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年猶豫了一陣,還是點頭應了。
見阮年沒再開口,兩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洗盡手開始專心的爲阮年開始熬製醒酒湯。
嚴肅的女子剛拿出苦蔘,卻在原地頓了半晌,繼而又將手中的苦蔘放了回去。伸手將木櫃的門合上,也不再碰木櫃之中的藥材,反而拿起了置在桌頭的白糖。
受傷的女子將指尖的血跡擦乾,取了些沸水盛在碗中後,便接過了嚴肅女子手中的白糖,將白糖融進滾水中,做完這一切後才笑着對阮年道:“苦蔘雖能解酒,熬出的湯汁卻不能着糖。沈大人喜甜厭苦,若是用苦蔘熬湯,沈大人是不會喝的。”
喜甜?
阮年只知沈煙離愛喝酒,除此之外阮年也不知曉她的喜惡了。何況阮年也不在意這些小細節,見兩人小心翼翼的模樣倒是有些好笑。沈煙離醉倒在牀,應當也不會對灌進嘴中的苦汁有甚麼牴觸。
“你們入府有多少年頭了?”阮年生出了幾分興致,疑惑地問道,“你們好似對沈煙離十分熟悉。”
“有十來個年頭了罷。”受傷女子輕聲答道,將醒酒湯放在了阮年的身側,又回身準備處理那被擱置在一旁的魚。
只是這時候,嚴肅的女子眼神淡漠地制止她的舉動,將她推在一旁後,便開始將魚切成塊。
“十來個年頭…”阮年沉吟了片刻,“那確實有些年頭了。”
“我們算不得久。”受傷女子笑意盈盈道,“以往的蘇大人才是最久,最得沈大人看中。只是這些年好似被沈大人交付了甚麼,一直都在外頭。也不怎麼能見到了。”
阮年也知道她嘴中所說的蘇大人是蘇一硯。想到蘇一硯此時的身體狀況,阮年倒也有了些頭緒。看中着實沒錯,否則沈煙離那種性子,是不會將他放在府中保護起來。
阮年點頭道:“這個我也知曉,蘇一硯確實同我說過他自小就在沈煙離身旁。只是我有一事還不知。”
女子疑惑地擡眸問道:“何事?”
阮年道:“沈煙離究竟多大了?”
女子搖頭,頗爲遲疑:“沈大人究竟是甚麼年齡,我們這些下人也不清楚。因爲沈大人自那時到現在,也沒有甚麼明顯的變化。她又不會同我們說這些無關緊要之事,所以…沈大人的年齡,料想也只有沈大人自己才最清楚罷。”
“沒有甚麼明顯的變化…”阮年若有所思地點頭,繼而問道:“難道你們來府中的十年,她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當…啊!”受傷的女子張了張脣,剛想回答甚麼,便被一直沉默着的嚴肅女子狠狠掐住了手臂,吃疼地叫了起來。
“怎麼會一直是這般模樣。”嚴肅女子五官普通,眸子卻黑亮有神,她望着阮年認真道:“沈大人那時大概也就十五六歲的模樣,十多年過來了,她也便長成了現在這番模樣。若一定要算,沈大人的年齡應當是二十有八或是二十有九罷。”
阮年望着她揪着另一名女子的手,微微嘆了一口氣,有些猶豫道:“我本也不是喜歡在別人身後打探之人。只是我同她一起生活五年,她卻一直都是這副模樣,連一絲皺紋都未曾添過。若不是我確確實實的已經長大,我甚至都會懷疑是不是時光被禁錮住,再也未曾往前過。”
“沈大人本就不是甚麼平凡之人。”女子淡淡答道,“沈大人修煉的本就是上乘的心法,衰老也分外遲緩。一身蠱術也是達到了常人無法想象之鏡,如此奇妙的蠱,你怎會知曉有沒有一種兩種具有駐顏之效。”
阮年心中的疑惑隨着她這番話倒是淡了許多,細細思酌了片刻,便笑着道:“是我太過於敏感了。此番言語倒是將我點醒了。”阮年說完後,取了一條毛巾將那滾燙的白糖水裹住端在了手中,續道:“我也必須將這帶給沈煙離了,也謝謝你們兩位了。”
“阮姑娘客氣了。”嚴肅女子看了阮年半晌,道:“也望阮姑娘也不要將方纔我們所談告訴沈大人。”
怎麼會告訴她。
阮年點點頭,輕聲道:“還望放心,我並不是喜歡說些這些話題之人。”
嚴肅女子微微一笑,倒也不再說些甚麼,而是繼續手中未完的動作。而那個眉清目秀的女子一臉緊張,望着嚴肅女子的手,抿着脣也不言語。
阮年突然便想起了五年前在祭奠之日的下午。也是見着了同這兩人差不多的一對女子。
只是自從那日之後,也便再也沒有見過了。
兩人的臉頰早已經模糊,只是朦朧之間還記得,那兩個女子之間的氣氛,同現在見着的兩個沒有甚麼差別。
想到這裡,阮年搖了搖頭,也不再看她們倆。只是小心翼翼地端着手中的白糖水轉身出了廚房門。
阮年略低着頭,望着腳下的木板。
不管腳步的輕重,只要踏過,就會傳來好似要斷裂的咯吱聲。走過五年,阮年倒也不再害怕過這條長長的迴廊,反倒是有些享受。
因爲只要低着頭不去看身側和前方,就總能產生一種念安還在靜靜地走在自己身邊的錯覺。
這種錯覺讓阮年有些貪婪的沉醉。
也不知這麼低頭走了多久。
阮年停下了腳步。
因爲她能感覺到,有人站在不遠處。
阮年心中頓時通透,也知曉是誰。嘴中唔了一聲,慢慢地擡起了頭。
站在前方的女子側着身子,背後揹着巨劍,手指正微微擡起,一下一下的觸着懸在迴廊頂部的白色燈籠。
只是此時還未到深夜,燈籠沒有點亮。
烏狄的手背的黑布略鬆,露出了其中晶瑩的肌膚。溫潤的指尖擱在那白色的燈籠之上,竟比那燈籠還要晶瑩剔透幾分。
她就這麼望着隨着指尖動作不斷蕩着的燈籠,眼神專注,也不知道在想些甚麼。
待阮年輕輕走到她身邊的時候。
烏狄靜靜地開口道:“她很喜歡燈籠。”
“她?”阮年一愣,隱隱約約地感覺到烏狄所說的,應該是一個女人。
“每次我都會在房檐上的燈籠中放上各種顏色的火燭,趁她不在的時候,便會把它們點燃。”烏狄仍舊在不斷地蕩着手上的燈籠,喃喃道:“每次她找到我的時候,都會看到燃起燈籠,然後她就會對我笑。”
阮年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烏狄。阮年知道,她的心中有許多事,也許她現在所說的,也便是在向自己解釋今日同自己說的求死,究竟是甚麼意思。
“她只要笑,我這裡就會很暖。”烏狄眼神縹緲地指了指心口,“我曾以爲我的心已經乾澀到甚麼感覺都沒有了,可是我錯了。”她頓了頓,接着說道:“我也以爲,她的笑是因爲她真的很高興。直到後來一個冬日晚上,我睡得不踏實便想去她房中尋她。只是剛踏出門,便看見她蜷縮着身體坐在我屋門外一片燈影裡,頭上凝滿了雪花…她望着我,突然便無聲的哭了起來。”
“在那時,我才知道她並不開心。她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只是爲了讓我能夠開心。”烏狄眼神仍舊縹緲,那掩在黑布之中的臉,怎麼都忘不見,“如果有可能,我真的希望在五年前我就已經死了。而不是像現在,拖着一個殘破的身子,扯着一個殘破的靈魂苟延殘喘。”
阮年聽到這話,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五年前便已經死了?
“那時候我嚇壞了,把她抱在懷裡。然後聽她在我的耳邊,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烏狄,烏狄。她的身體可冷了,比落着的雪都還要冷。她在哭,我在發抖。”烏狄好似沒有看見阮年的反應,只是緩緩地講道:“可我覺得我的名字在她的嘴中說出來,卻太陌生了。她那麼喊着我,我卻覺得她在叫另一個人。她只是在叫這具身體,而不是這個身體裡的我。”
這段話的詭異程度以及超乎了阮年的想象,緩了一下心緒,阮年忍不住地問道:“你確實是叫烏狄罷…怎會生出如此的感覺。”
烏狄指尖一頓,那燈籠便晃悠悠地擦過烏狄的手,往旁邊的空氣中蕩去了。
“我真的是烏狄嗎?”烏狄眼神迷茫,“自五年前我醒過來之後,便失去了以往的所有記憶。第一眼望見的便是她。她告訴我,我叫烏狄,於是從此以後,我就是烏狄。她告訴我的一切,雖然很陌生根空洞,可我卻也在一點一點的適應,汲取。我不想看見她難過的表情。我心裡知曉她是想讓我回想起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可是我不管怎麼努力,腦中卻仍是空蕩蕩的。留有的只有她告訴我,再根據我的想象而留有的虛枉的回憶。”
“我一直以爲自己是一把劍,一把冰冷的,沒有任何感情的劍。”烏狄在笑,阮年能感覺得到。她的語氣漸漸地輕緩下來,“在剛開始的日子裡,我都覺得自己早已經死了。臉上根本無法做出任何的表情。不能哭,不能笑,也不會說話。唯一能做的,也便是像背後的這把劍一般。保護她,爲她殺人。”
“直到她在我懷中流下冰冷的淚水,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心還活着。”烏狄慘淡地微笑道,“它會爲了她跳動,也會爲了她哭泣的而難受。”
“既然如此,你爲甚麼還要到這裡來求一死呢?”阮年垂下眸,淡淡道:“她會爲你哭,你便不應該離開她。”
“爲了她,我才必須要死。”烏狄的淺灰的眸子裡沉澱着幾分暗光,“我早已不是她要的那個烏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