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爲難得的是,馮京臨危不亂,步步爲營,時至今日,竟真讓他走出活路來了,這怎不叫陳波濤佩服。
具體的情況還得從薛向下遼東說起,一年前,中央吹風,清除三種人,馮京便開始惶惶不可終日。因爲馮京正好沾了第一種人的邊兒,之所以說沾邊兒,是因爲他本人不是造反起家,可他當秘書時期,服務的領導卻是,爾後,在他的仕途上進之路上,這位領導可沒少出力。
因此馮京就沾上了造反起家的邊兒,是屬於可處理可不處理之列的,可放在有心人眼裡,這絕對是拿下他馮某人最好的時機,畢竟一省常委,一省之內,就那麼雙手之數,騰出一個是一個。而更糟糕的是,馮京的那位領導早在三中全會上就退了。
如此一來,馮京差不多就似沒了根的浮萍,壓根兒經不得風浪。
因此,自中央吹風起,馮京便如臨大敵,惶惶不可終日,想尋託庇之所,卻是四處無投。畢竟他和他那位老領導的糾葛實在太深,而他的老領導又和那位盤根錯節,現下是誰也不敢收他馮某人。如此一來,馮京似乎就剩了坐以待斃一條道兒了。
直到薛向的任命通知,從中辦下到遼東省委組織部時,馮京一片死水的心,卻又驟起微瀾。作爲老組工,他很清楚這個人事任命的異常,中央下派幹部,不走中組部,竟從中辦出來了,那味道就足了,說明此任命定有中央領導囑意。
一個副縣長,要中央領導矚目,難道還不值得關注麼?接着。馮京又細細翻閱了薛向的履歷,這一翻閱,是既驚訝又失望。驚訝的是這位薛向同志年紀輕輕,倒是經歷不俗。不僅是赫赫有名的靠山屯模式的發明者,竟然還以就讀學生的身份坐到了京大新聞中心副主任的位子,更難得的是,這位竟然僅僅一年半功夫,就從京大提前畢業了,一傢伙坐到了蕭山縣常委副縣長的位子上來了,屬於名副其實的火箭式幹部。
看完履歷,馮京的驚訝也就到此爲止了。緊接而來的,便是巨大的失望。因爲看到這份堪稱完美傳奇的履歷後,薛向以如此年紀就任副縣長,也就變得不再那麼刺眼了。可馮京恰恰希望這種刺眼,因爲越刺眼,就越說明薛向被中辦點名爲副縣長,不是出於能力,而是源於背景。
馮京失望了,所以那日薛向到來,他也僅僅表示了番歡迎。就放薛向自去了。可誰成想,緊接而來的消息是,薛向沒有去食堂。反而被一輛軍車接走了,待聽得車牌號,馮京大喜過望,竟失態到親自去了李鐵山家門守候薛向。
直到接到薛向後,馮京才醒悟過來,自己這般前倨後恭,豈不是既冒失又失體統。因此那日,馮京在車上,和薛向一翻長談。說得全是白山黑水間的傳奇志異,直到親自安排人送薛向去上任。亦沒吐露玄機。
送走薛向後,馮京忽然交待原本已計劃好赴京城找尋門路的陳波濤。重點打聽這位薛縣長的情況。陳波濤這一去京城足足三個月,待再見馮京時,卻是一掃赴京時的悲壯頹唐,滿面紅光,拉住馮京的大手,也不直說薛向出自何處,卻是眉飛色舞地將自己在京城的見聞,如傳奇遊記一般,同馮京道了出來。
時隔數月,馮京今天依然能清楚得記得陳波濤那日的話。
“領導,大樹參天,大樹參天啊,我這回可算開了眼了……京城衙內圈裡公認有三大公子,分別是江朝天,吳公子,時劍飛。這三位無不是威名赫赫,人脈深遠,神通廣大之輩,當然,在公子衙內扎堆的四九城裡,能領袖羣倫的最少不得的自然是家世。我說的這三位家世來歷俱不一般,其實不用我細說,光聽姓氏,您怕是已經猜出來了。不錯,江朝天是江政局的公子,本人亦是不凡,二十四歲就上到了正處級、一縣副書記;而吳公子正是出自那個一門雙政局,兩代五中委的顯赫吳家;時劍飛的爺爺正是那位時老,聽說十二大,時老有望進入核心……”
“領導,我說了這一車,您可能不明白這些和薛向有什麼關係,那您接着聽。說起來,我在京城可不是白待的,您的錢也沒白花,那座最赫赫有名、號稱爲四九城衙內社交中心,我一待就是倆月,雖然沒交上什麼朋友,可對四九城衙內圈裡的事兒卻是知道了不少。我實在是沒想到那麼個斯斯文文,白白淨淨,低調有禮的薛向竟然能幹出這些事兒來。您猜怎麼着,他竟敲詐過江朝天,搶過時劍飛女人,當着吳公子的面兒打殘了他表弟,一樁樁,一件件,聽着都叫人心驚膽顫,可這三位頂級公子卻是奈何不得薛向。那薛向在京城衙內圈兒裡的名聲幾成禁忌,大得能止小兒夜啼!”
馮京雖然不瞭解京城衙內們到底是個怎樣的生活狀態,卻也知道,那個圈子拼得終歸是家世,薛向若是沒有相應的背景,是決計不會在那個圈子裡立住腳跟,更不可能闖出偌大的名聲。果然,陳波濤接着就道出了薛向的來頭。馮京到底身居高位,對中央的局勢雖不說洞若觀火,卻也能看個影影綽綽。薛安遠何許人也,他腦子一轉,就能想個通透。
如此一來,馮京終於弄清楚薛向的來頭,也終於來了精神,重新找到了入手的方向。
而當時,陳波濤以爲既然明確了努力的方向,馮京下一步,就該是想盡辦法,拼命接近薛向,挖空心思地往上貼,搭上薛家人的線,因爲薛家人本身的政治力量未必有多雄厚,可背後的根子實在是太強大了,陳波濤甚至打聽出了薛向家中堂上掛着的那副那幅老首長親筆書法。貼上了老薛家,便算是歸到了避風港,馮京那點不光彩的歷史,自然就一揭而過,誰還敢拿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兒,再來尋馮京晦氣。
可偏偏馮京不動不搖,壓根兒就像沒這會兒事一般,反而嚴厲警告陳波濤不得擅自接觸薛向,更不得私下裡搞小動作。眼見着時間一天天逼近,全會上季老的發言已然形成了決議,快要形成文件下發,可馮京依舊沉穩如山,只是每天的荼越喝越濃,睡得也越來越晚,白霜漸染鬢角,觳紋爬上額頭。
陳波濤急得快要瘋了,因爲他和馮京已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馮京的壓力,他感同身受,偏偏馮京還不動作,他幾乎都以爲馮京絕望了,打算坐以待斃,已然決心自己展開行動了。就在這時,馮京終於行動了,出身離開省會,陳波濤原本以爲馮京會直趨蕭山,誰成想馮京竟連花原也不入,反而在臨近花原的連港市住了腳,搞起了調研。
當時,陳波濤急得真想拉住馮京大喊,“您調研報告只怕還沒送上去,組織部就已經易主啦!”
可馮京依舊我行我素,在連港忙活得有聲有色,日日找人談話,天天下鄉走訪。終於,陳波濤徹底絕望了,連隻身去尋薛向的心思也熄了,因爲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哪知道就在今天一早,馮京忽然通知他,轉道花原。當時,陳波濤恨不得罵出粗口來,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您早趕忙去呢,這會兒再努力,黃瓜菜早涼了。
誰成想,馮京剛到花原,就逮住了這麼個天大的機會,送了薛向個天大的人情。因爲這會兒,陳波濤已然明瞭了全部的前因後果,知道薛向所面臨的幾乎是死局,如果馮京不伸手,這位薛縣長在蕭山的局面就徹底完了!
都說機會是給準備好了的人的,陳波濤今日信了,馮京如果不是早在蕭山縣布子,時刻關注着薛向,他怎能在這恰到好處的時候,殺將出來了?
即便如此,陳波濤也不得不佩服馮京的鎮定和城府,如此危險的局面,馮京還能穩如國手,冷靜佈局,沉着落子,在險而有險之際,擒住這麼條大龍!
現下陳波濤的心卻是放進肚子裡了,馮京藉着尋周明方下棋,招來薛向,卻又不和薛向攀談的目的,這會兒,他也大概琢磨出來了,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馮京此舉正是居功不言,情義自到,二來,馮京堂堂省委大佬,即便是有求於人,也當自重身份。
陳波濤現下唯一擔心的是,薛向別太笨了,若是悟不出來,那就麻煩了,不過細細一想,薛向能鬥倒衛齊名,俞定中,不可能沒兩把刷子,再說馮京派自己相請周明方,自己卻自作主張請他一道同去,如此巨大的破綻賣了過去,他還能不明白。
想着想着,陳波濤的視線忽然落到了棋盤上,瞅見了那個殺到周明方九宮格里的紅馬。他忽然想起來,自家這位領導雖非象棋愛好者,可是和自己對弈過的呀,那時也不見他不知別腿馬呀!那,那,那今天的馬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