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還是怕。
害怕得發抖。
怕死亡帶來的那種令人質窒息的恐懼。
更怕觸及那些空洞散了魂魄的目光。
死亡是有味道的。
那是一種冰冷的,充斥着不甘和怨恨的味道。
不管每個人在死前表現得多麼豁達,亦是無所謂。但是在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仍舊會對生命戀戀不捨從而產生扭曲的怨恨。
阮年停住了腳,手中扯着念安的衣角,固執地不肯再往前一步。
低着頭,看着沾滿了血污的手。愣了愣,旋即便鬆開了手。
那裙角雪白的裙角染上了阮年烏黑的指印。
“對不起…”阮年眼神懊惱,低聲道歉:“我…我弄髒了你的裙子。”
念安神色淡淡,眸光從那髒兮兮的手印上滑過。
脣瓣微抿,卻並未開口。
“我實在是很不想去。待會兒我可否遮着眼睛不去看?”阮年軟聲問道,淺色的眸光中溢滿了水霧,看上去可憐兮兮。
念安神情清冷,沉吟片刻說道:“你若是遮住眼,那該如何行路?”
阮年目光更爲的柔軟,睫毛輕顫後,輕聲道:“你可否抱…”
“不可。”念安皺眉,冷聲打斷了阮年的話。
阮念還未說完的話卡在嗓子裡,憋得臉頰通紅。
“我都還未說完話…你怎就這般果斷的拒絕我?”阮年心存不甘地問道。
念安淡然地開口道:“你未說完,但我也知你想讓我做些甚麼。且,就算我猜錯了,我也不會應你。”
阮年悶悶地問道:“爲何?”
“能讓你擺出這副表情的,必然不會是甚麼好事。”念安面無表情地開口,“既然不是好事,那我爲甚麼要應你?”
“...”阮年被噎得沒有話說,垂下眸子看了看髒兮兮的衣服。
自己這副樣子,她那般喜淨。讓她在此時觸碰這些髒污,定是不願的。
阮年開口前便想到了。
這黑心肝的冷麪女人,若是她應了,纔是真正的奇怪。
只是事到如今,阮年卻還是有些悶。
原來自己內心深處的害怕以及恐懼,在她的心中連一件衣服也比不上。
想到這裡,阮年發起愣來。
一股冰涼覆上了手背。
觸感細膩而又柔軟,帶着從骨子裡透出的涼意。
念安輕輕地裹住了阮年的手。
阮年錯愕中擡起的視線,卻在下一刻生生地跌入了念安的眸中。
她的眼中瀰漫着墨色的夜。
耀着淺淺的暖光。
阮年心中酸澀,看着神情冷淡的念安更是百感交集起來。
念安很淡漠地無視了阮年手上的污血。將阮年緊握着的小手扯開,再勾住了阮年的手。
做完這些後,便靜靜地拉着阮年往前方走去。
阮年咬着嘴脣,看了看那樹林,再看了看身前的念安,邁開步子又跟上了念安的步伐。
握着阮年手的手掌並不溫暖,但阮年的內心卻變得無比炙熱。
連帶着手心都發燙起來。
念安神色冷清,語調更爲的清冷道:“心若是中害怕某樣東西。就不要逃避。更不要想着依靠別人。而是要勇敢的面對它,直到自己能打敗它爲止。所有的恐懼,都是來自內心。”
阮年點點頭。
念安黑眸微閃,回頭望了望阮年,輕聲道:“你不可以怕。”
阮年確實是將念安的這番話聽進了心中。
只是聽進了心中和能不能做到還是兩回事。
任何一件事都需要適應的過程的。
至於念安說的不可以怕,阮年也只能苦笑着希望往後的日子中不會再像現在這般嚇得腳打哆嗦就好。
阮年抓緊了念安的手。
跟着念安踏在這條並不顯眼的道上,每一步都走得有些心驚膽顫。
目光匆匆落在周圍的樹木上,又匆匆地收了回來。
那高大的樹木散着一股清香,混着不知道從甚麼地方飄來的血味,緩緩的絮繞着,隨着兩人的呼吸,進了胸腔之中。
沒有鳥鳴沒有獸叫。
林子靜得只能聽見兩人的腳踏在地上硌着小石頭時發出的細微咯吱聲。
阮年的手心滲出了汗珠。
因爲那空中的血腥味又濃郁了幾分。
陽光落在了阮年的肩頭,但未曾感到半分溫暖。
那光線中也摻着碎冰,細細碎碎的順着脖子的弧線滑進了衣裳之中。
那是是冰涼的。也是刺骨的。
阮年的肩微微顫了顫。
阮年看見了一隻鞋子。
那鞋子孤零零的滾落在不遠處。
只是沒有血跡。
那隻鞋子側着貼在地面上,空蕩蕩的露出純白的鞋壁。
念安停了下來,淡淡道:“就在這裡了。”
阮年聽到念安的話,有些緊張的扯了一下她的手。
阮年指着側旁的樹林,磕巴地說道:“有,血味。在那邊。”
念安微微點頭道:“和先前你所聞到的,有甚麼不同?”
不同?
阮年想了想說道:“先前我在梨兒姐…的屍體旁,聞到了一股很噁心的臭味。但是這裡沒有,倒是血味濃了一倍不止。”
念安的視線涼涼的從阮年身上滑過。
那冰冷的目光讓阮年脫口而出的梨兒姐都叫得十分滯緩。
“那便對了。”念安牽着阮年,便往那處走去,“你不用捂眼。”
阮年眨巴了下眼睛,頗爲疑惑地問道:“爲甚麼?”
念安不答,只是拉着阮年繞過了那邊的幾棵樹木後,便停住了腳步。
眸子漆黑,靜靜地凝在前方的樹上。
樹上。。
阮年僵硬着臉擡頭。
看見了幾條在空中蕩着的腿。
晃晃悠悠的。
那是幾個人,脖子卻被繩子掛在高樹之上。面龐青紫得發黑,眼眶通紅,卻是翻着白眼。舌頭自口中吐出。
一片血肉模糊。
那舌頭也是烏黑的,正往下滴落黑紅色的血液。
其中一人的腳上沒有穿鞋,一隻落在身下的染血的草地之上。而另一隻,便就是滾落在兩人過路的道上。
幾個人的腳隨着風晃悠着,飄蕩着,似幾張破碎不堪的紙片。
若不是有繩子勾着,在下一刻便要被捲走了。
他們就是斐梨兒和斐衣的同伴。
那五個身形各自的大漢。
爲了死去的兄弟紅了眼眶的真性情男人。
現在他們一個一個的被掛在樹上,再也沒了聲息。
念安眼神冰涼,目光落在了那個穿着灰衣的人身上,
灰衣人身體晃動,念安的目光也晃動。
阮年深深呼吸,壓制住心中那種憋悶感。
也隨着念安的目光望去。
這一下,阮年心中咯噔,腳下不自然的往後退了退。
阮年的視線穿過了那個灰衣人的肚子落在了他身後的樹上。
他的肚子破了一個洞。
只是他緊挨着樹,身後的樹木遮住了他的傷口。若不是念安,阮年也不會發現這個人的肚子被破開了。
只是沒有內臟。
和在廟中死去的那個老五一模一樣。
他周邊的血肉泛着白絲,切口卻十分光滑。光這種光滑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吃空了他的內臟,再從身體裡鑽了出來。
這種詭異的感覺讓阮年不寒而慄。
那灰衣人的胸前好像掛着甚麼東西。
在阮年眯着眼想看清那是甚麼時。
一枚石子卻化成了黑影從自身邊破空而去。阮年眼前一花,隨着一陣繩錦破裂聲和沉悶的穿破之聲。那掛在樹上的屍體便盡數落了下來。
而那枚石子卻接連穿透了幾棵粗壯的樹木,最後才落在遠處的草叢之中,沒了蹤跡。
念安神情冰冷,一雙手掩在了長袍之下。
讓阮年最不可思議的卻是念安竟會出手將那幾人的屍體從樹上放下來。
“看罷。”念安牽着阮年,走近了那灰衣人的屍體,眸子淡漠得很,“發甚麼癡?”
“你爲甚麼…”阮年呆呆地被扯着走了幾步,指了指樹上再指了指落在地上的屍體,“你不是最討厭做這種事的嗎?”
“確實。”念安淡淡答道,“但是相比,我更厭惡有人的腳置於我的頭上。”
阮年瞬時就懂了念安的意思。冷傲如她,怎麼能容忍幾具屍體在頭上晃悠。
這和踩頭又有甚麼區別?
念安眸光晦澀不明,望着地上的涼透了的屍體,抿了抿脣。
灰衣男胸前掛着的是一模樣古怪的玉。
念安俯身,輕輕地將那玉扯了下來遞給阮年。
玉佩是冰涼的。個頭十分大,阮年的手也只能勉強的將那玉包着。
手縫中露出的一角鋒茫,閃着青玉的冷光。
“這不會又是死玉罷?”阮年忍不住問道。
念安搖頭道:“死玉乃是真正可遇不可求,聚集了墓中陰氣的玉必定色澤溫潤而小巧。並不會像這般泛着冷光。”
“自古有言,玉爲溫潤而非冷銳。可是這塊玉我瞧着卻不見半分潤澤之感。”阮年摸了摸那棱角道。
“因爲這玉並非是君子配玉。”念安勾脣,輕聲道:“這是苗疆的葬骨玉環。玉的鋒銳便是用死人骨頭不斷打磨而出。有極重的兇戾之氣,八字極硬的人才能受得住這種凶煞從而化兇爲吉。否則在墓中起不到任何的剋制的功效,反而會喚起那些糉子的兇性。”
阮年聽得一愣一愣地,呆呆地像是重複地問道:“墓中?”
“這行人便是倒鬥之人。”念安面無表情地看了阮年一眼,“你那個梨兒姐,亦是。”
阮年:“…”
十分糾結。
阮年心道,爲甚麼要特別將斐梨兒拉出來說?
念安從袖口中掏出了一個長長的尖哨,靜靜地放在了脣邊。
旋即,一道清脆而又綿長的聲音從哨中傳來,響徹了整個樹林。
她白皙的手指擱在尖哨末端,泛着如玉般清冷的光澤。
陽光斜斜的暈着薄光落在她的肩頭。
白衣灼灼,長髮微揚。
念安的眉目凝着冰霜,是極美的。卻又冷到了極致。
她黑玉般的眸子沉着霧靄,藏着深邃的漩渦。
阮年不知道念安要做些甚麼。
卻又不忍出聲破壞這美麗融洽的一幕。
很快,遠處就傳來了噠噠的馬蹄聲和嘶鳴聲。
就像在呼應這清脆的哨聲。
筆直的遠道上出現了狂奔而來的黑影。
那是一匹野馬。
沒有馬鞍,沒有繮繩,曲線卻優美健壯,腳步穩穩當當。
阮年眼神複雜地看着那匹馬到跟前,再木然地擡頭瞥了一眼念安,口中問道:“你既然有馬,爲何在先前不將它喚來?”
念安冷冷清清的,略微垂眸,語氣更是冷淡得噎人:“我本是想的。可是望見你哭得太醜,我不敢喚,怕嚇壞了它。”
阮年:“...”
早知道就不問了。
這小心眼又是一肚子墨水的黑心肝女人是永遠也說不出甚麼好聽的話的。
只能氣到自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