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羽的府邸雖只是皇子府,比不得昭炎佔地寬廣,卻也稱得上富麗堂皇了,所幸他的眼光並不太差,廳堂各處都佈置得恰到好處。在蒼瀾的這幾天,正好趕上北庭的盛大日子——迎冬節。北庭人喜歡冬天,認爲是上天給予他們的恩賜,甚至是越冷越好,所以迎冬節受到如此重視也不奇怪了。連朝廷也大赦天下,開倉放糧,以示親民。街上的路人,或是府中的僕婢,也染上了一臉的洋洋喜氣。
昭羽一大早又被召入宮,而隨後綠綺也過來,拉着前夜看書太晚入眠而精神不濟的我往大街上跑。拗不過她,也只得隨她去,直至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我猶自有點茫然而分不清東南西北。
“是糖葫蘆啊,好久沒吃了,咿,那個麪人兒好生有趣,公子我們去瞧瞧吧。”
我苦笑着像個牽線木偶似的任她拽來拽去。“我們出來許久,也該回去了。”雖然今天確實熱鬧有趣,但同樣的人也多得可怕。
“不要,回去又得對着他那張臉。”綠綺不悅地撇撇嘴,敢情是偷溜出來的,而口中的他指的是昭炎,這兩人只要一對上便沒一刻安寧。好歹他也收留了你,然而這話當着她的面是不能說的,不然我的耳朵準得遭殃。“都近晌午了,不回去也得找個地方坐下吧。”
她點點頭,兩人便朝着最近的客棧步履艱難地前行,人潮之多,幾乎要被淹沒,本來與我走在一起的綠綺此時已被隔開不少,此時人羣前方驀地爆起一陣喧譁,人流洶涌,更是將兩人衝散老遠,彼此已看不見對方,無奈之下,我只得盡力向道旁退去,冀望過一會能等到少些人再找到她。
“有小偷,快捉小偷!”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讓本就嘈雜的大街更加混亂起來,外圍的人紛紛伸長了脖子去看,而中間的生怕被小偷光顧,也不停地往後退開,雖然因此而讓不少街邊小販的攤子慘遭蹂躪,倒也令得街道空出不少地方。
我鬆了口氣,自己是被綠綺臨時硬拉出來的,身上本也沒帶錢,倒不怕小偷,如今之計是儘快找到綠綺。如是想着,反倒朝着人羣后退出來的空隙走去,一時間道路順暢不少。
小小的身影飛快地向前跑着,在人羣中間利用各種空檔敏捷地穿梭,身後響起氣急敗壞得近乎淒厲的喊叫。“捉住他!捉住他!”一個富商裝扮的中年男人在後面追得氣喘吁吁,想來那蓬頭垢面的小男孩便是他口中的小偷了。
男孩顯然是慣犯,只見他在衆目睽睽之下那動作依舊沒有絲毫遲滯,該往哪裡跑纔不會被人抓到,似乎早已練習過過遍純熟於心了,旁人好幾次想幫着那富商抓住他都不得手,眼睜睜地看着他與富商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這時男孩突然竄進旁邊的人羣,卻不知怎的,撞上了一個人,那人文風未動,倒是男孩過猛的衝勢被生生彈回,踉蹌後退了好幾步終究跌坐在地上。被撞到的那人似乎沒有計較他的莽撞,反而伸出一隻手拉起他。“你沒事吧?”
那清朗如風的聲音一入耳,我便怔住了,緩緩擡首,那視線落到那個扶起男孩的人的面容上。
時常在夜半驚醒空對着一席涼月怔怔出神的鈍痛依舊,在再次見到那張熟悉容顏的時候,心悄然一頓,而後,微微苦澀在心底緩緩蔓延開來。看着他對那男孩不但不加懲罰反而溫言安慰,還順手擋下了富商拿回了錢袋還欲秋後算帳的洶洶氣勢,臉上就這樣淡淡地揚起笑意,幾分無奈,幾分心痛。若沒有那件事,沒有他的欺瞞,此時的自己,是否還與眼前這個談笑風生,耳鬢廝磨?原來自己並非如表面那般雲淡風清,原來在心中深處,還存着一點希望,希望這三年,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夢。黃梁夢醒,依然會看見那人斜倚牀邊,望着自己溫柔而專注的笑靨。
抹了抹臉,也順道抹去臉上的最後一絲動容,淡淡地看着他輕鬆地打發了猶自忿忿的富商,又在衆人驚歎與傾慕的眼光中莞爾一笑,飄然離去。自始至終,兩人之間不過隔了數道人牆,我卻終究也沒有上前。何必呢,慕容依然是慕容,依然是那位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擎天門主。而秦驚鴻已不是當初的秦驚鴻,執着自由的心猶在,而曾經與自由並重的那個人,卻早已風流雲散,不復存在。
往事流水,相見如不見。
我淡淡地看完,淡淡地走開,咫尺轉瞬又成天涯。
在那溫柔不變的淺笑眉間,流轉着一抹揮之不去的淡淡寂寞,那個可以談笑用兵,負盡天下人的人,幾曾也有過這種表情,想必,是我看錯了吧……
待到綠綺千辛萬苦尋到約定的客棧二樓時,我早已喝着茶穩穩安坐在那裡笑望着她。
“公字,你怎麼來得這樣快?”綠綺有些驚詫,也有些抱怨,不過看她晶瑩流轉的眸子就知道她玩得很是興起。
“我們失散的地方離客棧也不過幾步而已吧。”我瞧了瞧窗外的日頭,笑得無奈。
“呃,哪個,街上太熱鬧了所以……”
“所以你就多玩了會?”我替她接了下去,心中瞭然。
“呵呵,”她乾笑着,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啊,公子你在這裡等了那麼久,一定很餓了吧,我們叫點吃的好不好?”
“咳,其實我已經吃過了。”
“那你坐在這裡這麼久就是爲了等我?”
“不,是因爲我沒帶錢。”她歉疚的表情對上我無辜的雙眼。
“……”
回到昭羽府中,已是華燈初上。綠綺怎麼也不肯回昭炎那裡,我只好也把她帶了回去。昭羽因爲我們一天未歸,免不了抱怨一頓,我自知理虧,也只好乖乖坐在那裡聆聽。他卻話鋒一轉,突然道:“明晚你陪我去赴左相的晚宴如何?”
我想也不必想地搖頭。
“先聽我說完。”他詭秘一笑。“你們是不是在找秋雲羅?”
我一怔。“你認識她?”
昭羽翻了個白眼。“你別忘了,當年無雙樓主的名聲有多大,即便是遠在京師的我,也不能不有所耳聞。”
“是,倒是我疏忽了。”自己竟然忘了這一點,我笑着點點頭。
他從袖中抽出一張精緻的請柬,朝我揚了揚。“據聞左相府請到一名大家,琴藝精妙絕倫不說,姿容更是秀美脫俗,更重要的是,”頓了一頓,“那名女子名叫羅雲秋。”
見我浮現驚訝的神色,昭羽揚起不出所料的笑容。我卻輕輕皺眉,“如果真的是雲羅,她怎麼會出現在左相府,若是出現,又如何會用一個那麼簡單便可讓人認出來的化名?”
“無論是不是,去看了不就知道?”他挑挑眉,算準了我會答應的模樣。事實上我沒有考慮多久便點頭了,自己也確實得去一趟。
“只是與你在一起的身份……?”我不想以一名皇子朋友的身份去赴宴,那樣子太過引人注目了,也會惹來不少麻煩。
“放心,我會給你安排一個適當的身份。”他笑得皮皮,我卻沒有去多加註意,只沉浸在自己未完的思緒中。“聽你前些日子與我說的形勢來看,這一趟只怕不是什麼好宴,你自己小心點。”
光是太子,右相,皇后這三派,已足夠令整個看來平靜的局勢暗生無數波瀾,更勿論還有在半路上截殺我們的二王爺,在昭羽看來沉穩有心計卻向來不動聲色的六王爺。而早在曲水,我就已經看到了在那雙桀驁眸子掩蓋下的野心。身爲旁人,我無權置喙,但作爲朋友,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他。即便是我這個局外之人,也看得出他所走上的,是一條充滿荊棘的路,無論初時心中懷有多麼崇高的理想,腳下的薄冰會讓人時刻有錯足跌入深淵的危險,而即使一路走來,也必定免不了雙手沾滿鮮血,不論自己願不願意。
那人聞言臉上掠過一絲奇異的神色,目光浮現出一種可以稱之爲溫暖的東西,半晌方笑了起來:“放心,我剛回來,哪裡敢惹出什麼亂子,不過是乖乖地去參加宴會,看一場好戲罷了,順便將那些還沒有被其他勢力籠絡的人,趕緊拉到自己身邊來。”
這還叫沒什麼亂子麼,若每個人都打着與他一般的心思,那麼我已經可以想見明晚的盛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