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下午一點,我到了安丹街。在大門口就聽得見拍賣估價人的叫喊聲。屋子裡擠滿了好奇的人。那些出賣風流的知名女人全都來了。一些貴婦人偷偷地打量她們。這些貴婦人又一次抓住拍賣的好機會,以便有可能就近細看這些她們從未有機會遇到的女人,也許還暗地裡羨慕這些女人自由放蕩的享樂生活呢。F公爵夫人好幾次跟時髦的妓女中的哀豔典型A小姐擦肩而過。T侯爵夫人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那件D夫人一再擡價的傢俱買下來,D夫人是當今最風流最聲名狼藉的蕩婦。Y公爵是一個在馬德里被認爲就要在巴黎弄得傾家蕩產,而在巴黎又被認爲就要在馬德里弄得傾家蕩產的人,然而事實卻是他連自己的收入也花不完。現在他一面跟M夫人聊天,一面又跟N夫人眉來眼去。M夫人是個風趣的聊天好手,她有時還把自己閒扯的東西寫出來,簽上名字便拿去發表呢!N夫人則是香榭麗舍大街一帶光彩奪目的人物,她的穿着離不開粉紅色和藍色,給她拉車的是兩匹大黑馬,那是東尼作價一萬法郎賣給她的,她也以她特有的方式支付清楚了。最後還有R小姐,她靠自己的才能掙得的錢財地位,使那些靠嫁妝起家的上流社會的女人自慚形穢,使那些靠愛情發跡的女人更是望塵莫及。現在她不顧天氣寒冷,也趕來購買東西,注意她的人還真不算少。我們還可以舉出許多聚集在這間客廳裡的人們姓氏的開頭字母,這些人對自己在這裡擦肩相遇也有點感到驚奇,不過我們怕讀者厭煩,就不多作介紹了。我們只想說一點,所有的人當時都興高采烈,他們當中有許多人是認識死者的,卻裝做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大家都放聲大笑。拍賣人則聲嘶力竭地叫着。在拍賣桌前面長凳上坐得滿滿的交易人,要求大家安靜,好讓他們平心靜氣地做生意,但是沒有用。像這樣顧客繁雜、人聲鼎沸的聚會可說是前所未有的。

我悄悄地溜進了這堆雜亂的人羣裡,一想到那個靠拍賣東西來還債的可憐的女人就是在隔壁的房間裡咽了氣時,心中便一陣難過。我上這兒來與其說是買東西,還不如說是看熱鬧。我望着那些拍賣商的嘴臉,發現每當一樣東西叫到他們意料不到的高價時,他們就眉開眼笑。這些人在這個女人的賣笑生涯上進行投機,在她身上賺取了百分之百的好處,在她生命垂危的時刻用貼滿了印花的借據跟她糾纏不休。在她死後,這些人又一擁而來採摘他們敲詐盤剝的果實,索取他們可恥貸款的高利。他們全都是些所謂的正人君子哪!難怪古人讓商人和盜賊共同供奉一個神,真是絕頂聰明!

女袍、開司米披肩,首飾出乎意料快地賣完了。對這些東西我都不感興趣,但我仍舊等待着。突然間我聽到在叫喊:“精裝書一冊,裝訂考究,書邊燙金,書名叫《曼儂·雷斯戈》。扉頁上寫着一點東西。十法郎。”

“十二法郎。”靜默好一陣,一個聲音說道。

“十五個。”我說。

爲什麼出這個價錢?我也不明白。無疑是爲了那上面寫的一點東西。

“十五法郎。”拍賣估價人重複了一遍。

“三十個。”第一個競買人用一種彷彿向擡價人挑戰的聲調說。這竟然變成了一場爭奪。

“三十五個!”我用同樣的聲調喊道。

“四十個。”

“五十個。”

“六十個。”

“一百!”

我承認,如果我是想引人注目的話,

那無疑完全遂了我的心願,因爲聽到這個高價,全場都鴉雀無聲。大家都眼睜睜地望着我,想看看如此一心一意要買下這本書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最後一次叫價的口氣似乎把那個對手給鎮住了。他心甘情願地放棄這一場到頭來使我多付十倍於原價的對抗。他向我鞠了一個躬,對我彬彬有禮地(儘管略微遲了一點)說:

“先生,我讓你了。”

沒有人再擡價,書就算賣給我了。

我怕我的自尊心還會激起賭氣搶買的事,而這是我的經濟能力所不允許的,我只好叫他登記了我的姓名,把書留給我,趕緊走了出來。我一定叫那些親眼看到這個場面的人都在作種種猜測,他們無疑會暗中思量,我出一百個法郎高價買一本書究竟抱有什麼目的,而這樣一本書我花上十個或者最多十五個法郎到處都買得到。一個小時以後,我派人取回拍賣給我的書。在書的扉頁上,用鋼筆寫着贈書人的字跡漂亮的題詞:

曼儂對瑪格麗特慚愧

下面的署名是:阿芒·杜瓦。

“慚愧”是什麼意思呢?在這位阿芒·杜瓦先生看來,是不是曼儂承認瑪格麗特在放蕩生活上或者在愛情上要比自己更勝一籌?後一個基於愛情的解釋似乎可取一些,因爲另一個解釋只能是一種赤裸裸不顧情面的講法,不管瑪格麗特的自我評價如何,她是絕不會接受的。

我後來又出去了,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纔想到這本書。

誠然,《曼儂·雷斯戈》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它的細微末節我都已經記得爛熟,但是,每當我拿起這本書的時候,依舊愛不釋手。我一打開書,普萊沃神父筆下的女主人公便又浮現在我的眼前,這種情形已有百把次之多了。這個女主人公是那樣真實,我好像認識她一樣。這樣一來,曼儂和瑪格麗特之間的一種對比,使這本書對我又增添了一種意料不到的吸引力,而且我對這本書原來的可憐女主人的寬容一下子便變成了憐憫,幾乎變成一種愛慕之情了。誠然,曼儂死在荒涼的沙漠,但是死在用整個心靈愛她的情人的懷裡,她死之後,他還親手爲她挖了一個墓穴,上面灑滿了他的熱淚,並連同他的心也埋葬在那裡面了。而瑪格麗特,這個跟曼儂一樣有罪的女人,也許跟曼儂一樣改邪歸正了的女人,雖然死在華麗的牀上(像我已經看到的那樣,似乎死在她過去睡覺的牀上),但是卻死在心靈的沙漠裡,這個沙漠遠比埋葬曼儂的沙漠更貧瘠,更荒漠,更冷酷無情。

我從幾個瞭解瑪格麗特臨終情況的朋友那裡聽說,在她遭受痛苦折磨的漫長的兩個月裡,確實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來到她的牀前,給過她丁點兒安慰。

然後,從曼儂和瑪格麗特,我又聯想到我認識的那些女人,我看見她們唱着歌,走上正好通向這樣一種歸宿的道路。可憐的人!如果說愛她們是不對的,難道同情她們也是一種過錯嗎?

你同情從未見過陽光的瞎子,同情從未聆聽過大自然和諧聲音的聾子,同情從未發出過心聲的啞巴,而在虛僞的廉恥藉口下,你卻不願同情這種感情上的瞎子,靈魂上的聾子,良心上的啞巴;而殘疾卻使這痛苦不堪的女人失去了理智,使她不由自主地看不到善良,聽不到天主的聲音,講不出表達愛情和信仰的純潔的語言。

雨果寫過瑪利翁·德洛姆,繆塞寫過貝爾納芮特,亞歷山大·仲馬寫過費爾南德,每個時代的思想家和詩人都對妓女獻出過他們的憐

憫之心。偶爾還有個別大人物曾用他的愛情,甚至用他的名字來爲她們恢復名譽。如果說我要堅持這一點,那是因爲在那些要讀我這本書的人當中,也許有許多人打算把它扔掉,他們生怕在書裡會看到對墮落賣身的一種辯護,同時作者的年紀也會對這種擔心起着推波助瀾的作用。讓我別欺騙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如果他們單單害怕這一點,那就請放心看下去吧。

我非常單純地信奉這樣一條原則:對於沒有受過“善”的教育的女人,天主幾乎總是打開兩條通往上蒼的道路,一條是受苦之路,另一條是愛情之路。這兩條路都十分崎嶇難走,走上去的那些女人,雙腳要淌血,雙手被刺得鱗傷,她們同時還把罪惡外衣留在沿途的荊棘叢上,到了旅途的終點已變得赤身裸體,卻毫不臉紅地站在天主面前。

遇到過這些勇敢旅客的人們,應該幫助她們,應該告訴所有的人,說曾經遇到過她們,因爲這樣做他們也就是指明瞭正確的途徑。只在人生的進口處樹立兩根柱子,一根上面寫着“正路”,另一根上面則是“邪路”,然後對走到路口的人說:“選擇吧。”然而,這樣做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應該像基督那樣,對那些受到環境引誘的人指出從第二條路通向第一條路的途徑。尤其不要讓這樣的途徑的開頭走起來太艱苦,令人望而卻步。

在這方面,基督教有一個浪子回頭的美妙寓言,勸導我們待人要寬宏大量。耶穌對那些深受情慾之害的靈魂滿懷博愛,他喜歡在包紮那些傷口的時候,從傷口本身找到會治好傷口的香膏。他對抹大拉說:“你將得到寬恕,因爲你愛得太多。”這是一種崇高的寬恕,它只會喚起一種崇高的信仰。

爲什麼我們要讓我們自己比基督還要嚴厲呢?這個世界爲了使人們相信它的強大變得十分嚴酷,而我們爲什麼要死抱住一些世俗的看法,以世界的成見爲己見,把那些傷口尚流着血的靈魂拋棄掉呢?如同滲出病人的壞血一樣,從那些傷口會淌出她們過去的罪惡。這時只要伸出一隻友愛的手來,洗滌這些傷口,她們的心靈就會康復。

我向我同時代的人呼籲,向那些幸好不再承認伏爾泰學說的人呼籲,向那些跟我一樣懂得這十五年來人道主義已得到大膽發展的人們呼籲。善與惡的學說已經得到公認,信念又建立了起來,我們又重新恢復了對神聖事物的崇敬。如果說世界還沒有一下子變得盡善盡美,至少它已變得比過去要好。一切有才智的人全都致力於同一個目標,一切意志堅強的人都堅持同一個原則:“要善良,要真誠,要永葆青春!”邪惡只不過是一種空虛的東西,讓我們爲美德而感到自豪,尤其不能讓我們感到絕望。我們不要輕視那些既非母親,又非姐妹,既非女兒,又非妻子的女人。不要僅對家人尊重,也不要僅對利己主義寬容。既然上蒼對一個痛改前非的罪人,比對九十九個從未有罪的正直的人還要喜歡,那就讓我們盡力使上蒼高興吧,它會加倍地報答我們的。讓我們在人生旅程上把寬恕施捨給那些已被世俗的慾望毀掉、憑靠天主的希望也許能夠拯救的人,就像那些民間老太婆開一個土藥方時所說的一樣,即使這藥方醫不好病,也不會把病人醫壞。

誠然,從我論述的渺小的主題卻引出這樣重大的結論,好像是十分膽大妄爲,可是我是那種相信什麼事情都小中見大的人。孩子雖幼小,卻孕育着成年人;頭腦雖狹窄,卻蘊藏着無窮的思想;眼睛只不過是一個小點,而遼闊的天地卻盡收眼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