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生話音方落,底下便是一片應和聲,雖然大部分同學都對薛老三這位年青幹部心存好感,可這會兒也樂意看他這統治階級出醜,底下,甚至有人大聲背出了馬克思唯物論中關於“客觀”一詞的定義。
薛向絲毫不爲底下的熱鬧所擾,笑道:“同學們,書本上關於這兩個詞的定義,準確卻不夠形象,而且又斷開了聯繫,和咱們今天對話無關。所以,儘管你們不樂意,我還是要說說我對這兩個詞的理解,當然,大夥兒可以當故事聽,兩年前,日本在釣y島上修建了直升飛機場,海峽兩岸都抗議過這事兒,大夥兒都知道吧!當時,我跟我伯父說,我沒研究過國際法和那段歷史,不知道釣y島是不是共和國的,這叫客觀;但我伯父上來就給我腦袋上來了一下,滾,釣y島就是共和國的,這叫立場!”
“哈哈哈……”
薛向說得形象生動,底下又笑作一團,衆人直覺這位薛主任真是渾身上下一點官樣兒都沒,親切尋常得緊,便是那位始終將薛向當階級敵人防禦的女學生代表,也被逗樂了。
薛向揮揮手,“同學們,我說這個,並不是爲逗大家一樂,我的意思,相信同學們也聽出來了,不錯,在我看來,史鬢雲同學和費端同學,是大家的同窗,對他們的遭遇諸位同情之餘,感同身受,所以,不管清不清楚細節,明不明白案情,大夥兒要爲他們奔走、聲勢,這就是立場,可大夥兒堅守了自己的立場,那客觀被放到哪兒去了呢。同學們怎麼就能認定專案組錯了一次,就會錯第二次,怎麼就能喊出不信任市委的話呢。同學們,如果聚集鬧事兒。能解決事情,我也不會阻攔大家,可客觀事實是,這般行事,只會激化矛盾,而絲毫無助於事情的解決。”
“因爲,我敢保證市委決計不會屈服於諸位聚集的壓力之下的,因爲。一旦開了這先河,可一可二還可三,市委以後怎麼領導工作?熟悉歷史的同學,相信也知道明末的東林黨和士風,當時,就是因爲士子把持輿論,倒逼官府,以至於令不能行,禁不能止,最終。代表士子利益的地方豪門,對土地的兼併越演越烈,最終。糜爛地方,流民天下,明朝最終因此滅亡。有此前車之鑑,同學們難道還會認爲這種聚集嘶喊,有助於事情的解決麼?”
薛老三這誅心之言,確實說中了大多數人的心思,儘管他們自忖是爲了正義,但也不乏顯示力量,參與政治的野望。至少在這個生機勃勃、言禁大開的年代,年輕人的膽量和野心大得超乎尋常。
不過。薛向一言既出,真就是堵死了許多人的陰暗心思。因爲這位代表市委的薛主任將不能明說的話,都端到明面上來了,再鬧下去,豈不是讓他說中了,大夥兒維護正義是假,居心叵測爲真。
“薛主任,你說這話,我就不同意了,我們是爲同學的不幸遭遇,當然,也爲日益惡化的校園環境申訴,到你這兒,怎麼就成了把持輿論了呢,如果你們專案組真能膺懲暴力,伸張正義,我們又何至於此?”
這時,站在那女郎左側的男生代表發言了。
薛向道:“那照你的意思,如果市委能懲辦壞人,你們就同意立時散去,永不再聚?”
“這話不準確,懲辦壞人,到底誰是壞人,希望薛主任不要玩文字遊戲,若是你們專案組真能懲辦得了曹振陽,我們聚在此處又有何益呢,難不成你真當這兒的日頭曬得舒服!”
另一位男聲代表精準地填補了薛向話語中的漏洞,定準了費懲辦曹振陽不可,由此可見,從數千學生中脫穎而出的代表,俱是俊傑,頭腦清晰得緊。
薛向道:“這個你放心,市委市政府,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我代表市委,在這裡,向大家保證,兩天之內,一定給大家個滿意的交待……”
話至此處,眼見先前發言的那位男生,又來揪話裡的漏洞,薛向先揮手止住,“同學們,你們放心,我說的滿意的交待,決計不是玩兒的文字遊戲,總之,兩天之後,你們心頭若是有半點不順,就來市委大院找我,到時,我保證沒人攔阻,這總行了吧!”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便是再有詞辯之才的人,這會兒,也不能再說半個不是了。
畢竟大夥兒鬧騰的目的還是引起市委的重視,二來,威懾政府,如今代表市委的人都來,且做了如此保證,誰要是再鬧,只怕沒了理由不說,也沒人會再響應,因爲歸根結底,這案子還得官家人來辦,總不會落進你學生手中。
…………
“曉寒科長,醒醒,醒醒……”
督查二科的科員小蘇輕輕喚了歪在牆根迷糊的劉曉寒,手裡捧着一碗粥和倆饅頭。
劉科長晃晃腦袋,迷迷糊糊睜開眼,揮揮手,“我不餓,小蘇,啥點兒了!”
“九點半了,怎麼着,也得吃點兒啊,跟着姓尤的受累又受氣,可咱不能自己虧着自己啊!”小蘇說得咬牙切齒,“細細算啊,這兩天可是把我這輩子的罪都遭了,其實,遭罪還在其次,關鍵是,咱這沒法兒見人啊,想想都臊得慌,更沒嘴往處說啊,哎,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得罪了咱主任,要不他怎能把我往專案組塞呢?”
“行了,小蘇,別胡說八道了,關主任什麼事,當初,你小子不也偷摸跟我說,多虧自己常在主任面前晃悠,把這撿便宜的事兒落你手了,這會兒,怎麼又變了腔調?”劉曉寒不輕不重地戳了她額頭兩下,“對了,老秦和馬科長咋樣了?”
小蘇道:“咋樣?還能咋樣,傷是小傷,就被碎玻璃渣滓在臉上劃了個口子,關鍵是心裡憋屈啊,他倆也是點兒背,坐得靠窗的位置,不但捱了碎玻璃,還澆了一身糞,就是鐵人遭這打擊,也轉不過味兒啊!我看這回這苦頭咱是白吃了,該死的老尤頭,那幾個小王八蛋咋不抽死他呢,什麼玩意兒!”
劉曉寒眉眼一寒,“咋就白吃了,姓尤的靠不住,又不是今天才知道,咱不還有個靠得住的主任麼?”
小蘇撇撇嘴,“劉科,你對主任的信任也太盲目了吧,這可不是幾千塊錢,咱那大款主任咬咬牙,就拿出來了,咱對面的可是姓曹的那幫無法無天的王八蛋,主任就是來了,也夠不上,啊,主任,您真來來!”
小蘇正說得唾沫橫飛之際,眼神兒忽瞥見拐角處,但見薛向手裡持了把黑雨傘,緩步行來。
“主任!”
劉曉寒蹭得立起身,一聲喝罷,飛也似地迎了上去,不似下級迎領導,倒似織女遇牛郎,唬得薛老三都後退幾步。
“行了,這事兒我知道了,一早,我到包秘書長那兒把案子接了過來,現在,正好歸我負責,你招呼專案組咱督查室的同志,都出來吧!”
薛向可沒功夫安慰這位女下屬,上來就亮明瞭正題。
他此來,正是爲了召集督查室衆人,一來,爲諸位下屬,順口氣,收攏收攏民心;二來,他也確實需要這幫人,稍後幫着忙活忙活,畢竟他薛主任如今是主任,不是那位四九城道上的“三哥”了,做事自然得講究策略、方法,不可能再靠倆拳頭包打天下。
劉曉寒低頭道:“主任,恐怕全來不了,小秦和馬科長受傷了,在裡面躺着呢!”
“啥?”
薛向真是驚着了,他此前只聽說往大巴上澆大糞,砸玻璃,甚至連尤主任被掌摑都聽說了,獨獨沒聽說有人受傷,更不知道督查室還有人遭厄。
推開大門,薛向便愣住了,這是個寬敞的病房,小兩百平方,裡面密密麻麻擺了約莫二三十張小號病牀,每張牀上或臥或靠,倒了一堆人。
原來,昨個兒下午,專案組遭逢大劫,或被澆了糞便,或被玻璃劃了臉,便是那完好無損的,也實在沒臉回原單位,沒法子,只好一窩蜂地來了醫院。
按道理說,專案組的級別算是不低,市委辦公廳、宣傳部,市政府公安局、教育局,都各有一個副廳官,且都是實權部門,來了這小小醫院,還不該被做了上賓。
可這回,全不是這麼回事兒了,醫院早早地得了信兒,眼裡早就瞧不見什麼專案組了,更兼這幫人要麼臭烘烘,要麼血淋漓,自然就更沒人待見了。
這不,二三十號人就給闢了個大間,全塞裡頭了,俗話說,落架的鳳凰不如雞,此之謂也!
薛向眼神兒極好,一眼就瞅準了受傷的小秦和老馬的臥牀,這二位傷得卻是不重,連補丁都沒打,一人臉上打着個創口貼,各自歪在一角直打迷糊。
倒是督查室的另外兩名駐專案組的幹部,瞧見了薛向,撩開被子,就奔了過來。