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這是夢,卻忍不住耽溺其中。
明媚的午後,玉梳長辮的小女孩在樹下小憩,旁邊放了一籃剛摘下的青梅。一個小小的身影躡手躡腳地走近,在那小女孩帽子上悉悉索索動了些手腳便又很快跑開。過了一會兒,女孩伸了個懶腰,清醒過來,睜眼便是一隻蜘蛛從帽子邊沿緩緩地,一點點地垂下來,拖着一條長長的細絲。“啊————!”尖叫聲過後,是怒不可遏的追逐。“秦,驚,鴻,你給我出來!”
“嘻嘻,原來女孩子都是怕這些的,我再去試試千晴……”蹲在樹幹旁邊的人竊竊自喜,卻很快被小女孩發現,免不了又是一頓嬉鬧。
心底暖暖的,是有什麼蔓延開來,曾經埋藏在煙塵中的舊事,又一一呈現在眼前。陽光明亮得幾近透明,我不由有些迷惘起來,這真的是夢麼……
嘴角的微笑尚未成形,眼前便倏然一片漆黑。四肢開始麻痹而無法動彈,只能感覺到不知從何處涌過來的水漫入口鼻,死死地壓住胸肺,然而神智卻異常清醒,身體上的痛苦也感受愈發分明,這個時候我倒寧願自己能夠一頭昏過去了。冥冥中,彷彿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自己,直到完全墮入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
四周靜寂一片,而耳畔,似乎總有人在說話,低低切切,卻分外清晰。
“你忘了我們當初的約定嗎?”
“當然沒有,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所以不管怎樣,我總會在你身邊的……無論,對你做過什麼……”
“所以驚鴻,快醒過來吧。”
……
嘆息般□□一聲,緩緩轉醒,撐着似有千萬斤重的眼皮勉力睜開雙眼,便見到昭羽和綠綺兩人欣喜若狂的樣子。
“公子你終於醒了?知不知道你已經昏睡整整五天了,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你怎麼不說話呢……”
“停!”昭羽打斷了她滔滔的關切,指了指被她問得耳鳴眼花的我道“你以爲他能一口氣回你這麼多問題?”
綠綺吐吐舌頭,眨眼輕笑:“我忘了。”
我眼珠轉動,無聲說了個水字,昭羽立時會意,抄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水遞到我脣邊。我毫不客氣地大口飲盡,又搖了搖還有些漲痛的頭,沙啞地開口:“我好象昏迷了很久,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你替我擋了一箭。”昭羽說起這件事,眼底猶有幾分歉疚。
我點點頭表示自己記得。
“然後你就昏迷了這麼久。”他攤攤手,頗有就此了結的意味。
我卻狐疑地瞪住他。“不止這麼簡單吧,我記得我還中過毒的。”
“你怎麼知道?”他微微一怔,兩人大眼瞪小眼。
“我也是一名醫者。”我沒好氣,愈發肯定他要隱瞞什麼。若只是箭傷,不會有那種連傷口周圍的肌膚都彷彿要燃燒起來的炙痛。“有人救了我麼?”
昭羽望向綠綺,拋了個要說嗎的眼神,綠綺神色不定,苦苦咬着下脣,不知被什麼困擾。
我語氣淡淡。“是慕容吧。”
“你怎麼知道?”
看着兩人驚訝的表情,我笑。“雖然昏迷了,總還有一些感覺的吧。”原來回蕩在耳邊的那些話,從來就不是自己的夢……
“呃,公子你,”綠綺小心翼翼,生怕觸動了什麼。“不恨他嗎?”
“恨?”我失笑,搖搖頭。若說玩弄什麼權術,那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慕容對我,充其量不過是小小的欺騙而已。秦家之亡,縱沒有他,沒有封雪淮,也撐不過多久,那純粹是爹存心造成的,看着秦家在他手中逝去,他彷彿也了卻了一樁心事而得以到黃泉與娘相聚。然而自己本以爲找到了可以攜手一生的人,又恰逢滅門打擊,如何經得起這小小的欺騙?三年之後,我早已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有“喜歡”這種心情,若是沒有,又怎會憶及那人在自己昏迷時的日夜守侯而愀然心痛?
“公子,”綠綺見我默默無語,驀然正色起來。“雖然我並不喜歡他,但只要能讓公子重新開心起來又有什麼關係呢,一些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不可能總放在心裡頭。”若心中真的沒有公子,又怎麼在病榻前不眠不休地照顧,眼底那抹溫柔,總騙不過人的,可惜當初他和小姐……
我莞爾,帶着微微驚訝的語氣:“莫非綠綺也有喜歡的人了?”
俏臉一紅,她拋下一句我去把蔘湯端過來便跑了出去。
“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我又不是沒有能力自保!”昭羽口氣不好,帶着一絲慍怒。
“是麼,我那時也沒想過要擋的,只不過腳下一滑,就身不由己了。”我聳肩賴皮,卻不料牽動了傷口立時引來齜牙咧嘴的痛。
“活該。”他幸災樂禍地哼笑。“這件事告訴你,沒有那個本事就別想學人家英勇擋箭,現在倒好,連閻羅王也不屑收你的小命。”
他刻薄地嘲笑着,我雖然知道他只是在擔心自己,卻還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慕容呢?”
“走了。”
我一怔垂首,說不清什麼滋味從心底蔓延開來。
“本來他是想等到你醒的,可是擎天門一封書信又把他急召了回去,人家看你已經沒有大礙也就很放心地走了。”他瞟着屋頂橫樑涼涼道,“你說這古人是不是有句話,叫相見爭如不見?”
我哭笑不得。“好好,您大少爺能不能看在我爲你擋了一箭現在身體還虛弱的份上讓我的耳根子清淨一下?”
“嗯哼。”昭羽擺足了姿態,順手抓起滑落的被子往我身上粗魯一蓋,這才施施然走了出去,那模樣倒像是他爲我擋了箭一般。
門關上,我的笑容不覺淡淡化開,倚在牀前輕闔上眼,任屋內一片寧靜流瀉。
“公子,你在說什麼?”綠綺望着我,有些怔怔,似是聽不明白我的話。
“我說,我要走了。”笑容燦爛,極好耐心地一字一頓重複,語氣中的堅決卻不容置疑。
“不行,你的傷還沒好!”昭羽瞪眼,也毫不遲疑地駁回。
我苦笑。“毒也清了,我也已經被你們壓在牀上灌了近半個月的湯藥,現在人比一頭牛還要安好,怎麼走不得?”再不走,難道還留在這裡受荼毒不成?我沒將要走的消息告訴嚴滄意和江漫秋,只因不想多看到兩雙反對的眼神。這半個月對我來說已是少有的噩夢,嚴滄意倒還好,忙於公務無暇□□,只能託江漫秋來探望,而江漫秋每次來的時候,又必定是兩手的補藥,加上昭羽府上原本就有的,現在簡直讓我聞藥色變,再這樣下去,連替人治病都可免了。
“公子,你說過要陪我等小姐的。”綠綺跺跺腳,控訴我的出爾反爾。
我笑而不語,從袖中摸出一張紙條遞給她。“你認得你家小姐的字跡吧?”
“認得。”接過手,美眸不禁一亮。“是小姐的!”忽而又柳眉輕蹙,“平安勿念,就這麼兩個字?小姐她到底在哪裡?”
“她既然寫得這麼簡單,自是不想讓你去找她,我早已說過,以雲羅的本事定可以安然無恙的。“早上的飛鴿傳書,也只帶來這麼四個字,極有可能是我所聯絡的人之中已有與她見過面說明了緣由的。
“公子你是看到了小姐捎來的消息才決定要走的嗎?”
我輕輕搖首。“就算她沒有音訊我也得走了。”
“爲什麼?”她睜大眼。
“再過幾天便是家父的忌日。”我神色淡淡,卻浮現出一絲隱藏不住的憂傷。
這樣一個原因說出來,他們也再沒有阻止我的理由了。
“我也去。”
“你去幹什麼?”我好笑,不免想捉弄她一下。“再說,你捨得嗎?”
“捨得什麼?”她一時沒反應來,竟由得我調侃。
“別以爲我整天躺在牀上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我悠然道,“自從你搬來這裡之後,某染不是三天兩頭就往這兒跑,幾乎要把這裡當成他的另一個府邸了嗎?”
“那又關我什麼事?”猶自嘴硬着,雙頰的緋紅卻早已出賣了主人。
“不關你事麼?我記得幾年前他還對無雙樓主一見傾心的,不知現在還餘情未了否?”
“你,我……”一說起與昭炎有關的事情,任綠綺平時再如何伶牙俐齒此刻也全不復見,只能幹瞪着眼奈何我不得,繼而又忿忿地踩着步子去找昭炎的晦氣了。
“你真的要走?”待綠綺的身影從視線消失,一直沒有開口的昭羽才問道。
我點頭而笑。“不要爲我報什麼仇。”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撇開視線,臉色有些不自然。
“那支箭只是意外,並非真的要針對我,如果你摻入其中,除了會令這件事變得更復雜之外於事無補。”我慢慢道來,爲他剖析他早已明白的利害。
他深吸了口氣,並沒有正面回答我。“我明白,在我穩操勝券之前不會輕易動手的。”
那之後呢?說了不等於白說,不待我撫額嘆息,已聽到他略顯自嘲的笑聲。“沒想到最終,還是剩下我一個人。”
“難道我不是人嗎?”我沒好氣,“朋友難道不是指無論身在何處都永遠還是朋友的嗎?”
他深深望我,半晌道:“是,永遠是朋友。”沒等正色片刻,便又不耐煩地揮揮手。“要走就快走吧。”那樣子彷彿是在趕蠅蟲般嫌惡,我卻忍不住笑出聲,甚是快意。
“我會一直都在某個地方看着你,將來若有空,就到潮汐日月樓小酌一番吧。”見他一怔,我又加了句,“當然是你付帳。”想當然耳,放着這麼大的一尊財神不用,實在是太可惜了,而潮汐日月樓,又是出了名的一飯千金。
不待他反應過來發飆,我已呵呵笑着走了出去,一邊計劃着將來該如何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大啜一頓,心中卻暖意未散。
正因爲是朋友,纔沒有強加挽留,因爲知道自己是遲早要離開的,不如千里遙祝來得瀟灑。秦驚鴻何其有幸,總能結交到傾心相待的朋友,縱然天隔一方,也總有可以掛念的人。
這不還是沒見上,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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