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葉一直以爲,釘子戶一定長得像顆釘子,一定有着一張窄窄的刀把臉,臉上的五官,無論是鼻子、眼睛、嘴脣、下巴一定都單薄得有點瘮人,彼此之間充滿張力地湊合在一起,一定會給人一種剛介孤寒的衝擊感,不然他怎麼能狠狠地扎進自家的房產裡,怎麼拔都拔不出來呢?可是,當木葉拿着華強的望遠鏡從窗口望進去的時候,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形象——只見這廝身着一件黃色的袈裟,頂着一個閃閃發亮的光頭,一張肥白得如同滿月一樣的臉,這張臉當時正盯着佛龕上的菩薩像,其神情平和靜穆而虔誠。草,這不用說,這就是一個佛教徒嘛,佛教徒的世界木葉不懂,木葉對於佛教徒口口聲聲所說的慈悲爲懷也理解不透,首先便是出家,一個人如果內心慈悲的話,又怎麼會置自己的妻兒老小於不顧,一個人躲到深山老林的某處寺廟裡去獨亨清靜。普遍性的話題我們姑且不討論,單就釘子戶這個特例來說事,一個人如果是個慈悲爲懷的佛教徒,他應該對物質誘惑很淡泊纔對,可他偏偏就不,城中村其餘的居民都樂於接受銀河地產的合同條款和賠償條件,可他偏偏不,無論跟他怎麼談判都談不攏,最後,跟他說在原來的基礎上,再給他二十萬,他卻說,二十萬就想打發我呀,你當是打發叫花子呀。於是就又問他,到底想要多麼,他舉出五個手指頭。我方代表以爲他想要的是五十萬,覺得這個數目實在不可理喻,憑什麼,別的村民只要一個標準賠償,憑什麼無緣無故就多給你五十萬,只憑你是個沒有底限、不要臉的釘子戶?於是,我方代表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語氣試探性的問他,你是說五十萬。他哼了一聲,然後撇嘴一笑,說,我的意思是五個二十萬,沒有這個數,什麼也不要談,既是浪費我的時間,也是浪費你們自己的時間。我方代表怒道,既然是一百萬,你當時舉一個手指不好了,偏偏舉五個手指來誤導我的視線,玩弄我的感情。他刻不容緩的插嘴上來,喝道,打住,打住,我可沒有玩弄你的感情,你又不是女的,我玩弄你的感情做甚,自打出生我就沒有這樣異樣的性取向,好不啦。說完他又打量了一下我方代表的臉,然後不懷好意的笑笑,說,其實也可以考慮考慮,之前沒弄過,不代表現在就不可以弄,對吧,沒準很有意思也說不定。說完繼續不懷好意地盯着我方代表的臉,直盯得我方代表的心裡發毛。當木葉聽到轉述的我方代表與他私底下談判的情況之後,心裡就更加困惑了,難道,這也屬於佛教徒的典型的所作所爲嗎?
與人相處的時間越長,越喜歡狗,木葉也不例外,人是一種極具欺騙性的動物,人說什麼便不能信什麼,對很大一部分人而言,他說什麼,你信與之相反的,就對了,孔聖言,聽其言,觀其行,又說,巧言令色,鮮矣仁,可見,仁從來都不在言中,而在行中,王陽明又闡發道,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行,從這些聖賢言辭之中,我們可以看出,儒家社會是一個輕言重行的社會,沒有辦法,欺騙寓於人的本性之中,若由其氾濫,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成本便會太高,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成本太高,也就是整個社會制度的運作效率太差,爲了節約成本,提高效率,不得不爲人的欺騙本性尋找約束,於是便有誠信之德,用德行之力,期望通過在人的欺騙本性之上掛一把鎖,或者出於名譽心不願說謊,或者出於恐懼心不敢說謊,總之,很多時候,人們所重視的正是人們所缺乏的,老子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道德者,忠信之薄而亂之始也。之所以喜歡狗,無外乎狗身上的那渾然一片的忠純,與人之爾虞我詐正好形成了鮮明之對照。木葉一直覺得,一個人,口口聲聲地念佛頌經,穿上袈裟,剃個光頭,戴上佛珠,甚至再進一步,對佛教十三經鑽研甚深,對佛教典故與儀規,信手拈來,瞭若指掌,倘若心裡沒有慈悲,這便是典型的心口不一,算是什麼佛教徒。
一個內心的沒有慈悲的佛教徒,只是一個騙子。木葉拿着望遠鏡從窗子裡看進去,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騙子,表面恭順、內心貪婪、對人對物皆毫無慈悲之心,還裝模作樣地敬香禮佛,可能僅僅是爲了求取佛祖保佑,保佑他在求財騙色的胡作非爲的道路上一帆風順吧,木葉在內心辯駁道,不要以爲我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子看人看事從來目光如炬,一針見血。這個剃着光頭穿着袈裟的白白胖胖的裝模作樣的中年胖子,木葉一眼便認定這又是一個騙子,看到了一個騙子,雖然不曾騙過自己,但好像正在騙自己似的,心中便有了氣,心裡有了氣,戰鬥的意志便被喚醒了,媽的,待老了好好修理你一頓,修理完了之後,我包準你會更像一條狗或一個“僞”佛教徒的。
劉德在邊上,弱弱地問,強哥,現在我們衝進去嗎?
再等等。
等什麼,強哥。張學插話道。
等形勢變化。強哥這個時候用了形勢一詞,顯然他對自己的遣詞很滿意。
晚上八點的時候,天空已經黑徹,城中村裡的居民在拿到拆遷款之後已經陸續搬走,因此,這一幢接着一幢破敗了的,在風中晃悠的房屋,並沒有開燈,一條連着一條的黑幽幽的街巷,藉着晚上暗淡的天光,還能依稀辨別出一點點模糊的輪廓,夜風鑽進那些或是沒關或是碎掉了玻璃的門窗,嗚嗚嗚響,隨時都有可能鬧鬼似的。
郭富說,我有點怕。
怕什麼,華強問?
郭富說,你看那道巷子背後隱隱地透出來的一片幽光,好像隱藏着百十個子彈上膛、刺刀閃閃的鬼子似的。強哥,你再聽,這風聲,風聲裡的窸窣的樹葉聲、噠噠的腳步聲、淒厲的鬼叫聲,真的是是鬼叫聲,鬼子在叫,他說,他說他要吃肉呢,他說他要喝血呢,強哥,你聽,你聽。強哥,強哥,我怕,郭富帶着哭腔,全身顫抖地在如死一般的黑暗中。強哥,我有一種很強烈的不祥的感覺,我們此行一定凶多吉少。
啪的一聲,華強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郭富的臉上,斥道,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沒有人會把你當啞巴。草。
郭富摸着自己發紅的臉,像委屈的小媳婦,滴下淚來了,還好沒哭出聲,不然就太不像樣子了,但是話又說回來,自華強不失時機的給了他一巴掌之後,他的恐懼感減輕了不少,身子也不抖了,滿腦子的鬼影憧憧也消失了。可見,有的人在有的時候還是要打,不打是不會覺悟的,就像禪宗的棒喝,棒是打,喝是罵,就像教小兒,不打不罵就不成器。
月亮在沒有升起之前,城中村內一派幽玄,刻骨的靜寂讓行走在其中的人心裡虛落落的,走着走着,被那更加寂寥緲遠的蟋蟀聲一激,就感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喪失了形體,也變成了鬼,風穿過鬼的身體,鬼並不搖晃,只是感覺到冷,風吹過一片破敗的老樓之時,發出空洞嘶啞之聲,改了向,而鬼卻不避讓,徑自往前,好像自己理所應當地就能穿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