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元帥在東海耗了兩年戰事,好不容易將那一窩妖蛟都給清理乾淨了,卻又刨出了棵“扶桑神樹”,須得查明緣由,故將延遲迴京。

這要是擱在以前,指定能把這小皇帝嚇個魂不附體,好像沒有元帥在家門口坐鎮,這飯都吃不安穩。

不過自打去地牢審了一遭犯人之後,這位昔年軟弱的連鋒銳物都不敢直視的陛下竟一朝成了個“鐵血君王”,不但膽不慫了,似乎還在某位死刑犯的國師大人的指導下參透了何謂“無毒不丈夫”。

這些年來,陛下強制刑部以重刑罰輕罪,尤愛各種各樣喪心病狂的酷刑,也丟棄了秋斬冬藏的禮數,一年到頭無時無刻不在市集處刑,基本只要被判定了死罪,基本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爲此,素來剛正不阿、最見不得禮崩樂壞的禮部常大人秉着一顆昭然之心進宮上言,終了卻是一頭撞死在殿柱之上,以死諫言卻也沒能讓那早被冷漠麻木了心腸的皇帝稍稍觸動一二。

常大人走後,滿朝文武都陷入了死氣沉沉的緘默。

大家都徹底看清了,這個皇帝真的已經失去了輔佐的價值。

元帥出征第二年,半數以上的前朝舊臣去朝歸野,不肯放棄朝局江山就此離去的老臣也都曾本着一顆忠良之心進宮諫言,或是旁敲側擊,卻大多不是遭到貶謫便是無辜蒙罪入獄受盡折磨後含恨而終。

司徒誠寄希望於易塵追身上的穩定兩族的和平到底沒有實現,而這一切原本的可能與希望卻都在易塵追眼中分崩離析。

元帥出征的第三個年頭,也就是遞書回朝稱已掃平禍亂卻需延遲迴京的這一年,境外安穩了,中原卻徹底混亂了,而昔年象徵着大黎安穩與繁榮的黎州卻是一切混亂的中心。

朝中良臣非退即貶或亡,新上任者不說無能,只能稱其爲暴戾狂躁,蔑視性命的狂妄之徒。

新令初行不過兩年,京城人數銳減一半,縱是盜竊不過三文錢的小罪也足以判之凌遲之刑,酷刑強壓之下,百姓的確都老實了不少,不過只要還留着清醒的人都看得出,這波瀾不驚只是風暴前的平息而已,如此強壓之下,崩裂只是時間的問題。

同年七月,司徒小姐與丞相門客陸顏之完婚,憾爲原本應了來隨禮的元帥大人遠在天邊無法親自來賀禮。

確如明月陰晴圓缺,若無缺損再圓,人生豈得圓滿——然而這次的缺憾卻是再也無法彌補了。

同年中秋,了結了兒女一樁大事的丞相大人終在盛世崩塌至底前,先一步撒手人寰,恰逢一年月圓佳節,卻憾圓月照殘缺。

最後穩朝固心的一位大臣也走了,朝廷裡再無一根中心柱統攬人心。

早在皇帝剛下旨以酷刑製法之初,司徒誠便寧折不彎的賜了官,又從自己的尚書府裡捲鋪蓋回了自己老爹的相府,好在那沒心沒肺的皇帝到底還是敬畏他親爹囑託的丞相大人,雖然被司徒誠惹毛了點,卻也沒多計較什麼。

而如今丞相大人也走了,司徒一家可算是在這京城裡了無牽掛了,不但司徒誠和司徒眉又意遠走高飛,就連原本被丞相大人和張先生共許了重望的陸顏之也再無留意——這不光是因爲朝局令人心寒,更是因爲此局絕不是丞相大人期盼或說是願意輔佐的局勢。

丞相大人於陸顏之有知遇之恩,如今更將愛女託付,陸顏之心中素懷君子之道,念此恩情無以爲報,唯有生死相隨,而如今有司徒小姐爲牽掛,他自當小心守護,而心願則隨丞相大人而行。

這個君王不會是丞相大人願意輔佐的,不論如何榮華富貴,他也絕不自甘濁泥!

便在丞相大人葬禮後一日,司徒氏緣屬衣着麻孝,遣散了府中僕從,只留了自幼與司徒眉朝夕相伴的小丫鬟便簡行離京。

去了官朝禮制,相府的馬車並不適於庶人使用,好在一向接地氣的司徒誠原本就有輛特別簡裝的單騎小車和一輛不達官品的好車,便大氣的將那看得過眼也撐面的車給了妹子妹夫,自己個兒呢就簡簡單單,自個兒駕着那單騎的小車便打算浪跡天涯。

兩輛小車出了京城還能同行上一段,便沒急着分道揚鑣。

司徒誠平日裡總看着丁烊趕車,自個兒似乎也瞧出了點道道,趕的彆彆扭扭卻也還挺有模有樣的。

另一旁則是陸顏之盡職盡責的給司徒眉趕車。

司徒誠突然發現他這妹夫還真是全能。

“兄長此行將去何方?”

司徒誠懶洋洋的揚了下鞭,“唉,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天下之大,總不差容我這麼一號人的地方。”

“兄長若不嫌棄,可到我渝州寒宅來,雖不及相府奢麗,但也不缺地方。”

司徒誠擺弄了一下手裡的小馬鞭,“多謝陸兄好意了,不過司徒眉好不容易擺脫了我這麼個魔頭哥哥,我若再上府裡去叨擾,豈不得把她氣死。”

司徒眉本是端雅的坐在車裡,卻無端受了那不要臉的老哥這麼一句挑釁,忍不住又掀了簾子來撅,“你要是在外頭混的豬狗不如我纔要被你給氣死呢!讓你上妹夫家還委屈你了不成?”

她這話似乎真有幾分於心不忍的怒意。

陸顏之聞言忙就回頭溫聲勸道:“兄長豈是這個意思,你呀消消氣,等到家我就給你配些清心養神的香——動氣上身這事你可千萬別不放在心上。”這頭才勸平了媳婦,他轉頭便又對司徒誠誠心誠意道:“不論兄長日後如何打算,小弟此處總歸也是兄長的家,縱兄長無需我這份綿力,若偶行至蜀也切莫忘了上家中來。”

“你這份心意我便收下了,回頭我一定找着機會上巴蜀去折騰你們。”

“那便恭候兄長大駕。”

司徒誠瞧了陸顏之這溫柔賢惠體貼又全能的模樣,果然深覺自個兒不是個當夫君的料。

還是就這麼湊合着過吧,也別去霍霍人家姑娘了。

卻想着又是一陣心酸。

“司徒誠!”司徒眉沒大沒小的叫了他一聲。

“幹嘛?”

“你一個拎筆桿耍嘴皮子的文人要獨闖江湖就少搞那些危險事,別把自己弄死在外頭。”

“嘶……”這回,陸顏之這天賜的賢良夫婿都忍不住皺了眉。

司徒誠本來也是下意識的想給她撅回去,卻不知怎麼就收住了臨將出口的話頭。

此番一別,再見不知何日,當然他們都還年輕,只要不作死,以後吵架的機會還多的是——可不管以後再怎麼吵,都不會再有一個拎着掃把棍勸架的老爹了……

才如此一想,司徒誠那臨到嘴邊的撅辭便不留痕跡的換了一番識趣的好話:“放心吧,鐵定不會給你和陸兄添麻煩的。”

他這一嘴沒撅回來,卻叫司徒眉眼眶翻起一陣淚意。

司徒眉再說不下去了,掩上車簾藏住了將奪眶而出的眼淚。

卻聽車後馬蹄匆急,而真正惹得倆老爺們兒一道回頭的卻是一聲嘹亮的:“大人!”

司徒誠湊了個腦袋便瞧了過去,見是易塵追策馬追來,只他身後還坐着另一個人。

“去去去,哪來的什麼大人!”司徒誠半有戲謔的沒好氣的嚷了一句。

丁烊原本舉了老高招搖的爪子立馬就捂上了嘴。

這趕車的,這輩子能混上元帥少爺的馬背也真算是他福分不淺了。

兩輛馬車同時停住了,易塵追一馬策前,恰好停在司徒誠車前。

丁烊便迫不及待的跳下了馬,肩上扛着一個不知塞了多少物什的巨大包袱,便湊到司徒誠跟前,“公子您這跑的也真夠快的,今日若不是易公子捎我一程,我還真追不上您了。”

司徒誠砸了下嘴,“看你這瞎喊的,如今那位纔是大人。”

丁烊恍然大悟的回頭瞧了易塵追一眼,才驚神。

不過司徒誠這話也的確沒有挖苦的意味——雖然他們司徒家是隨波逐流了,但這大黎還有元帥一家屹立不倒,只要這一戶不倒,總歸還有點希望。

易塵追也下了馬,衝兩位親自趕車的大哥行了個禮。

陸顏之和司徒誠也都下了馬車,對之一禮,卻是陸顏之先開了口:“今次一別,再見不知何日,如今城中局勢混亂,師弟在朝中行事務必多加小心。”

“二位此去將至何方?”

“我將攜妻歸返故鄉。”

司徒誠一如既往揚着一身閒浪不羈,道:“我嘛了無牽掛的,就自己野行幾年吧,說不定你什麼時候外出查案時咱倆還能碰個面呢。”

“誠兄要是出現在我查案的附近,那可就夠嚇人的了。”

畢竟如今能勞易塵追親自前往查辦的案子基本都是險之又險,且死傷慘重的邪靈重案,但遇這種案子,事發地基本都已陷入了慘境。

司徒誠這玩笑着實開得有些沒輕重。

然而等回過正行來,所有人的心緒便都沉重了下來,不光是因爲離別之景素來哀沉,更因此城中物是人非,局勢一發不可收拾,有志者也只得收斂鋒芒明哲保身。

司徒誠回眼望着遙處城門,無端又生一番感慨,悵然一嘆罷,最終對易塵追意味深長道:“塵追吶,這世上到底有太多事非是人力所能改變,盛世不在於一人功勞,衰落亦非獨身能左,如今你在的這個朝堂已漸漸褪去了我們熟悉的模樣——也許這纔是朝堂光明下隱藏的最真實的模樣……”司徒誠伸了一隻手輕輕搭在易塵追肩上,“如今的局勢我等文人的確無能爲力,但你作爲元帥的義子,你還有一搏的機會,但不論如何,你一定要首先保住自己。水至清則無魚,誰都厭惡那些黑暗,但若無這等濁雜,如何能襯托光明的可貴。”一番言罷,司徒誠便拍了拍易塵追的肩,轉而又笑,“走了,江湖路遠,有緣再會。”

“公子!”沉默了半天的丁烊終於在司徒誠即將轉身上車跑路的這一瞬亮了嗓子,叫司徒誠不得不轉眼瞧他。

“你跟來做什麼?家中老母不管了?”

“家中有我兄嫂在,我將銀兩送回去了,今後我丁烊還是您的人。”

司徒誠怪聲一笑,“嗬,你還挺有幾分忠肝義膽的嘛?告訴你啊,你公子我現在可不是一品了,回頭帶着你上街要飯可別嫌丟人。”

“不怕!我丁烊這輩子就跟定您了!管他要飯還是賣藝,我就樂意侍奉公子一個人。”

司徒誠笑着搖了搖頭,“那行吧,看你這死皮白賴的賤樣我也真不好趕你了——車給你趕了!”

易塵追着實是被司徒誠這天然無拘無束的性子給逗笑了,便道:“司徒公子,您老在淪落到要飯前記得留張紙寫信給我,您不是一品了,我好歹還是個三品,再不濟也不至於叫你上街忽悠人。”

司徒誠樂癲樂癲的接了易塵追這好意,便道:“易大人可放心好了,我好不容易修到您這麼個金主,可打死也不會撒手,就算別的不留也定要留下足夠長篇大論抒我悲苦之情的紙來向您求救。”

車裡的司徒眉也被她兄長這厚顏無恥勁兒給逗了個哭笑不得,兩相一混雜,卻成了一番道不清哀喜的泣笑。

兩輛馬車並轅而去,易塵追在原地一路目送着蹄輪輕塵遠去、直到瞧不見才依依不捨的收了眼,亦轉身上了馬,方纔片刻的歡愉也被孤寂侵散。

此後朝中果真不再有除義父之外的牽掛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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