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陸遠山攜段飛音前往天水參加農壇大會。前任武林盟主在此被殺,江湖中資歷之士們召集各派掌門參加農壇會,推選新任武林盟主,並解決前任盟主門內糾紛。
段飛音嬌生慣養,本受不得顛簸之苦,但她爲示好丈夫,堅持前往。爲免耽擱行程,陸遠山攜妻子僕從很早便上路了。一路行進得慢,也是爲照顧除次出遠門的段飛音。
一行人行至天水城外的多彌山,當日已是午後時分。此刻酷熱乾燥,明晃晃的太陽曬得人昏昏沉沉。因缺水少雨,此處缺乏植被,鮮有綠意。段飛音呆在車中,直覺胸悶氣短。當此之時,卻聽得道路兩邊一陣呼嘯之聲,霎時間羣馬蹄聲響動,她撩起簾子一看,卻只見漫天的塵土。
漫天而起的塵土消散後,她纔看見有一羣騎馬的漢子圍住了她的馬車。段飛音急起來,想喊陸遠山。她被叫下馬車,立在前面的一匹墨色馬上坐了一個用白巾掩住臉的男人。
“你是誰?”段飛音問道。
蒙面男人兩隻眼睛看住她,道:“有膽量。可惜你的丈夫比你差遠了。”
“遠山?”段飛音顫聲道,“他在哪裡?”
“他走了。”旁邊一個騎棗紅馬的人說道,聲音裡滿是鄙夷,“跟一個白麪小子跑了。我們打開車門的時候,他們正摟在一起呢。”他看了看臉色發白的段飛音,“他把你留下給我們做票了。包括你們剩下的人和馬車。”
“他不會...”段飛音艱難的說着,“他不會打不過你。”
“他確實打得過我,可是要打過我們,”蒙面男人看看周圍,將身邊的馬隊巡視一番,“那恐怕很難。”
騎棗紅馬的人從旁說道:“而且,我還記得他光腚的樣子呢。真他媽有意思!”
“你們覺得,他會來贖我麼?”段飛音漠然地看着地上的黃土。
蒙面男人輕然道:“很簡單,不來贖我就撕票。況且,我給他餵了點藥。如果他不想死的話,我想他會來贖你的。”
段飛音在多彌山西北山溝裡的一個小村子呆了一個月。宋祁,就是那個蒙面男人告訴她,已經接到陸遠山的迴音,他表示下月初三會親自來交贖金,接回妻子段飛音。
五月初三。再過兩天就是端午。
宋祁立在山頭,身下的墨色馬不時在地面敲敲蹄子,發出“得得”的聲音。不知怎的,他有些心煩意亂起來。遠處出現一個小黑點,逐漸擴大,很快清晰起來,是陸遠山。他身後的幾叢枯草被微風吹動,胡亂搖着頭。
“陸掌門果然言出必行,一諾千金啊。”宋祁勒勒馬頭。
“你要的黃金我已全數帶來。”陸遠山踏馬近前,擡頭望上去“可請下來說話?”
“好,只要把金子帶來,就非常好了。”宋祁策馬下行,“我是很好說話的人。”
待立在陸遠山對面,便聽他開口道:“只是你要取我這黃金,當有條件。”
“規矩我當然知道,劍譜和你妻子,我自當奉還。”宋祁昂首道。言語間,他從懷中摸出一物,擲向陸遠山。
陸遠山接過此物,一見之下,果然是碧水劍譜並一小瓶藥丸。他輕笑幾聲:“你怎知道我言及此?”
“那你所要爲何?”宋祁不解道。
“容易,那便是你這一條命。”陸遠山冷眼看着他。
宋祁大笑:“果然容易。當日你棄妻自逃而去,我便知你不是磊落之人。如今看來,我竟是沒有錯看你。要我人頭,你便取來。”
陸遠山只顧冷笑,半晌,方纔道:“你當日授我奇恥大辱,還道我會放過你麼?未免太輕狂了些。”說罷,他拿出一個竹筒,往空中發射而去。那竹筒升到高空,騰起一陣五彩煙花,併發出響動。
宋祁正覺不妙,正在思量是否要撥轉馬頭,當下避去。就在這躊躇之間,卻見前方土丘間不知何時浮出大羣人馬,黑壓壓迫到城下。
“今日我便與武林同仁一道,向你這掠□□室、殺人劫財的強盜討還道義!”陸遠山此言一出,那羣黑螞蟻般的人馬便殺將前來。
這些人都是各門派選出的青壯精銳,正是容易熱血沸騰、受人煽動的時候,個個都想幹出點成績,以求門中地位高升,此時一聽陸遠山一番豪言壯語,頭腦一熱,全都衝了上去。宋祁的人馬雖個個都是不要命的主兒,但無奈寡不敵衆,很快敗下陣來。廝殺之中一片混亂,很快屍首遍地。
陸遠山高聲喊道:“宋祁!宋祁在哪裡?!別讓他跑了!”
段飛音撫着微微凸起的肚子,默然的坐在房裡,卻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衝進屋來。她嚇得心突突直跳,只見那人衝進來就倒在地上了,她走近前去,混着髒污血跡的亂髮,掩着黑紅面孔和耷着的眼皮,胸口不住的起伏,那是宋祁麼。
宋祁伏在地上,血還在不停的流,淌了一地。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只有出沒有進。他微弱的聲音傳進段飛音的耳朵:“你走吧。你丈夫帶人殺過來了...從後山走,免得傷到你。人...我都叫走了,沒有人攔你。”
說到這裡,他頭歪過去,不再出聲。
段飛音感到極度驚嚇,眼睛睜着好半天不會眨。她看了好一會兒宋祁渾身是血的身體,終於緩過神來。她很快冷靜下來,以極快的速度收拾好一個隨身的小包裹,就要離開。就在她出門前,她抓着包袱皺着眉頭站了一會兒,拿出一個小藥瓶,蹲下掰開宋祁的嘴,把裡面的藥丸統統倒了進去。
陸遠山帶着小幹人馬爬到高處,招呼隨從拿過地形圖。他抿着嘴往腳下看去,前方一片低窪處,寸草不生,絲毫看不出有人生活的跡象。
“往前走,十里處右轉。越過沼澤,有座低丘。低丘的下面,就是賊窩。”陸遠山有條不紊的說道,“一過去就先結果所有人,再搜盜匪留下的地洞,我可是聽說藏有大批財寶。”
跟隨的俱是其他門派中人,衆人一聽,不由喜上眉梢,個個興奮的眼睛都要直了。一陣呼喝,便都摩拳擦掌,策馬奔去。
地形圖十分精確,他們很快便找到了這個山溝裡的小村子。這座村子坐落在黃土窪之中,看上去荒涼敗落,除了幾個稍爲顯眼的窯洞之外,看不到人居的蹤跡。
陸遠山帶着這幾人一路前行,卻沒有遇到一個人,全然是座空村。大家不由頗爲失望,陸遠山陰陰笑幾聲:“請諸位先去地洞裡搜寶藏,我於這裡守住,以免遭人偷襲。”
幾人一聽,點頭稱是,各自行動起來。按着地形圖找到地洞,拉開洞口掩着的玉米枯皮,果然就露出一個不規則的鐵門來。衆人相視一笑,眼睛一簇精光。快手的拉開鐵門,便挨個遁進洞裡去。進得洞裡,竟是通風的,呼吸並不困難。雖無光線照着,卻都能摸索着前行。衆人每人佔住一壁,頭朝下腳朝上往下摸爬一陣,腦袋充血而雙目通紅,只見黑暗中數點炯炯的光亮,晃着恍如地獄中惡鬼們的眸子,正是他們的眼睛。這情形本十分可怖,然而衆人求財心切,都些微沒有察覺,全然專注的往寶貝而去。
往下沉了數十米,眼前頓時豁然開朗,出現一些光亮。雖然不甚明亮,跟先前相比卻是大爲不同,衆人的視線都大大的開闊了。這個地道的底處水平的轉了一個彎,可以如同在地面一般往前走了。幾個人見有了亮,更是放下心來,大着膽子的輕步向前。因是地形不太熟悉,也不在自己地頭,個個都頗爲謹慎小心,躡手躡腳的放不開。
走了不下多會兒,頭前一人低聲道:“看!”也未說太多,順他手所指一看,前面原是成堆的布袋。衆人心裡一緊,都狂跳起來。近前打量一番,鼓鼓囊囊,想是不少好東西。拿出柳葉刀戳開一個來看,只見從那破洞中溢出汩汩的沙。接在手裡沉甸甸,發出淡淡的光。是金子。
確實是金子。
衆人自是大喜,其他袋子不用去猜,也可知道是何物事了。按捺住心裡的激動,幾個人便打算原路返回,前去告知陸遠山。正當他們收腳迴轉之時,卻聽得有隱約的聲音。斂息屏聲,細細聽去,像是土層隔壁發出的微弱嬰兒啼哭之聲。幾人心下明白,相互交換了眼色,黑暗之中看不甚分明,都提住手腳悄聲離開了。
出洞之後,幾人自是向陸遠山細說分明,心裡打起了分財的注意,將洞中的嬰啼之聲也詳述了一番。陸遠山笑笑道:“幾位辛苦了。我想,財寶倒不必太急,早晚是我們的麼。只是若給了這宋祁餘孽可趁之機,殺將回來,只怕我們要吃虧,富貴夢也別做了。”
“依陸掌門之見,我們該作何打算呢?”其中一人問道。
“依我拙見,我們應當先找到餘孽藏身的洞口,將他們殺個乾淨。到時候,再坐下來細數財寶不遲。各位意下如何?”陸遠山建議道。
其餘幾人一聽,也是甚合心意,便點頭答應。商定找到洞口之後,仍由陸遠山守在洞口,其餘幾人便去滅口。到時候清理乾淨,藏寶之事也自然只有這幾人知曉,以免別人橫插一槓。
這洞口很快便被找到,將上面的蓋子一提,地下便是宋祁殘餘的部衆婦孺了。幾人面帶血色,嘿嘿冷笑幾聲,對陸遠山說道:“有勞陸掌門了。”便提刀下去。
陸遠山面帶微笑,甚慰人心。待其餘幾人全都進入地洞,他便立定,鼻孔裡一聲冷氣哼出,轉身開去。迴轉來之時手裡拎了碩大的一個大桶,桶裡似裝滿了水,卻透涼質厚,搖着鼓出一片,細看原來是油。他揭開洞口的鐵門蓋子,將這桶油徐徐倒入,只剩桶底粘着一點,亮亮的掛着絲。陸遠山面目冷淡,看不出是何表情,只是沉着臉又離開了。待他再回來時,不只左手又提了一大桶油,右手還掣着一個火摺子。這時,他臉上浮現出一絲陰冷神色,將手中的火摺子就手丟進洞口裡去。洞口土壁上漫着的油很快燃成一片,好似爆開的煙花,在地底生出一片爛漫。片刻之後,就聽得地下轉來陣陣慘叫呼號,淒厲割喉,塞滿了陸遠山的耳膜。他喉頭鼓動一下,提起一邊的那桶油,再次慢慢的注入洞口。神色專注,面容冷靜,到後來,那臉上竟浮現出一絲笑意。
洞口騰起一陣火焰,越升越高,幾乎躥出房頂。那強大的火黃色在空中扭曲舞動,暈出模糊的邊廓。陸遠山站在一邊,思緒也幾乎被烈焰所融化,他的瞳孔一片光亮,眼前的情景彷彿中元節時滿城開出的滿天花樹,些微纖毫都是嚴絲合縫,一點兒也沒有消散脫節,徐徐綻開後又舔入地上,在半途中熄滅了明麗。
地底下傳來的尖叫聲也漸漸被火焰所吞噬,越來越低微,或許只是湮沒在了騰起的熱浪裡。地底奔走扭曲的肢體們,包裹着火光,聲音都滴血了。
陸遠山喉頭一緊,像是被人摳住。他晃了一晃神,皺起眉頭,隨手拿起散落一邊的一根木棍,將洞口的鐵蓋子鉤住掩上,緊緊扣住,隨後邁出步子離開,喉管里長籲出一聲莫名的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