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陽站在原地,嘟着嘴,誇張地一會吹着可憐的右手,一會唉聲嘆氣,企圖奪回一絲關注。
可惜,南熠正在認真地讀着《木偶奇遇記》:一隻木偶渴望變成一個真正的活生生的男孩的故事。
“匹諾曹真可憐!”菲陽感嘆道。
南熠面無表情地擡起臉,那凜若冰霜的樣子好像是在責怪一個上課插嘴的孩子。
菲陽左手趕緊捂住嘴巴:“對不起,對不起,您繼續——”她從指縫裡發出聲音。
南熠繼續,菲陽閉上了嘴,卻繼續誇張地搖頭、唉聲嘆氣。
“不說話,很難受嗎?”南熠不得不停下來,語氣嘲諷地關注了一下,那個站在他們面前搖頭擺尾的傢伙。
話癆咬着手指頭,做弱小可憐狀。
南熠無可奈何地垂下睫毛。菲陽便不請自到的‘蹭’的坐到了南熠的另一側,飛快地將憋住的話倒出來。
“匹諾曹真可憐!”她感嘆道:“爲什麼沒有人問問匹諾曹:你孤單嗎?寂寞嗎?”
南熠擡起眼簾,定睛瞧着她。
菲陽得意的賣弄提示:“作爲一個木偶卻要和人類生活在一起,不孤單、不寂寞嗎?”
“一個孩子知道什麼孤單、寂寞。”南熠喃喃道。
“怎麼不知道!孤單、寂寞是你們大人的專利嗎?你別看匹諾曹那麼貪玩、調皮,可他心裡一定感覺特別孤單。我剛獲得超能力的那段時間,就覺得特別孤單、特別寂寞,那是一種被孤立的感覺。其實沒人孤立我,孤立我的是我自己。你知道中國唐代詩人陳子昂的那首‘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嗎?”
南熠點了點頭。
菲陽嘆氣道:“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就是那種:一個人站在高高的山尖上,心裡像壓着一塊大石頭,沉得你無法呼吸,感覺心臟都要停跳了。從前,爲了顯得自己很憂鬱、很深沉,我會故意跑到學校小池塘的十字迴廊上,站在紫藤花架下襬出一副很憂傷的樣子。但,往往不到兩分鐘,就會被空中飛過的蜻蜓、池塘裡的紅金魚吸引...”
她低下頭,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可是,那段時間,就算是正在教室裡和同學們吹牛、侃大山,也會突然覺得心裡沉沉的,突然什麼話也不想說。會一個人跑到教室外的走廊上看着外面的操場,雖然走廊上到處是追來追去的同學,操場上也到處是同學,可還是會覺得空空的。感覺時空都遠去了,一切都靜止了...那一刻,我知道了陳子昂站在幽州臺上的感覺——你屌吧?你牛吧?有超能力又怎麼樣?天大地大,你還不是孤零零一個人,想做的事做不了;想說的話沒地方說;說了人家也不信。還不如從前了...”
菲陽擦了一下鼻子,擡起頭,看見南熠正自顧自地閉着眼,手指在眼部周圍慢慢按壓。
於是,她轉向艾貝爾,伸手撫摸那張也像木偶一樣的臉:“小傢伙——你就是匹諾曹嗎?那你一定也很孤單、很寂寞吧?你一定知道匹諾曹有多可憐吧?匹諾曹作爲一個木偶,卻必須和那些有血有肉的孩子們一起上學。即使同學們不歧視他不欺負他,可他不覺得自己是異類嗎?那感覺一定比‘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還可怕十倍、百倍!陳子昂至少還有和他父母、妻子、孩子一樣的血肉之軀,可匹諾曹卻是一塊和自己父親都不一樣的木頭...”
菲陽聲音低了下來,沙發中間的那個人也放下了手,睜開的眼睛裡全是霧水。
“匹諾曹真可憐!”菲陽深吸了口氣,擺了擺手,繼續她的高談闊論。
擡頭間,那霧水已經及時收了回去,可目光卻變得異常溫柔。
菲陽更放肆了,她屁股向沙發中間試探性地移了移,見那張撲克臉沒有反應,她又挪了挪,身體幾乎接觸到高僧。
“平白作爲一個木偶已經夠可憐了,還不允許撒謊。可小孩哪有不撒謊的,我就經常牛皮滿天飛,對天發誓像吃飯一樣,說嗨了連祖宗是誰都忘了。可我沒覺得怎麼啦,我媽、我們劉老師對我們的陰招也沒少使。大人、神仙都做不到的事情,憑什麼要求一個孩子做到?”
“神仙都做不到嗎?”南熠問道。
“你肯定知道中國的《西遊記》吧,那裡面的神仙哪一個不是滿嘴跑火車的。就連佛祖如來也是個大騙子,先是用謊言把悟空騙進他的手掌。你知道如來的手掌是什麼地方嗎...”
正說着,被推門而入的埃弗裡打斷了。
“咦——你們都在這。”埃弗力嘴裡銜着一顆草莓,手上端着一盤草莓。他向南熠致敬,南熠淡淡的點了點頭。
埃弗裡撅着一張厚嘴,看着艾貝爾,呵呵笑道:“南校長就是偏心孩子。”
菲陽舉起自己的豬蹄手,看看沙發那頭的艾貝爾,撅嘴、嘆氣地頻頻點頭。
埃弗裡遞給菲陽一顆草莓:“你還嘆氣,校長最偏心你了。我從沒見過校長那樣緊張過誰...”
“你有什麼事嗎?”南熠凜凜地打斷了埃弗裡。
很久沒有見校長如此嚴肅,埃弗裡有些怯,他抓着肉敦敦的腦袋,支吾道:“雅各比娜讓我送點草莓給艾貝爾吃。”
“你放下吧。”南熠依然手捧着書本,好像不願被打擾的樣子。
“可是,誰喂艾貝爾?他自己不會吃。”埃弗裡將草莓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南熠擡眼看了一眼菲陽。
“額——我嗎?”菲陽嘴裡嚼着草莓,含糊不清地問:“可是我的手——”她委屈地舉起了自己豬蹄般的手。
“沒有骨折。”南熠冷冷道。
“嗯——可是——疼——”菲陽嘟起嘴吹着,揉着自己的手。
“還有另一隻手。”南熠並沒放過她。
“偏心!”菲陽嘴裡嘟囔:“你自己不會喂嗎?”
埃弗裡解釋道:“你不知道,我們校長有潔癖。別說這種帶毛的水果,連人他都不願碰。也就你和艾貝爾...”
“埃弗裡!”南熠再次凜凜地打斷了他。
埃弗裡突然笑了起來:“原來校長害羞了...”
“埃弗裡!”南熠儼乎其然地呵斥道。
埃弗裡看着沙發上並排坐着的三人,嬉皮笑臉道:“我走,我走...不影響你們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
南熠和上了書本,埃弗裡笑着趕緊逃離出去。
門帶上,壁爐裡跳動的火焰和吊燈下水晶球折射的七彩光暈,讓房間的空氣再次微醺起來。
南熠坐在長沙發的中間,一側是依偎着他的艾貝爾,另一側是貼着他坐的菲陽。他一手捧着書,另一手伸展在菲陽一側的沙發背上,繼續念着那個孤單的木偶男孩匹諾曹,渴望成爲真正的人的故事...
有草莓塞住嘴巴,聽着那輕柔而低緩的讀書聲,話癆也終於安靜下來。
她將果盤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沒受傷的左手喂着南熠那邊的艾貝爾,不時吹吹、甩甩自己那隻沒人疼沒人愛的右手。
聲音唸到藍仙女那段時,也許是藍仙女的慈愛和耐心,也許是......
總之,那隻沒人疼沒人愛的右手因禍得福,南熠閒在沙發背上的手臂,包抄過來,握住了那隻沒人疼沒人愛的手,漫不經心地輕輕揉捏起來...
“嗯?!!!——”那顆剛安靜下來的心臟再次接受了流星對地球的撞擊。她喘着氣、撲閃着眼睛,驚喜地看着頭頂上的那張臉,按摩的人一副坐懷不亂的樣子。
菲陽癡癡地望着望着,身體不由地一點一點傾斜,像落葉悠悠飄向大地...
終於她倒進了身後的胸懷裡。在落入那胸懷的一瞬間,按摩的手停了下來,讀書聲也停了下來,他閉上了眼睛...
這種狀態僵持着,直到敲擊書本的聲音響起。南熠才慌忙用顫抖的聲音繼續唸書,菲陽也才恍然想起他們的旁邊還有另一個木偶人——艾貝爾。
嬌豔欲滴的草莓送進艾貝爾的嘴裡,也送進她自己的嘴裡。
草莓清新、甘甜,那是太妃糖在嘴裡融化的感覺;身後體溫熾熱,那是夏日陽光烘烤的感覺;低沉而溫柔的讀書聲在耳邊環繞,那是騎着旋轉木馬飛翔的感覺...
恍惚間,她再次擡起頭,唸書的人喉結起伏,嘴脣乾澀。菲陽貼心地將一顆飽滿的草莓送到他脣邊。南熠躲閃着搖頭,菲陽笑了起來。
“它很乾淨的,很好吃的。”
她將另一顆草莓送進自己嘴裡,草莓被咬破,粉紅的汁液溢出嘴脣。她閉上眼睛,伸出舌頭舔食着,表情無比幸福、無比享受。她像誘惑他摸土撥鼠一樣,誘惑着他。
“嗯——嘗一口,就一口,就一小口。”
南熠依舊不苟言笑,卻像是寵溺着孩子的嚴父。
他退無可退,只得小心翼翼地用嘴脣碰了一下,菲陽頑皮地將那顆草莓全部塞了進去。南熠瞪着她,卻沒有吐出草莓,他皺着眉慢慢咀嚼,終於,桔辦型的嘴脣呈現出一個完美的弧度。
菲陽癡迷地癱軟在他胸口,他半垂着眼簾,伸手將菲陽嘴角殘留的草莓汁擦去,環繞的手臂也悄悄收緊…..
這樣溫馨的畫面,直到科倫娜闖進來,才告已結束。
一路叫着“艾貝爾,艾貝爾”的科倫娜推門而入。迎着科倫娜無比驚訝地目光,菲陽蹭地從南熠胸口支起腦袋,被南熠揉捏的發燙的手也極不情願地抽了出來。
艾貝爾倒是毫無反應,依然依偎在另一側。
科倫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菲陽,就連中午在餐廳裡看到她手舉吊燈時,都沒這麼仔細。
菲陽像個犯錯的孩子,迎接老師審查的目光,當老師的目光落到她胸前時。那目光,讓她知道自己被原諒了...
“今天就到這兒,我們明天再讀,好嗎?”南熠輕拍艾貝爾。
“我送你回去吧!”
菲陽終於找到了脫逃的理由。艾貝爾居然正眼迴應她,於是,菲陽千恩萬謝地領着艾貝爾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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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的燈光已經熄滅,霞霞漸深的呼吸聲從隔壁牀傳來。
兩扇尖拱形的落地窗,像兩顆心一樣框住了阿爾卑斯山脈的夜空,一扇裡滿月正當空,一扇裡只有閃爍的小星星。
菲陽的手指在兩扇窗之間跳來跳去,誰會爲小星星而放棄那麼奪目的月亮呢?黑暗裡,她回味着科倫娜的目光,瞎子都能看出,那意味着什麼。
喂喂!
她將腦袋埋進枕頭。
人太貪心了會被狗吃的!你不過是吃着“狗糧”長大的女孩,不要以爲中了幾次六合彩,就真當自己是巴菲特啦!
幾百萬和幾百億之間,可還是隔着幾百億!
男神之所以是男神,就因爲他是男性神仙,是窗外那縹緲的阿爾卑斯雪峰,隔着玻璃,櫥窗裡的那件白色婚紗永遠是最美的。
王子自然應該和公主在一起,就算餡餅偶爾砸到灰姑娘,也是因爲灰姑娘溫柔可人、貌美如花。
而你——
她回味着科倫娜落在自己胸口的目光,再次雙手拍在自己一馬平川的胸膛上:你還只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