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桓走到村口的水塘, 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子,往水塘裡倒了些粉末。爾後他徑直走向哈石和阿格瑪家裡,幾年前的路, 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勒羅緊緊地跟在後面, 仿若幾年前的巫朗。哈石夫婦剛從村中心空地上回來, 都直挺挺躺在牀上, 瞪着空洞的眼睛, 嘴角還淌着血。聽見有人進來,他們根本無動於衷。公西桓和勒羅進到蘇尼的房間,卻根本沒有看到小孩子的身影。公西桓淡淡笑道:“他知道我要來。”
爾後轉身對勒羅道:“帶我去村裡子所有的水源處, 趕快。”勒羅不敢怠慢,忙不迭的領着公西桓去了村裡的各處水源, 公西桓都密密的撒上了藥粉, 一處都不放過。他對勒羅道:“你跟我上山。”
勒羅也不問爲什麼, 跟在後面就走。這幾天的所見所聞,使他覺得恐懼又疲累, 不想再去問問題了。公西桓彷彿對這一帶很熟悉,根本不用帶路,獨自在前面健步如飛,身手矯健無比。勒羅心事重重的跟在後面,緊趕慢趕才勉強趕上。他只管垂着腦袋跟着公西桓走, 也不問去哪裡、要幹什麼。他只覺得, 跟着公西桓是安全的。
直到公西桓停下步子, 勒羅也止住腳, 擡眼一看卻是自己前幾日到過的山裡深處, 那個有大蛇的沼澤邊。公西桓伸手分開樹叢,走到沼澤邊, 勒羅有些怕的在後面說:“那裡有條蛇,大得很。”
公西桓絲毫不理會他,也不管那撲面而來的腥臭,往前湊去細細的看了一番,爾後自言自語道:“他不在。”
說完這話,公西桓靜了一會兒,忽然快步上前,從懷裡拿出一道黃色的符紙,朝那符吹了一口氣。只見那符在一霎那燃燒起來,公西桓一揚手,灰燼便飄到沼澤上空,輕快的灑落下來。符灰落到沼澤上,沒有任何動靜,公西桓不緊不慢的在懷裡摸索了一陣子,又拿出個小瓷瓶,打開蓋子,將裡面的藥粉盡數揚向沼澤半空中。漫天的粉末散落下來,如同下了一場雨。在粉末落到水面的瞬間,只見沼澤迅速翻騰起來,像是被一根大木棍攪動着,急速往下收縮,水平面不斷下落,越來越淺,彷彿地下有巨大的吸力,把這沼澤中的東西都完全吸去。很快的,只留下一個巨大的坑,這坑的中央有一口箱子,雖在沼澤裡浸泡過,看來卻是乾燥的,散發着幽幽的青光。
公西桓跳下坑去,直落到這箱子邊,勒羅緊張的站在坑邊看着。正待公西桓要取起這箱子,勒羅忽覺身邊一股涼風“嗖嗖”而來,一看之下,見那天那條大蛇不知什麼時候遊了來,立起半個身子盤在坑邊,兩隻淡黃的眼睛兇狠的看着坑中的公西桓。公西桓屋子去拿箱子,勒羅驚呼道:“小心!”正待他喊出口,那蛇已經飛撲到坑中,直直躍向公西桓。公西桓頭都沒擡起來,仍專注於手中的箱子,好似閒庭信步一般伸出左手擦擦汗,右手卻已甩出一樣東西,飛快的叮向那大蛇的腦門。勒羅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原是一把小刀扎着一張符,正插在大蛇腦袋正中上。大蛇吃痛,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兇惡,萎靡下身子,快速的遊走了。
公西桓已取了箱子,上得地面來。他好似自說自話一般,說道:“巫朗救過折射,這蛇知道報恩。想必這箱子,也是它替巫朗放的吧。”說着,他打開箱子,勒羅前去一看,當下說不出話來。
那裡面,是巫朗的身體。七歲巫朗的身體。
他還是七歲時候的樣子,一點沒有變化。只是他□□着的身上,一道一道的傷口密密麻麻,卻又分佈均勻。傷口還新鮮着,好像是新割的,皮膚也還很飽滿。巫朗躺在箱子裡,剛剛好的長度,他的臉上很平靜,一片祥和。
公西桓說着:“這是他自己一刀一刀割的。爲了報仇,這孩子不惜用了最殘忍的詛咒,可見他被傷害得有多麼深。”他嘆了一口氣,背轉身去。
勒羅不禁淚流滿面,他看着箱子裡的巫朗,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到世上來活過。突然,他看見巫朗睜開了眼睛,慘白的臉上露出一雙閃着兇光的眸子。他死死的盯着勒羅,好像眼睛上生出了牙齒,撕咬着勒羅的心臟,一點又一點,直到鮮血流到最後一滴。勒羅一聲慘叫,公西桓迅速轉身蓋上箱蓋,在上面貼了一張符。勒羅拿手矇住眼睛,不敢再看。
“哼。”卻聽得有個聲音出現,像冬日的寒冰,化成水,滴到人心上。勒羅像是從冰窟窿裡探出頭來,猛然睜開緊閉的雙眼,不由自主地去搜尋那聲音,那個稚嫩的聲音,那個他聽得不多卻無法忘記的聲音。
巫朗的聲音。
林子裡走出一個小孩子,是蘇尼。他走得很穩,跟那天夜裡勒羅看到的一樣穩。他的嘴裡發出的,卻是巫朗的聲音。
“你要我回不去?”蘇尼、或者說巫朗問公西桓。
“你根本就沒有機會回去了。”公西桓認真地看着蘇尼,聲音冷酷無情,面容卻頗有不忍之色,“你看見這張符了?它馬上就會燃燒,你再也回不去了。”
“你竟然要燒掉我的身體,你跟他們一樣無情。一樣狠心。”蘇尼咬牙切齒的說着,一步一步向箱子靠過來。
公西桓卻悲憫道:“不要過來了,沒有用的。你的內心全是仇恨,不可以活在這世上了。不論以什麼形態。”他冷冷的看着蘇尼。
蘇尼聽到這句話,停住挪動的步子,怔怔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沒有出聲。忽然,他淒厲的慘叫起來,半天不絕。勒羅直覺撕心裂肺,眼睛變得紅了。叫聲迴盪在林子裡,蘇尼突然撲向那口箱子,一沾到那道符,他馬上燃燒起來,連同那裝着他身體的箱子。
公西桓閉上眼睛,鼻子裡呼出沉濁的氣流。看着這燃燒的火堆,勒羅受驚一般大聲嚎叫起來,他抱着頭跪在地上,久久沒有起來。
將這一切拋在身後,像幾年前他離開那樣,公西桓重又邁開不疾不徐的步子,向遠方而去。
黑雲漸漸飄散,細碎的陽光灑下來,遍佈林子的深處,每一個角落。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頹。我姑酌彼金櫑,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僕痡矣,云何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