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蘇情說她媽迷上了佛教,一個禮拜總有一次帶她去寺廟。
南城的普陀寺,有一個大和尚,據說佛法高深,她媽在大和尚面前描述她當時的處境。
大和尚聽後,先讀讀心經吧,讀着讀着,你可能就釋懷了。
蘇情她媽問,爲什麼?
大和尚說,先讀,一遍又遍反反覆覆的讀,在閱讀之中去感受一下佛祖的智慧,得到佛祖的加持,終有一天,你會明心見性,洞見那我性自足的真如之體,到那時,還有什麼是不能釋懷的呢?大和尚說出他的建議的口吻,堅定不移,頗具佛家所說的莊嚴寶相,所以,她媽就深信不疑了。
於是,蘇情說,她媽在所有空閒的時間裡就手拿一本心經口裡振振有詞地念頌起來,觀自在,菩薩行深,波若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妄,度一切苦厄……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蘇情她媽把念珠在指尖轉動,將觀音大士的分身,陶塑之像請到了家裡來,並在客廳裡設置了蒲團。每天晨起天還未亮就盤腿趺坐在觀音大士前的蒲團上,將已經過往的時光一一檢舉出來,看看自己對於往事,到底有多少愛多麼恨,她怎麼努力也想不起關於過去的某些細節,第一次與她爸相遇的那一天是陰天還是雨天,爲何相遇,彼此之間說了什麼,街角的書店前有顆白玉蘭,香氣馥郁,這個細節是怎樣串到情節裡的,天橋下的天元超市上面的電影院,隱約中去過幾次,當時放的是張國榮的霸王別姬,當年的張國榮真是絕代芳華,她身爲女子,見之猶憐,後來自殺了,還是跳樓,那麼高的樓房上一縱而下,落到地上,摔成一血塊,也真是夠狠的。張國榮甩出長長的水袖,他(她)的眼睛裡真的有愛情,所以,才,才,才,真的溫婉,真的憤怒,真的不合時宜的對抗,儘管一切都是捕風,在彎彎的生命之流中受盡凌辱,也勢屬必然。她爸還會打羽毛球來着,平生只見過他打過一次,這個長不大的老小孩在院子裡與其他孩子們玩鬧,竟玩得十分融洽,難怪蘇情從小就喜歡粘着她爸,站在孩子的對面,白色的羽毛球來來去去,她爸把節奏控制得很好,小孩子的力道有點亂,羽毛球在空中亂飛,她爸總能於各種出其不意的方向上將球穩妥的接過去,她爸竟然熟悉那麼多的體位,這裡在她的腦海裡突然躥出體位一詞,內心突然潮熱一片,到底有多少次,她媽想,會潛意識地想念這個男人,想念這個男人的身體,想念與這個男人一起流淌過的時光。
破鏡難圓,蘇情她媽如是想,在佛龕前,淚水掉淚下來,竟然十分溫暖,何以至此
…………
在這之後心體洞徹,漸漸地,蘇情從她媽的臉上偶爾能夠看見笑容。她媽臉上的笑容將她少年時代最濃厚的陰霾吹開,以致偶爾還能看見太陽,使她的神色不再顯得那麼的蒼涼無助。
蘇情記得,自己過十六歲生日那年,她媽在家裡做好了大餐,芋頭炒牛肉,黃瓜鱔魚湯,萵筍炒肉片,白菜杆子,金針菇蒸蛋……萵筍炒肉片,白菜杆子,金針菇蒸蛋,是她愛吃的,芋頭炒牛肉,黃瓜鱔魚湯是她爸愛吃的,至於她媽,無論面對怎樣的食物,總是挑剔地動幾下筷子,好像她媽對這個世界的食物沒有需求似的,她媽之所以動它們,是出於尊重的禮節,在完成這一套儀式一樣的禮節的同時,她媽還要習慣性的厭惡地皺皺眉頭,這個時候,她爸會說,你,就是個精怪。蘇情說,的確,在她媽的身上有精怪的特質,她是她媽生的,精怪的特質也遺傳給了她。但是話又說回來,女人身上的妖嬈多態,不是精怪又是什麼。
提前一天,蘇情她媽叫她打電話叫她爸回來吃飯,她媽看着她撥出去這個電話,蘇情說,爸,明天晚上有空不?
蘇情說,爸,明天我生日,你得陪我吃個飯。
蘇情說,在家裡吧,家裡清靜。
蘇情說,我媽還好啦,你就過來就行了。
蘇情說,爸,你負責買個生日蛋糕吧。
是日,晚霞還掛着幾絲在天邊,有風,如果情緒也匹配的話,其實是個柔情蜜意的黃昏,蛋糕上插滿蠟燭,蛋糕邊上圍滿了她媽精心燒製的菜餚,蘇情爲雙親盛好飯,她爸爲她點燃蠟燭,她媽說,漫漫,許願吧。於是蘇情雙手捂十,想象一顆流星從天空劃過,開始許願。
燭光照着她媽的臉,蘇情感覺,她媽豔色奪人,她似乎很久沒有這麼用心地裝扮自己了,上一次,還是在,時間太久遠了,記不住了。這天下午,她媽一直忙碌着,她哪裡有時間畫上這麼精緻的妝容。
那天晚上,蘇情說她媽的笑容異常溫暖,現在回想起來,蘇情說她都感動得要流淚。那笑容一直是她理念中的母親的笑容,它如此稀缺,所以如此珍貴。明白,蘇情問木葉,木葉點點頭。
她媽見她爸一碗飯吃完了,起身爲她爸盛飯,她爸的神色突然之間惶恐起來,因爲在她家裡,她媽是從來不會爲她爸盛飯的,她媽的這反常之舉使得她爸本能地將飯碗後撤,說,不用了,謝謝,我自己來。幾乎有點語無倫次。她媽把她爸的飯碗搶到了手裡,在往電飯煲去的途中露出好看的腰身,今天,她媽還穿着高跟鞋來着。
飯盛好後遞過來,她媽白皙纖細的手指,在夜色裡閃光,已經是夜了,晚霞也已褪盡。夜色溫柔,先是由人心傳遞給環境,又由環境傳遞給人心。桌上有紅酒,我媽破例也恩准了蘇情一杯,蘇情聞着酒香,有點熏熏然。蘇情心想,要是這場景能夠延續下去多好,但她深知,一切美好之物都不可能延續,因其美好,只要發生過,存在過,已經難能可貴了,不可過於貪求,實際上,也貪求不來。
夜色溫柔,溫柔的夜色在內心發酵,再加上紅酒的加持,那些用來彼此防禦的城牆紛紛垮塌。蘇情觀察到了,她父母眼裡的異樣,她媽的眼裡含着一汪柔媚的水,這水過於豐盛,在她的視線所達之處,皆汪洋成一片。而她爸似也有留戀之意,時間已是八點,她媽要蘇情叫住她爸,今晚就不要外面睡了。她爸看了下她媽的眼睛,遲疑了一會,說,好,我睡沙發。
大約九點半,她爸在家裡的書房裡盤弄了一下自己的書,蘇情一點睡意有無,但她媽說,早點睡,明天早上還要上課,蘇情就上自己的臥房去睡了。她聽見書房關燈的聲音。她聽見男人沉重的腳步往客廳沙發那邊走去,突然停下來,她聽見一個男人寬大的肉身在沙發上沉下去,她聽見女人關掉了廚房的燈,她聽見她家開水瓶被打開倒水的聲音,陶瓷茶杯與玻璃檯面碰撞,泠然有聲,她聽見女人靈貓一樣的腳步移向客廳,停在沙發前。她聽見女人說,喝茶,於是男人坐起來,接住茶,輕輕地說了聲,謝謝。然後,女人走到開關前,把所有的燈光關掉,天地一下子靜謐起來,星月之光從窗子裡透過來,撒在陽臺上,撒在地板上,她聽見男人喝茶的聲音,然後男人將茶杯放在地板上,女人準備往遠處走,男人起來,攬女人在懷裡,女人與男人彼此熱烈地尋探起來,男人的手指在遊走,衣裙之聲在夜色裡擴散。蘇情聽見她家主臥的門打開了,隨即又關上,被反鎖,隱隱能夠聽到女人的哭泣從臥房裡傳出,那哭泣尖刻、高亢,女人的情緒在哭泣聲中散發着一種自己所從來未曾經歷的光,這光彷彿在暗無天日的孤絕深處突然迸發出來,交替地閃爍着彩虹之色,暗夜的女神便被這彩虹的光帶所包圍着。
那哭聲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在一次類似尖叫的哭聲之後,臥房裡安靜了下來,她聽見打火機響動,她爸這個時候點燃了一支菸,她想像她爸正在安靜地將煙吸完,她媽這個時候正蜷在她爸的懷裡,她都不用看,就能真切地想到她媽的眼神是怎樣的。當然不是在當時,而是在那之後很多年。
早晨的時候,蘇情走出自己的房間,她看見她媽坐在客廳裡的梳妝檯前化妝,她媽先是拿了一支眉筆細細地給自己畫了眉,然後拿出一隻暗紅的脣彩,小心翼翼地塗在自己的口脣上,她看見梳妝檯的邊緣放着一把菜刀,而菜刀的刃泛着暗紅的血腥。她的內心就涌上了一股強烈的不祥之感。懷着這強烈的預感,她推開她媽臥房的門。她看見地板上全是血,這血豔紅得異乎尋常,像是剛剛從身體裡流出來似的,然後她沿着這血液的未端回溯,她的視線開始蜿蜒,她看見她父親斜躺在牀上,血從他的脖子,胸部,襠下汩汩流出,那麼豐沛的血流,就像是春水氾濫的小溪似的,她看見新鮮豔紅的血液從她爸的身上蔓延,在地板上散開,漫到了自己的腳下,爬過了自己的足尖,攀上了自己的腿踝,她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膝蓋之下溼漉漉的,全是血,蘇情被嚇得突然驚叫起來。
她媽連忙跑過來,問,怎麼了。蘇情指着她爸,說,爸爸。
你爸上課去了。蘇情再仔細看的時候,的確,在自己所指的方向上空空如也。
後來呢,木葉問。
什麼後來。
你爸,你媽和你的後來。
後來呀,蘇情說
後來我媽養了一條狗,叫阿呆。
你爸呢?
他寫完了自己的小說,又在寫下一部。
你呢?
我則像劫後餘生,大學畢業後,只想去看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