是鬥是和,態度模糊,猶未可知啊。
“倒也正常,野蠻擴張這麼多年,偌大一個派系,估計各種聲音都有,並非鐵板一塊,想達成一個共識,需要不少時間……
“那位魏王估計有些頭疼吧,可能猶豫不決。
“難怪王冷然那邊這麼安靜,應該是衛氏還未發話,不過因爲龍城的事,我與王冷然有點私人恩怨,得防止他坑害一手。”
歐陽戎自語了會兒,手指停下敲桌,思索片刻,獨自搖頭:
“不過雙峰尖開鑿與造潯陽石窟的事,他作爲上官也能沾光,依照他那怠政老油條的性子,沒觸及到利益,似乎沒必要起衝突。
“至多引起貪婪,討要好處……不過若能實施這有益潯陽的百年大計,丟給他幾根骨頭又何妨?
“另外,推行此策時,行事得謹慎些,不能落下什麼貪污受賄的口實,成爲對手的靶子……唉,想做些實事,可真難。”
歐陽戎低頭,揉了把臉,望向窗外的青暗夜色:
“不管如何,得加快速度推行,早點落袋爲安。”
……
潯陽樓私宴後的這兩天,歐陽戎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中。
雙峰尖開鑿與造潯陽石窟方案被他不斷完善,前期準備愈發充足。
爭取在年前準備完畢,募集好財政缺口,等年後,資金到位,洛陽那邊的旨意抵達,歐陽戎與江州大堂就能迅速上馬開工,不慌不忙……
終於,臨近元正、冬至假期的最後兩日,歐陽戎再次收到了王操之等人的聚會邀請。
這一日傍晚,歐陽戎下值回家,換了一身乾淨的常服,在甄淑媛、葉薇拉的目送下出門。
再度抵達潯陽樓,他熟練上樓。
這一回聚餐的包廂,變成了“水仙”包廂.
規格與空間更大,能容納更多的客人。
歐陽戎推門而入。
“諸君久等了。”
“歐陽大人。”
多出不少陌生人影的水仙包廂內,王操之、馬掌櫃、李掌櫃等豪商們,帶着他們的朋友一齊起身,恭敬迎接……
今夜聚會的時長,比上一次聚會多了一個時辰。
嗯,當然不是安排了什麼關於“瘦馬”的下半場。
約莫兩個時辰後,掛牌“水仙”的房門從內打開。
歐陽戎走了出來,背手身後,眼底浮現滿意神色,準備離開。
王操之等人介紹的這些富商朋友們,還算靠譜,沒太大問題。
今夜的晚宴,他們已經初步談妥。
江州大堂開鑿雙峰尖與造潯陽石窟所需要的資金缺口,算是補齊了。
等到年初,錢款到位,就可開工。
歐陽戎輕吐一口氣,嚴肅臉色放鬆了下來,轉頭看了眼樓下的表演臺。
臺上正有一羣歌姬,舞步款款,糯聲唱曲。
這是潯陽樓今夜的主節目。並不見那位秦小娘子的身影。
歐陽戎沒有在意,轉身準備下樓,突然,樓梯口處,走上來一個俏麗丫鬟,
她朝歐陽戎款款走來,在他身前停步,曲腿行禮:
“長史大人,我家小娘子久仰您的英名,特派奴婢來請,還望大人移步後院。”
歐陽戎側目問:“伱家小娘子是何人?”
“稟大人,是本樓的頭牌清倌人,秦小娘子。”
歐陽戎想了想某位江州司馬吹噓的話,問:
“你家小娘子和元懷民認識?”
“元懷民?”俏麗丫鬟一愣,搖頭:“這是哪位大人,不認識。”
歐陽戎微微皺眉,除了元懷民,他想不到自己與那個厭世臉清倌人有什麼交集了。
沉吟片刻,他點頭:
“在哪。”
俏麗丫鬟側過身,曲腿行禮道:“大人請隨奴婢來。”
“嗯。”
俏麗丫鬟帶領歐陽戎一路下樓,繞到後門,離開了潯陽樓。
潯陽樓屹立江畔,後方有一片私人院落,一看就是高人佈置,高臺厚榭,曲徑通幽,流觴曲水,十分高雅。
歐陽戎穿過一座座別具一格的園林,跟隨俏麗丫鬟,在一座種滿幽蘭的小院門前停步。
幽蘭小院內,佈置閨趣,鞦韆香爐,琴臺茶具。
更裡面的閨堂內,燈火通明。
其中隱隱有一道令他熟悉的琵琶清音傳來。
“是我家小娘子在堂內奏曲,歡迎大人,大人請進,奴婢去倒茶。”
俏麗丫鬟施施然離開。
門前,歐陽戎長身而立,看了看幽靜的四周,不動聲色的摸了下腰間的裙刀。
靜立片刻,
擡手推門入院,
他徑自走進燈火通明的大堂。
率先入目的,便是一張憂鬱蹙眉的厭世臉蛋,還有下方……
不着寸縷的身體。
赤裸小娘,跪坐高堂,半抱琵琶,低眉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