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慮良久還是沒什麼結果,正欲轉身離去,忽而眼角餘光一瞥,廊柱下方的一抹雪白映入眼簾。
心念一動,走上前拾起來,將布料在手中細細摩挲,不由微蹙眉頭,雖然同爲白色,但這種料子明顯是女子所用的軟綢,難道真的有人在自己離開的時間內來過,然而單憑一塊布料也不能想出什麼結論,我微微嘆了口氣,揉揉眉心,甚覺苦惱,決定還是先回城再說。
街上人來人往,隨着三月初三的臨近,武林中人也漸漸多了起來,百姓彷彿早已見慣不驚,故我地繼續作息。堪堪與幾名年輕道人錯身而過,他們手中的拂塵卻是百鍊鐵絲所制的兵器,尚且來不及訝異出家之人也跳脫不開紅塵中事,目光便已被一件物事吸引了。
那是一塊通體黝黑,毫不起眼的石頭,然而在陽光之下,卻隱隱透明。透明之中,又有一點墨色暈染開來,如此循環,生生不息。
凝視着它的雙眼不覺有些暈眩,我放下石子,搖了搖頭,旁的小販見狀,以爲我不甚滿意,忙道:“公子真有眼光,這是南疆奇石,從我祖上傳下來的,冬暖夏涼,能祛百病,若公子有意,我願忍痛割愛……”
聽他說得天花亂墜,我不覺好笑,剛想反駁自己到南疆從未見過這種奇石,未及答話,雙眸被冷不防蒙上,心中一跳,卻覺覆於目上的雙手綿軟細膩,分明是女子所有,又聞耳畔傳來嘻嘻笑聲。“猜我是誰?”
思忖着自己這兩天所受的驚嚇已經過多,又見這與矜兒如出一轍的把戲,不由啼笑皆非。“想要嚇人也得先變了聲再來吧?”
“誰要嚇你,不過是讓秦大哥猜猜,看你過了這幾天有沒有忘記我?”凌心嬌哼,從背後跳出來。
“印象深刻,豈敢輕易忘懷?”我笑答,說得有幾分意味深長,暗指她前幾天突然向自己表明心跡,弄得我有些無措的事情。
事過境遷,凌心看來已從打擊中恢復過來,聞言俏臉微紅,又橫了我一眼。“我已經忘了,你還要提,再說……”
“什麼?”我饒富興致地逗着她,終於有些明白每次慕容看着我手足無措的模樣爲什麼總是笑得十分開心,現在自己便有着同樣的心情,望着那紅撲撲的臉頰忽而興奮難耐忽而故作嚴肅的神態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沒什麼,我們快走吧。”她笑靨如花,拉了我便要走。
“上哪去?”
“你來熾木不就是爲了試劍大會?”凌心眨眨眼,“既然遇上了,現在就帶你去劍門啊。”
我怔了一下,“現在太早了……”本想再多走走,希望可以找到封雪淮失蹤的線索,如果他是自己離去倒也罷了,若是被挾制……
沉浸在思緒之中,不由輕擰起眉。
“秦大哥?”凌心湊近,打斷了自己的神思。
“沒什麼。”心念一動,我改變了想法。“要去劍門,便走吧。”
“我哥也在那裡,見到你一定會喜出望外的。”
川西劍門,從外表看來與一座平常殷實人家的府第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至門口還少了兩隻石獅子,然而一走進去才發現別有洞天.林木秀頎,亭臺宛然,卻無不暗藏陰陽五行的玄機,再問凌心,得到的回答卻是府第的建成距今已久遠,連主人也不知其中的乾坤奧妙了.
“這些樹有什麼好看的,試劍大會三年一開,天下英雄雲集於此,走到哪裡都會不小心碰上高手,秦大哥你不會武功,要跟緊我.”
“好.”見凌心依舊將我當成來看熱鬧的書生而煞有介事地告誡自己,我笑應着,也不去反駁.
她與管家熟絡地打過招呼,便徑自領着我向裡走.
“現在要去那裡?”
“你初來乍到,又是我的朋友,當然要去拜見鍾伯伯和關伯伯啦.”
劍門門主鍾容?“你認識他?”
“當然,他和關伯伯都是我家的世交.”凌心說着,語氣帶了幾分驕傲.
我忽而想起什麼.“三年前的試劍大會你也來過?”
“沒有,”她搖首,粉頰微微鼓起,面露不豫.“不過我哥來了,回去之後便一直向我誇耀,哼!”
這對兄妹真是有趣,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走入廳堂,首位已坐着兩人正在談笑,我一望,不由怔住,面容溫雅的白衣人隨即向我眨眨眼,眸中滿含笑意.
“慕容公子,你也在?”凌心生生頓住腳步。
“心兒,這位是?”中年男子起身迎上前,修眉長鬚,衣袍寬大,看起來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這是……”
凌心剛開口,慕容已接過話。“這是我的朋友秦驚鴻。”
“秦……!你就是……咳,秦公子,真是久仰。”劍門門主鍾容先是微微張大了嘴,然而一派宗師的風範令他很快恢復過來,若無其事地寒暄道。
“你們認識?”凌心訝異的眼光在我與慕容之間遊移,轉動的眼珠若有所思,卻不知又在打什麼主意。
那個“你就是”聽起來似乎不是什麼好事,八成與慕容那日在擎天門說的話有關,如是想着,不由微微苦笑了一下。“鍾前輩劍名遠播,今日拜見,實是有幸。”這也不是什麼客套話,劍門雖然不是令人忌憚的名門大派,然而鍾容這兩個字,卻已是武林中劍道之一大成了。
“哪裡哪裡。”再清心寡慾的人聽到溢美之辭也不會不高興的,鍾容輕捋長鬚,頷首而笑。“秦公子行走江湖,雖然不會武功,卻是救人無數,此等功德又豈是鍾某這種莽夫所及?”
功德?我淡淡笑着,並不置可否。
慕容輕笑起來,掃過我的眼神似乎已瞭解自己所想,我不着痕跡地橫了他一眼,他卻笑得愈發開心,讓旁的兩人有些莫名其妙起來。“鍾門主,我與驚鴻還有話要說,就不打擾你了。”只見他輕咳一聲,朝鐘容點頭而笑。
鍾容看看我們兩人,彷彿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醒悟過來,笑道:“好,鍾某會派人爲秦公子安排廂房的。”
“不必麻煩,”慕容笑容愈深,“用我的就可以了。”
如此曖昧的話一出口,那兩人的表情只能用僵滯來形容了,凌心不知就裡,尚有些迷糊,而鍾容的神色,卻真是五顏六色,精彩之至了。
我擡首望向屋頂,索性來個眼不見爲淨。
劍門的後院栽了許多竹子,一眼望去,廂房掩映在瑩綠的竹葉之間,更顯靜謐幽雅。
“怎麼這麼早就到這裡,不像你的個性。”慕容邊說着,挑起我的髮絲把玩,溫雅的面容上是一貫令人如沐春風的淺淺笑意,只是在面對着自己時,這般淺笑便愈發深上幾分。
“是不像。”我也不去理那隻由頭髮而至頸項甚至開始向鎖骨處遊移的不安分的手,像這樣可以安靜地坐下來啜一口茶,看着身旁這個人,便覺得兩天來有些紛亂的情緒都漸漸沉澱下來。
將路上所遇之事都緩緩道出,不可否認自己關心則亂,然而更重要的,是這件事從一開始便有些詭異古怪,慕容向來擅長於將一些不經意的細節和線索加以分析,或許可以聽聽他的意見。
“你是說你發現封雪淮不見了之後,在那裡撿到一塊女子用的衣料?”長指輕釦桌面,光線照在那張側首沉思的俊美容顏上,宛如畫中,我竟看得微怔。
“不錯。”我從懷中拿出那布料遞給他。
摩挲半晌之後,慕容揚脣,弧度有些詭譎。“撕口整齊,而且沒有揉抓過的痕跡,可見不是在匆促之間被撕下來的,說不定,那人是想傳遞什麼信息。”
他語出驚人,我卻聽得一怔,不由蹙眉。“這麼說封雪淮是自己離開的,而這塊布料也與他沒什麼關係了,但那裡人跡少有,又怎麼會一夜之間來了那麼多的人?”
“未必是沒有關係,只不過封雪淮不是被人帶走的,這點可以肯定。”慕容輕笑着,“對於他的瞭解,我比你還要清楚,他不是會受脅迫之人,就算在常人以爲的困境之下,他也不會放在眼裡的。”
我沉吟不語,耳畔卻忽而傳來話語,微微的熱氣吹在上面,惹得肌膚莫名一陣顫慄,那人不知何時已極湊近自己,兩人的身子幾乎貼在一起。“你在想他?”
“我不知道,”微微苦笑着移開視線,望向窗外因爲黃鸝停駐而搖曳的細枝上。“當初對你,我的還會痛苦,還會怨恨,然而對他,見到他的時候,卻真的恨不起來,所以,倒不知該怎麼對待了。”
“不要皺眉,那不像你了。”那人輕責着,撫去自己眉間的皺摺。“我的錯,我會用一生來彌補,而且心甘情願,但是聽到你這麼說,我還是很高興。”
見我擡眼看他,慕容微微一笑。“雖然有些忌妒你對他的感覺,但你與我說這些,是不是代表我在你心中是更值得信任的?”
“咳……”
有些被嗆到,繼而略略尷尬地轉頭,眼前這個人雖然看起來爾雅無害,某些時候也有不言而威的氣勢,然而論起攻心爲上的言語,只怕也是鮮有敵手。
他見狀笑容更深,雙手環在自己腰間,埋首深吸了口氣。“若是當初我沒有讓留衣絆住你,現在的光景想必就全然不同了吧,所以,我很慶幸。”
淡淡的神情這般緩緩飛揚起來,嘴角不覺微揚,心也隨之溫暖,望着眼前這人誠摯的眼眸,便覺得彷彿一直都沉浸在三月的春風之中,綿長而令人眷戀。
“這次事完之後,往大漠而去如何?”
我輕輕挑眉。“怎麼突然有這種興致?”
他笑而未答,話鋒倏然一轉,說的卻是毫不相干的內容。“其實南北對峙多年,擎天門在裡面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頓了一下,緩緩續道,“慕容家上溯幾代,皆在南朝中苦心經營,使得朝廷中樞,地方政務的頒佈運轉,都隱藏着慕容家的影子,父親以及先輩們,都希望藉此一步步接近那個位置,最終取而代之,甚至可以在南北的相爭之中,漁翁得利。”
慕容隻字片言,說得輕描淡寫,我卻聽得一凜,這是怎樣一股勢力,僅僅是影子只怕不止,若說南朝表面上多年積弱卻始終未曾覆亡,這裡面必定也有慕容家的原因吧。
“前些時候滯留在那裡,就是爲了解決那些事,從今以後,我便是孑然一身兩手空空了,若你因此而嫌棄,我也一定要死賴着你。”那人將自己抱得愈緊,高揚的脣邊盡是狡猾的笑意。
“你……”喉頭彷彿被什麼哽住,微微有些艱澀,我垂眸微嘆,“你可以不必如此做的。”
自小因爲環境而學會淡漠,此生慕容,輕盈,還有留衣,已付去心神大半,再多的,便是無力了,所以縱然有朝一日會因爲失去而心痛,卻也不會就此活不下去,徘徊在黃泉之間的滋味,一次便足夠了。
“然後呢,任你獨自到大漠逍遙自在麼?”那人輕哼,“我從來不會委屈自己,這樣做,完全是甘之如飴,所以你不必全把功勞往自己身上攬。”
面無表情說着令人莞爾的話,腰間卻被箍得隱隱作痛,我啼笑皆非,不得不提醒他一句,“但你還是擎天門的門主。”一天在這個位置上,便意味着一天不可能擺脫麻煩二字。
“那又如何,擎天門也不是我的,完了便完了,我一點也不可惜。”他笑得溫柔卻狡詐,我卻頭皮發麻,對他居然會說出如同昭羽般任性的言語而瞠目結舌。
“我說過,我喜歡掌握着權勢的那種感覺,因爲它可以讓我體會到將他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的愉悅,但那只是感覺而已,有沒有真正的權力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知道以我自己的能力,就算沒有任何背景的倚靠也照樣可以做到。”聲音不疾不徐,彷彿只是在談論天氣般輕柔,其中暗含的語意卻不容置疑,我也知道他確實是這樣的人。
“但是你不同,你是我喜歡的人,”他淺笑着下了結論,溫柔的雙眸直視着自己。“最喜歡的人。”
心微微一震,良久沉凝,嘆息般的聲音幾不可聞地逸出,淡淡消散在風中。
“我也一樣……”
所以無論怎樣,在初見封雪淮的驚豔過後,能夠牽動自己情緒的,始終只有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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